我躺在地上,看着谢濯倒转的眉眼。我以为,凭我们现在的感情状态,他或多或少要犟上两句。
可他没有。
他的黑瞳里映着地面白皑皑的雪,还有我惨白的脸,黑瞳的边缘与他的指尖一样微微颤抖着,他将那些我不明白的情愫封存在晶石般的眼珠里。
似乎发现我在窥探他眼中的秘密,谢濯放在我额头上的手指往下一滑,直接盖住了我的眼睛。
天空与他都被他手指挡住,我只能透过他的指缝看见外面的一点光芒。
“谢濯……”我问他,“你怎么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濯,夫妻五百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哪怕是我被掳出昆仑的那一次,他找来时,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神情——他在害怕、恐惧、战栗。
还有……痛苦。
我不明白。
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情绪,如果只是为了血誓而保护我,他不该有情绪的。
他这样的情绪,在我所知的世俗意义里,通常是被冠以爱的名义的……
可谢濯……从未对我言说过。
他将我的眼睛捂了许久,直到我麻木的四肢开始渐渐感受到冰雪的寒冷,我听到谢濯缓了一口气。
手掌撤开,谢濯也从我头顶离开,他走到了我身侧,我看他的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情绪外露,只是我的错觉。
谢濯没对我的问题做任何回应,开口只道:“四肢恢复知觉了吗?”
我动弹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然后看着他,吃力地点了点头。
谢濯在我身侧蹲下,伸手从雪地里穿过我的颈项,将我扶了起来。
我方一坐起身子,就愣住了。
我触目所及,四周雪原竟无一处平整,有的地方连地底的土地山石都被高高翻起。
“这里……激烈打斗过吗?”
他不言不语。
我的目光落在谢濯身上,再次愣了一下:“你的伤……恢复得挺快。”在我昏迷之前,他胸膛上还是一片血肉模糊,现在只剩下一道疤了。“不愧是你……”
“半个月了。”谢濯打断了我。
“半……”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晕了半个月?就半个月了?”我不敢置信。“你在我周围与别人打得这么激烈,我都没醒?”
“与你。”
“什么?”
“没有别人。”谢濯平静地望向我,“是你与我打的。”
我震惊地又看了一眼四周,喘了两口气:“我?我被邪祟之气操控了,是吗?”
“嗯。”
“我以为我就做了个梦……”
我想到了梦里诡异的百变之人,他让我杀谢濯,似乎对谢濯怨恨很深,他们一定认识,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张了张嘴想问,但最后还是闭上了。
按照谢濯的脾气,他一定不会回答我的。
“我被操控了,竟然,还能恢复清明……”我呢喃着,动了动僵硬的指尖,顺势低头一看,却见我掌心里的血管,竟然都变成了黑色!
我陡然一惊,立即咬牙抬起另一只手,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血管的颜色果然也是黑色的,我吃力地要拉起我的衣袖,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手腕,握住了袖口。
“别看了。”谢濯制止了我,他声音也有些喑哑。
我放下手,只是简简单单抬手的动作便已经让我累得气喘吁吁,我转过头,看向谢濯:“我的眼瞳,还清明吗?”
他盯着我的眼睛,微微点头。
我相信了他,复而望向自己的手掌,目光走过黑色的血管,在初始的惊愕之后,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其实,这并不意外。
谢濯身上的邪祟之气那么多,我在引渡的时候便知道这是一步险招了,只是……
“为什么救我?”
耳边响起谢濯的声音。
他很少提问。
我的目光只停留在掌心的纹路上,这些黑色的纹路,丑陋又可怖。我思索了许久,终于想起了一句话。“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过往。”
我答完了,随即转头,盯住他的眼睛。
“你呢?”我问他,“我被邪祟之气控制了,与你战了一场。”我下巴点了一下面前的景象。“得有好长时间吧?几天,还是整整半个月?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唇角微微抿了起来,弧度很小,却被我察觉了。
他身上有那么多因对付邪祟而受的伤,他一定杀了很多邪祟,被邪祟之气控制的我,全然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几乎变成了邪祟。
彻底被邪祟之气控制的人,是不可能恢复清明的。按照常理来说,我不可能醒得过来……
他本该杀了我。
“你为什么没动手?”
我追问的话就像针击碎了他眼中透明的琉璃,谢濯掩盖的情绪再次流露了出来。
那么多的后怕与纠葛。
他垂下眼眸,用睫羽的阴影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在他长久的沉默后,我替他回答了:“我知道,血誓尚未解除。”
谢濯眸光一抬,奇怪地盯着我。
我不回避,直勾勾地与他对视,告诉他:“但谢濯,若我下次再被邪祟之气掌控,不要犹豫,杀了我,你做不到便让别人做,别人做不到,你放干我浑身的血,也要做到。”
他眸光颤动,我继续说着:
“我不想变成一个没有意识的怪物,我不想让这双手沾上无辜者的鲜血,我是昆仑的守备军,我的刀刃只能斩杀邪祟。”
他静静地看着我,却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向遥远的过去。
我不知道他回忆起了什么,毕竟他的过往,我到现在为止还是一无所知。
直到我感到他放在我后背的手用力,我才发现,他再次从情绪当中走了出来,只是他却径直将我打横抱起!
我双目微瞠,这个动作,不太对劲!
“你……做什么?我自己走……”
他没搭理我,只自己说着:“为了活命,挣扎到现在。现在却敢开口,让我杀你。”
我撇嘴:“因为和离而被杀我想不通。但我若变成邪祟……你杀我,只会让我死于信仰。”
他抱着我,迈步向前走着,随着他的动作,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景象——翻飞的巨石,被污染的白雪,还有远处破裂的冰河……
我与谢濯打的动静不小……
被邪祟之气操控的我,竟然还有些厉害。
“伏九夏。”谢濯忽然开口,“如果回到五百年后,我不杀你,你还会离开我吗?”
我在谢濯怀里愣住。
雪原的寒风撩动我俩的发丝和衣袂,寒意割得皮肉生疼。
我从下方看着他的脸。
下颌刚硬,神色冷漠,谢濯一如这五百年间的每一个时刻,但他却在今天低头了,他看着我,虽然神色淡然平静。
我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平静且认真地告诉他。
“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说,“不管你杀不杀我。”
我们和离,看似突然,好像玩笑,但其实,早就是我辗转数万个夜晚之后,想出的最后答案了。
“呵呵……”
谢濯鼻腔轻轻发出了一个声音,是笑声。
好似无奈自嘲,好似解脱放下。
在我惊讶于谢濯竟然会笑的时候,他张开了薄唇,迎着天边缓缓升起的一抹暖色,吐出了一口白雾,用微哑的嗓音说:
“好。”
他好像做了很多决定,但我不知道。
“你引渡去的邪祟之气,我有解决之法。”他抱着我在茫茫雪原上走着,“你不用着急,也别害怕。我会救你。”
他说:“这次,不是因为血誓。”
我不明白,谢濯总是让我不明白,明明我刚刚拒绝了他,为什么他还要说这样的话。
是因为他觉得,我刚救了他,他就欠了我,要还干净了债,把我带去五百年后,再杀了我吗?
我打量着他,他只是目光坚毅地迈向前方,仿佛再也没有摇摆与犹豫,挣扎与彷徨。
“谢濯……”我内心隐隐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但我却不知道源于何处。
我一唤他,他便看向我,等着我开口。
“你……”我抿了抿唇,“背我吧。”
我甚至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只得嘴笨地吐出一句这样的话。
谢濯也没有多言,停下脚步,将我背到了他背上,我钩着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了他肩膀上。
想来真的有点讽刺。
成亲之后,我们这样亲密的时刻,可是屈指可数的……
雪原上,寒风刺骨,谢濯用一块黑色的大披风将我整个人裹住,背在他的背上,还用绳子紧紧地绑在我的腰间,将我与他捆在一起。
寒风呼啸,如刃似刀,我将脑袋紧紧埋在谢濯肩头,不曾抬起,只感受着他的脚步一起一伏,不停向前。
“我们要去哪儿?”
及至一个风稍歇的地方,我才逆风在他耳边大喊:“为何不直接飞过去?”
“灵力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他回答了我,但我却有点蒙。
灵力用了,再呼吸吐纳,从天地间吸取回来不就好了,他这样说,好像这里天地灵气十分有限一样……
我顿了顿,随后自己呼吸吐纳,尝试吸取这狂风中的天地灵气,但我如今邪祟之气入体,刚一按照原来的方式吸纳灵气,就胸口一阵剧痛,猛烈咳嗽了两声。
谢濯转头看了我一眼:“你现在不能再用以前的术法。”
我缓了缓气息,告诉他:“我知道了。”
“此处天地并无多少灵气,越往里越少,不用费劲探查。”
“越往里越少?”我奇怪,“这里到底是哪儿?”
“北荒,海外。”
我一愣:“你的故乡?”
谢濯的故乡,在传说中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我可记得,谢玄青之前可是亲口跟我承认过的,他杀至亲,灭同族……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我声音不由得小了。
他瞥了我一眼:“祛除邪祟之气。”
然后我就闭嘴了。
我这一身邪祟之气,不除迟早也是个死,上一次我怎么清醒过来的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谢濯,或许是因为运气,但若再有下一次,运气和谢濯,不一定还能帮到我。
谢濯背着我继续向前,行了数百步,四周风声骤然消失,突然得令人错愕。
我从谢濯肩膀上抬起头,看向前方,只见前方团着重重迷雾,将前行的路彻底隐没,而在我们身后……
我转头一看,却见狂风夹杂着鹅毛大雪还在飞舞,只是它们在我们身后,被一道通天的墙挡住了,这道墙无形无色,宛如一个透明罩子,让风雪吹不过来,风声也透不进来。
“这里……有个结界吗?”
方才我明明没有任何走入结界的感觉……
我伸手想去摸,背着我的谢濯却继续前行,让我离这透明的墙越来越远。
“伏九夏。”谢濯道,“你对我有许多困惑……”
我回过头来,从侧面探看谢濯的脸。
他神色严肃,唇角微微向下,就像很多次交代我“别喝酒”“别乱走”“夜晚不要随便与人待在一起”时一模一样。
他声音缓慢而凝重:“在这座城里,或许,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所有答案。”
城?
我看向前面,除了迷雾,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城?”
“不死城。”
这个名字陌生得紧,我从未在昆仑的任何书中看到过。
“北荒海外,还有叫这名的城?”我刚提出疑惑,就听“嘎吱”一声,沉闷而诡异的声响从迷雾中传来,仿佛是一扇古旧的巨门被推开的声音。
迷雾之中,气息开始涌动。
谢濯将绑住我与他腰部的绳子勒得更紧了一些。“不要相信任何人,”谢濯终于看了我一眼,“除了我。”
我一愣,正在思索他这句话的可信度,忽闻前方迷雾雪地中,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
我耳朵动了动,立即辨了出来:“两个人……”
谢濯神色凝肃:“别露出皮肤,别让他人看见你身体里的黑色经络。”
我虽不解现在的情况,但还是立即检查了一下我的衣袖,见谢濯的黑色大披风给我裹得严严实实,我方放下一点心。
迷雾中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我听声辨位,发现他们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在左边。
“咚”的一声,有人摔了。
我向左边看去,伴随着一声闷响,一滴污血穿越迷雾,直接溅到了我的脸上。
血还带着温热,从我脸颊上落下。
我呆怔地看着那方,只见迷雾中,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身姿窈窕,当是一个女子。
只是这女子手中正拿着一把剑,剑刺在地上之人的身上,她尚未发现我与谢濯,只利落地将剑从地上那人的身体——或者说尸体——里拔出。
不死城……
我尚未见城,便已经见死。
雾中女子横剑一甩,抹去刃间鲜血之时,地上的尸体便化作一缕黑色的邪祟之气消散于无形。
她杀的是……邪祟?
迷雾涌动,谢濯背着我,身体向浓雾靠去,似乎并不打算惊动那人,想就此离开,但他身体刚刚一侧,还未迈步,那边迷雾中的女子便倏尔警觉。
“她看见我们了。”我在谢濯耳边低语。
没等谢濯回答,下一瞬,利刃破开迷雾,那女子竟然是询也未询一声,直接对谢濯与我动手了。
利刃逼至身前,谢濯闪身躲过,他没有用任何武器,反手一掌击在女子手腕,女子手腕仿佛瞬间僵麻,谢濯轻易地将她的剑夺了过来。
一招时间,不过瞬息,那女子回身如风,又迅速退回了迷雾之中,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呃……”我在谢濯背上看得有些愣住,“就这?”
这么迅猛的攻击我以为至少还得过两招的……
“交手之下,她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谢濯将剑擦了一下递给我,“背上。”
我醒来之后,我的武器便不见了,应该是在我无意识与谢濯打斗的时候弄掉的。
我老老实实地从他手里拿过剑,挂到了我背上。
“她此前杀了一个邪祟,想来,她做的事应该与我们昆仑守备军差不多,她为什么对我们动手?难道察觉出我身上的邪祟之气了?”
“只要没人看见你的皮下经络,便不会有人察觉出你的邪祟之气。”
“那她为什么对我们动手?”
“不死城,没有信任,皆是敌人。”
“为什么?”
谢濯瞥了我一眼,继续向前:“因为城里任何人,都可能是邪祟。”
我一愣,尚未察觉这件事有多可怕:“邪祟……不都能认出来吗?”
这么多年里,但凡我见到的邪祟,或者被邪祟之气感染的人,他们身上都有很明显的特征,有的像我,皮下经络皆是黑色,有的像之前的谢濯,双目全是漆黑,有的身上渗出黑色气息,神志不清,状似疯癫。
唯一难辨别的,便只有那荆南首一人,可之前昆仑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上仙之身,所以才可以将自己的身份隐藏那么久。
“这里的邪祟,死之前,皆认不出来。”
我沉默了。
若是如此,这城里,确实不可能有信任。
没有人能确定谁是邪祟、谁不是邪祟,所有人都会互相猜疑、戒备……更甚者是各种血腥的杀戮。
邪祟会杀人,屠戮邪祟的人也会杀人,被怀疑是邪祟的人,为了自保更会杀人……
如此一想,方才那个女子杀了一个邪祟,转头看见了我与谢濯便直接动手,显然是已经将她见到的所有人都当作邪祟来对待……
可我又怎么能确定,方才那个女子,便不是邪祟呢……
思及此处,我倏尔心头一寒。
我刚来此处便已开始如此想,这城里的人每天如此,得斗成什么样子……
我忍不住用一只手摸了摸谢濯绑在我腰间的绳索,用力拉扯了一下,这勒肉的感觉莫名让我有了几分安全感。
“谢濯。”我告诉他,“我们千万不能走散了。”
我想到梦里那人,他说他是所有人。待走进了这座城,若我与谢濯走散,我可能也无法确定,我再次遇见的,到底还是不是谢濯。
谢濯低头看了一眼我拉拽腰间绳索的手:“你可以一直信任我。”他又一次强调了他之前说过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什么意思?谢濯这么自信,只有他不会变成邪祟吗?
伴随着谢濯前行的脚步,我已经能渐渐地在迷雾中看清前面不死城高大的城墙轮廓了。
数百丈高的城墙,宛如巍峨的大山,携着满满的压迫感向我袭来。
越走越近,我隐约看到了城墙上的一些小黑点,我眯眼仔细一看,竟发现那些黑点全是钉死在墙上的尸首!
百丈高墙上,有的尸首尚余鲜血,有的仅有头骨或残破衣衫……
城墙之下,累累白骨,无人收拾,任由白骨堆积,一块块,一层层,已经将城墙底部掩埋。
我心神震颤:“这些……都是……邪祟吗?”
“邪祟死后,只会化作黑色的气息消散。”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我只是不愿相信,这些尸首与白骨皆是……
“这些,都是不死城里,被误杀之人。”
我心胆皆寒。
“为……为什么要将他们钉在城墙之上……”
谢濯沉默下来,没有回答。
我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不再回答我的问题,毕竟像今天这样有问有答的时刻,在我们过去的生活里,实在稀罕。
我也没有强求他,在如此惊骇的场景前,我头脑已然蒙了。
我从未想过,邪神被诸神封印在深海数千年后,如今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还在发生这样的事,我竟然还一无所知。
“是邪祟钉的。”
“什么?”
谢濯背着我走到了城门下方。迷雾与阴影让谢濯脸上的神色更加晦暗,他声色低沉,状似无波无澜:“城里,真正的邪祟,会将被误杀的人钉在城墙上。”
“邪祟在羞辱他们……”我呢喃。
我看着面前巨大的城门,一扇门大大开着,随着风微微晃动,方才迷雾中我听到的声音便来自这扇门。而另一扇门虽还紧闭,却已残破,两扇门已没有了阻拦的作用,只是门上刻着的字尚且清晰——
“诛尽邪祟,不死不休。”
这八个字,仿佛还在呐喊着这座城建立时的誓言。
城里的人,或许本与我昆仑守备军,一模一样……
谢濯带我入了城。
城中与城外一样,皆被迷雾笼罩,一片死寂。
街道上,房屋残败,道路破旧,它们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说明,此处曾有人正常地生活过,只是现在……
我打量着四周,心绪难以平静,良久之后,才望向谢濯。
谢濯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吗?
若是如此,他在昆仑时对他人的戒备,不让我去翠湖台和杂乱的地方,似乎都有了解释——他不信任人。
因为不知道谁是邪祟,所以谁也无法信任。
想通这个关节,这五百年姻缘里,他对我的掌控我霎时便想通了许多。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问谢濯,“你若告诉我,邪祟难以分辨……”我说着,声音小了下去,我看向四周的破败景象。
我知道,谢濯之前说的“为了我好”是什么意思。
若是我知晓这世上人人都可能是邪祟,那与蒙蒙单独出去玩,在守备军营地练兵,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时候,都会变味了。
我会戒备、怀疑、猜忌,日日生活在忐忑之中。
“不知道,才能开心。”谢濯曾说过的这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若知道,是我的灾难,昆仑所有的人知道,便是昆仑所有人的灾难,天下人知道,便是天下人的灾难,所有城都会变成不死城,所有人,都会变成城中人。
“这种事情,怎么瞒下来的?”我问谢濯,“为什么天下谁人都不知道不死城?”
“不死城,只进不出,所有进来的修行者,要么变成邪祟,要么与邪祟不死不休。”
我下颌一紧,看似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多少白骨垒出的一句话。
“各山主神,都是知道的。”
“西王母知道?”
谢濯默认。
我抿唇不言。
谢濯背着我,一边前行,一边道:“秦舒颜也是知道的。他们是不死城放在外面的最后防线。”
“什么意思?”
“不死城中的邪祟,不仅难以分辨,而且力量远强于外面的邪祟。不死城防止邪祟逃出,而秦舒颜他们则是不死城外的触手,将偶然知道真相的修行者送入不死城,也会将外面的消息,传递到不死城外的雪幕结界之上。”
封锁消息。
无情,又无奈。
“他们?”我抓住谢濯话中的一个点。
“八荒之中,修行之处,皆有类似翠湖台的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
于是,一张由各山主神掌控,由不知道多少老秦这样的人编织出的网,便铺撒在了八荒之中。锁住不死城中的邪祟,也锁住不死城的存在,让天下人,都在刀刃上的和平里,醉生梦死。
谢濯之所以瞒我,是因为这世界的规则,让他必须瞒我,只字不得透露,为了我好,是为了不让我被送到不死城,也为了不让我活得忐忑不安。
所以谢濯愿意信任老秦,因为他们都知道世界的真相,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你呢?”我问谢濯,“你在这里面,承担什么样的角色?”
不死城只进不出,但谢濯之前却在外面,现在还能带着我进来。
他知道真相,却被西王母与秦舒颜放任。
之前,我以为是我与谢濯的感情感动了西王母,所以她允许我与谢濯成亲,现在看来,西王母不过是为谢濯开特例罢了。
他为什么能游离在主神编织的世界规则之外?
他与邪祟之间的关系,似乎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奇怪。
“我是……”谢濯思索了许久,他走在迷雾中,我打量他的侧脸,我能看出来,他不是在故意拖延,他也并非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在思考,好像……
他也不知道,他在这个世间,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在很久的沉默后,他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我是一个需要弥补的错误。”
我不解。
谢濯侧头,看了我一眼。他喉头微微一动,似乎忍下了千言万语。
他的避而不答,我是很熟悉的,但在此时此刻,我却觉得有些陌生,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仿佛回到之前他与我说,他会救我,不是因为血誓的时候。
谢濯,这几天,变得有些奇怪和陌生。
迷雾前方,天空之中,忽然传来一点橙色的亮光,是一道火焰被点燃了。
随着那道火焰的燃起,相邻的两边,陆陆续续有火焰点燃,火焰宛如烽火台,一个一个燃烧起来,在半空中连成一条微微带着弧度的线。
我这才看见,橙色火焰下,还有一道百丈高的城墙,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还很远。
“前面还有一道城墙?”
“嗯。”谢濯收敛了方才的情绪,说道,“不死城似城非城,它更像是一座封闭的巨大环城。”
一座环城?
我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百丈高的巨大城墙,城墙确实微微带着些许弧度,蜿蜒出去,消失在迷雾中。
“后面的是外城墙,前面点着不灭火的是内城墙。内外两道城墙,首尾相连,形成环城。”
“内外城墙,百余丈高,若只是为了囚禁邪祟,大可不必再修建一座内城墙。”我疑惑,“除非……内城墙里,还有什么?”
一座环形的城,内城墙若算是一道防线,外城墙便是第二道防线,方才我们走入这奇异地方的那透明的、高耸入云的无形结界,算是第三道防线,这层层封锁,处处防备,到底是在防什么?
谢濯看了我一眼,今日,他有问必答,配合得让我惊讶。
“内城墙向里五十里,中心处,是我雪狼妖族的故乡,明镜林。”
不死城,圈住的是谢濯的故乡?
“你故乡有什么?”
“数不清的邪祟,还有能祛除你邪祟之气的一片冰湖。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便是那儿。”
“一个有数不清的邪祟的地方,却有一片能祛除邪祟之气的冰湖?”我觉得神奇,“这冰湖怎么形成的?若它能祛除邪祟之气,那些被感染的邪祟,是不是走上那片湖,便能好了?”
“他们走上那片湖,只会灰飞烟灭。”
我顿了顿:“那你是要带我去那片湖上?凭什么你觉得我不会灰飞烟灭?”
“有我。”
过于自信的两个字,终结了对话。
我闭上嘴,发现谢濯竟然没有继续向前行,而是拐到了一条小巷子里面。
“不继续赶路吗?”
“不死城迷雾笼罩,难分日夜,唯以不灭火定晨昏。不灭火亮,便是夜间,该休息了。”
“休息?”
谢濯这话说得真是突兀,我哪儿还能休息?陡见这闻所未闻的不死城,我心神皆震,这个时候谢濯让我休息?我能睡着就怪了。
“我不需要休息,可以继续赶路。”
没给我拒绝的空间,谢濯已经背着我走到一条小巷子的最里面。
他解开腰上的绳索,将我放到地上,然后单膝蹲在我身前看着我。巷子里,三面都是坚硬得过分的石墙,唯一的出路,被谢濯堵住了。
他正对着我,神色严肃。
我被他严肃的表情感染,辅以四周的场景,我更加紧张起来。“怎么了?是有什么变故吗?”我压低了声音,“有人跟着我们?你故意说要休息,想引人动手?”
谢濯嘴角动了动:“不是。”他否认之后,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抬手按住我的肩头:“别动。”
我不敢动,我觉得谢濯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于是我乖乖僵成一块木头。
然后我看见谢濯的脑袋凑了过来,他一口……咬住了我的脖子。
“嗯?!”
这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了?
这个地方……
我瞪着眼,侧目看向我颈项间的这个脑袋,愣神得一时忘了推开他。“谢濯。”我呆滞地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没有急着回答我,而是在我颈项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面前的雾气都滚了三团过去,他才起身。他离开时,我颈项的皮肉还跟着他动了动……
他是真的咬得很用力了!
他直起身子,我用探究的眼神看他,却看到了他嘴边一闪而过的黑色气息——
邪祟之气。
他在帮我引渡邪祟之气?
“我就说……”我下意识地嘀咕出声,“你还能突然对我动了心思不成……”
我说完这话后,意识到了有点不妥。
怎么搞得我好像还有点遗憾的样子。
正用大拇指抹拭嘴角邪祟之气的谢濯,听到这话,也微微愣住。
他抬眼看我。
对视片刻。
我先尴尬了起来,挪开了目光,试图解释:“我是说,我们和离了,这样做有点不合适,你看,成亲之后的五百年里也没有这样几次过……”
越说越遗憾的样子……
我闭上了嘴。
谢濯瞅了我一会儿,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口:“邪祟之气不愿从你的身体里出来,必须肌肤相触,方可引渡。”
“哦。”
空气里有点安静,我正试图找个话题,聊聊正事,谢濯又继续说:“五百年里,也时常这样。”
“嗯?”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谢濯看着我:“你在昆仑,喝过酒或去过复杂的地方后,身上都会沾染些许邪祟之气,我都会找时间帮你引渡。”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没告诉过你。”
我张了张嘴看着他,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哑口无言,大概是谢濯平时的感受。
“这就是你不让我喝酒和乱跑出去玩的原因?”我憋了半天,问了一句,“吃辣呢?也能让我染上邪祟之气?”
“辛辣使人气躁,确实不利于你修行。”他顿了顿,“而且,吃多了,你会胃疼。”
雪笋拌辣椒,鲜得让人流口水,但吃多了确实胃疼。
我知道他平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要瞒的事情太多,解释了一个,还有另外一个要解释,到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不能说明白的邪祟之气上。
索性他就什么都不说,全部瞒住。
然后他就成了婚姻中的哑巴。
我缓了缓,问他:“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时常咬我脖子,是什么意思?”
“要走到明镜林冰湖,还得过好几个夜晚。每个夜晚,邪祟之气都会比白日增多,为免你再被邪祟之气控制,我都会帮你引渡。”他平静地说着,“下次你不用惊讶意外,此事,我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我顿了顿。
“就咬脖子?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是你对我做了很多次,但我不知道的吗?”想着这两天谢濯配合的态度,我决定从他身上多挖点信息。
谢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别开了目光:“没有。”
他闪躲了,他在骗人!
我看他避开的目光与侧过去的脸,知道就这件事情再追问也没什么结果,于是我轻咳两声,转了话题:“我把你身体里面的邪祟之气引渡过来,你现在又引渡回去,这渡来渡去的,会不会我还没好,你又惨了?”
谢濯回头看我:“此前伤重,才会如此。”他说完,嘴角动了动:“不必担心。”
“我……我没有担心你。”我也别过头,“我是不想你还没有把我送到祛除邪祟之气的地方,自己就先出事。”
“不会的。”谢濯背过身,挡在我身前,“就算出事,也能救你。”
我心口一动,望着谢濯的背影,真的觉得他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还在奇怪,忽然,我看见谢濯手中银光一闪,一把寒光四溢的剑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我几乎没有见过谢濯用剑,这把剑寒气森森,刃如坚冰,像极了谢濯本人,我还在奇怪他掏剑作甚,便听小巷前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蛇在吐着芯子,蛇鳞在地上磨过的动静。
一丝黑色的气息,从前方迷雾街道飘过。
我掩住口鼻,屏住呼吸。
邪祟……
迷雾中,小巷口,一道黑影慢慢伸长,从影子根本分辨不出来者是什么人,直到一个小女孩像跳格子一样,一下跳到了小巷口,我才看见,这影子的主人,是个干瘦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马尾,她如邻家小姑娘般,可可爱爱,直到她转过头来。
“嘻嘻……”
她咧嘴笑开,嘴角直接咧到了耳根。
“找到了。”
谢濯骗人!什么不死城里邪祟难分!这谁看不出来她是邪祟,我马上倒立吃屎!
小女孩站在谢濯面前,她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显得极其诡异。而随着她的出现,我听见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向我们而来,窸窸窣窣,将不死城的迷雾渲染得有些嘈杂。
“起来。”
谢濯语气中带上了命令,一如他往常所言“地上凉”“别吃辣”“少乱跑”。以前我是不屑的,如今我顶着身体的不适,麻溜地站了起来,还自觉地走了两步,靠着他身后站着。
不过片刻时间,小巷口、围墙上,已经围上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他们或从墙上探头来看,或趴在巷口,用一只眼睛审视着我们。
“他们为什么会聚集过来?”我小声问谢濯。
谢濯没有看我,一只手直接揽过我的腰,将我紧紧扣在他身边:“他们想将邪祟之气渡到你身上。”
我一愣,脑中忽然想起了那个梦境里面孔百变的诡异的人没头没尾说的那句“会给你更多”。他是想……将邪祟之气给我更多吗?
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将我变成邪祟?
没给我思考的时间,面前的小女孩忽然动了:“大姐姐,加入我们吧。”
她说着,身影如鬼魅,陡然一闪,径直冲向了我。
谢濯也根本没与她废话,抬剑一斩,只见银光闪过,小女孩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在末尾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号,她的手臂径直飞了出去,化作迷雾之中的黑烟。
这一声哀号,宛如摔杯之令,所有前来围住我们的邪祟都动了!
他们一拥而上,谢濯将我扣在怀里,只手使剑,未动用丝毫灵力,只听尖啸与皮肉撕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过转瞬之间,谢濯便带着我一头冲出了小巷,将诸多邪祟甩在身后。
危急时刻,谢濯几乎是将我夹在手臂下奔跑,跑出了一段距离后,他直接把我甩到了他的背上。
“抱紧。”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双腿死死夹在他腰上,让自己牢牢挂在他身上,我也没有心思管我这个姿势是不是好看,只仓皇回头。
在剧烈的颠簸里,我看见身后迷雾中有数百人追着我们。
在昆仑被诸仙追杀,到这儿又被邪祟追杀,我们可真是左右不是东西!
但与昆仑的邪祟不一样,这儿的邪祟不管美丑,都有个人形,每个邪祟都迈着大步奔跑着追我们,不知道的人见到这一幕,或许还以为是市集斗殴。
“他们也都没有用术法!”
在雪原上,即将进入结界的时候,谢濯便说灵力要用在更关键的地方,看来这座不死城,不仅封锁住了邪祟,还封锁住了灵力术法,让修行者和邪祟都没有办法使用术法,大家全部在城中肉搏厮杀!
“放我下来。”颠簸中,我告诉谢濯,“只论‘体术’,我也能打!”
“不能打,我们的目的是赶路。”
“那不用术法,我也能跑!”
“你腿短,没我快。”
我……!
我哽住了。
我想反驳,但他说的是事实,我腿确实没他长!
万万没想到,来了不死城这样的地方,第一次逃命竟然是要赛跑的?!
我心中还在感慨离谱,忽听前方迷雾之中隐隐有破空之声传来。
“小心!”
我话音一落,一支利箭刺破迷雾迎面而来!谢濯脸颊微微一侧,精准躲过利箭,那羽箭便带着呼啸,直接射中谢濯身后即将扑上来的一个邪祟!
那个邪祟被羽箭穿头而过,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黑烟消失,烟雾直接被后面疯狂追赶的邪祟撞散。
谢濯脚步未停,依旧向前跑去,前方迷雾中一点火光亮起。
那火光并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以飞快的速度向我与谢濯的方向奔来,在迷雾中,我竟然还听到了马蹄之声!
越发近了,却见是一匹黑色的大马撞破迷雾,马背上,来人手持长枪,背负长弓,身着黑色玄甲。
他手中长枪在地上划过,枪刃磨过地上破败不平的青石板,划得火星四溅,我方才见到的光芒便由此而来!
这是何方神兵?
我心头刚起一个疑问,紧接着跟来另一个疑问:“这是邪祟吗?”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了玄甲将军打马呼啸而过的声音,他骑着马握着枪,对着我与谢濯身后越来越多的邪祟便冲了过去!
谢濯与他打了照面,擦肩而过,彼此就像全然没有看见对方一样,直接忽视。
谢濯脚步丝毫未停,带着我继续往前方迷雾里面冲。那玄甲将军则是冲入那群邪祟之中,直接开杀。一时之间,马蹄之下,枪刃尖上,全是被撕碎的邪祟黑烟。
但那些邪祟与谢濯一样,并不恋战,少数邪祟被拖住,更多的邪祟则绕过玄甲将军,追上我们。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我转头一看,四周迷雾之中,残垣之上,有无数的羽箭从不同的地方射来,但无一例外地,羽箭都向追着我们的邪祟射去。
“这些是……”
“不死城里的修行者。”
我唇角一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心中的触动。
在这座不死城里,邪祟难分,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猜忌怀疑,加之谢濯之前与我说过,有些修行者,是因为意外发现了不死城的存在才被永远关在了城里面,这里面肯定有许多人是充满了怨恨与憎恶的,也肯定有很多人已经变成了邪祟。
但还有人,没有放弃战斗。
哪怕孤身一人,哪怕会被误杀,或者……哪怕误杀过他人……
这四面八方的羽箭,那拖枪而去的玄甲人,依旧在诉说着他们的清醒、抵抗、未曾臣服。
我心中动容,而这一波羽箭攻势之后,四周射来的羽箭便少了许多,迷雾笼罩的不死城里,从远处传来的打斗声却越来越多。
“射杀邪祟的修行者们,被其他邪祟发现了?”我问谢濯。
“攻击邪祟,便会暴露位置,其他邪祟亦会攻击他们,一旦战斗开始,便分不清你我了。”
我一咬牙:“那刚才那个玄甲人,我们……要不要回头帮他?”
“敌我难分。”
“他帮了我们。”
“也可能是计谋。”
假装帮我们,获取我们的信任,然后出其不意对我们动手?
……也不是不可能。
那这样想来,玄甲人若当真是还未被邪祟之气感染的修行者,他或许也会怀疑,我们是装作被邪祟追杀以引起他的同情,然后寻找机会刺杀他……
所以方才谢濯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彼此根本就没有搭理对方。
哪怕真的目的相同,此时此刻,也不能给予信任。在这座不死城里,最大的信任,便是不杀你。
我心又沉了三分。
而就是在如此慌乱地亡命奔逃之时,我脑海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在……在……在吗?能听到吗?”
是夏夏的声音,她的声音通过阴阳鱼传了过来,映在我的脑海之中,让我霎时间感觉恍如隔世。
“哎,又联系不上吗……这都快一个月了,你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夏夏在那边嘀咕,我松开搂住谢濯脖子的一只手,碰了碰我耳朵上的阴阳鱼,我想告诉夏夏有时间再聊!
但是不管我拍了阴阳鱼多少下,夏夏那边似乎都没有听到我这边的声音。我也只能断断续续地接收到她那边的话,脑中出现她那边的场景片段。
她正坐在一个房间里,看那边的布置,似乎是翠湖台中的某个房间。她对着镜子,一只手撑着脑袋,画面里的安静与闲适与我此时的仓皇逃窜对比那么强烈。
“你是回到五百年后了吗?”夏夏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谢濯有杀你吗?我不会真的在五百年后死在谢玄青手里吧?”
夏夏显得有些愁。
我抱着谢濯的脖子想着,我可能在死在谢濯手里之前,就先死在后面那群邪祟的手里了……
我想把耳朵上的阴阳鱼摘下来,不让夏夏那边过于闲适的气氛影响到我,但前面倏尔杀出来的一个邪祟让谢濯的脚步猛地一顿。
“抱紧!”他喊我。
我立即抱住了他,任由他带着我几个纵跃,跳上了城中的房顶上。
他带着我在房顶上奔逃。
行得高了我才看见,在不灭火照耀下的环城里,处处皆有战火、厮杀、纷争。
而我脑海中,夏夏那边隐隐传来了翠湖台的丝竹之声。
“你要是还在的话,我肯定得问问你,你不是说你们的感情开始于患难相救吗?可真奇怪,救他的明明是那个女狐妖,他也记得是那个女狐妖救的他,但谢玄青好像……不是因为哪个人救了他,他就喜欢哪个人啊。”
夏夏自顾自地说着。
我抱着谢濯,从我的视线里能看到他的侧脸,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肃杀的神色,还有颈项边的汗珠。
“他好像喜欢听我讲话!”夏夏眼睛亮亮的,“昆仑外面的人不是都说我私通妖邪什么的吗?到处都在抓我和谢玄青呢!老秦倒确实将我们藏得很好,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日日无聊着,便天天找谢玄青聊天。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我就与他说我修行时出丑的、好笑的事情。他听得好认真!”
随着夏夏的话,我看见谢濯避开了射到我们面前的羽箭。不死城已经乱了,羽箭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也不只是射向我们身后的邪祟。箭刃擦过我耳边的时候,他身体微微一顿,抬手护住了我的耳朵,他的手背却被箭刃划破。
“他还喜欢吃我做的东西!这翠湖台的地下密室里,老秦还给我搞了个小灶台。”夏夏扳着手指头数,“我给他做了蒸梨、枣糕、大肘子。可惜了,这个季节正是吃雪笋的时候,出不去就挖不到,要不雪笋拌辣椒,一定能把谢玄青的舌头都鲜掉!哎……真想快点把误会都解释清楚,让那荆南首伏案。我都承诺了,等我们能出去了,我天天都给他做好吃的!他听了这话,眼睛一闪一闪的,很是期待……”
面前,三四个邪祟挡住了去路,谢濯手上剑刃抬起,他眸中杀意森森,在邪祟攻上来的前一刻,他手中剑刃便已经取了他们首级,手段干净利落,显然已经经过千锤百炼,比我挖雪笋还要熟练。
来昆仑之前,他过的便是这种生活吗?
来昆仑之后,也继续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他在婚姻中缄默于口的秘密,是让我们和离的原因,同时也是让昆仑不是不死城的原因……
我收紧了抱住谢濯脖子的手。
他没有察觉,依旧带着我在寻一条出路。
邪祟都在针对谢濯,他身上肯定有比不死城更大的秘密,他过着比不死城中的人更加隐秘和危险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谁都知道,不该有牵绊的。
那个曾将我抓出昆仑的邪祟就笑过谢濯,说他给自己找了个弱点。
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一个被蒙在鼓里、只知道昆仑一亩三分地的我,是不该跟这样的谢濯扯上关系的。
但在我飞升渡劫的时候,他还是用他的血救了我,与我扯上了关系。
他分明在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嘛。
这五百年里我一直想从他嘴里寻求的答案,他其实早就用行动告诉我了。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谢濯斩杀了面前的邪祟,忽然,远处一支羽箭射来,羽箭径直穿透了邪祟的身体,射向谢濯的脖子!而此时,谢濯手中的剑却已经挥向了另一个邪祟。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抬手,直接把射向他脖子的羽箭握住。
我松了一口气,可那支本该是修行者射出的羽箭,却忽然变成了一阵黑烟,黑烟阵阵,钻入我手臂皮肤。
我皮肤下的黑色经络,霎时变得活跃起来。
我抬眼看去,远处一个高高的房顶上正趴着一个人,那个人仿佛是修行者,身上也丝毫没有邪祟之气,他甚至很温和地对我笑了笑。
下一瞬间,我便见他被谢濯手上的剑削去了脑袋,那剑在空中一转,又回到了谢濯手里,只是谢濯反手就把剑插在了一旁的屋脊上。
谢濯拉住控制不住身体开始往地上滑的我,大喊:“伏九夏!”
我望着他,只觉奇怪,为什么之前就没看到他眼中那么多的惊恐与慌乱呢。
“我好困……”我努力想睁大眼睛,“真不是时候……”
他咬牙看着我说:“你可以睡,没关系,但你要记住。”他几乎一字一句地叮嘱我:“梦见什么,都不要怕。”
他说:“别畏惧!”
他虽如此说着,我却觉得他看起来比我害怕、畏惧多了。
我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听着阴阳鱼里还在喋喋不休的夏夏说:“我好像……真的不可避免地喜欢上他了。我要不还是赌一个可能性吧?万一我跟你走向不同的结局呢?我说不定可以忍受他五百年不和离!”
谢濯的声音加上夏夏的话,重叠着不死城里的喧嚣,所有声音在我耳边嗡鸣成一片。
而周遭声音越是杂乱,我此刻内心便越是诡异地平静下来。
一个念头从我仿佛已经变成石头的心尖上发了芽——
如果我这次能活下来,要不就跟他商量一下,红线是剪了,但血誓不是还在吗?如果他愿意承认喜欢我,以后也愿意改变跟我沟通时的态度的话,我们就……
再试试?
只是这念头刚冒出来,我的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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