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只存了利用它的心思,那当然谈不上契合。
转念之间,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主神霁能在封闭的不死城里找到一个又一个契合的灵魄。
因为……他以神明之身悟透了万物的苦,他与不死城中契合的每一个灵魄都感同身受。
所以经过数千年,主神霁才拥有了那双所有神明当中最悲悯的眼睛……
参悟此道,我忽觉灵台清明,虽然我很难说清楚如今这副身体的灵台在什么地方……但在这刹那间,我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间的脉络,感受到缝隙中万物求生之意,还有血脉里奔涌不息的前行意志。
我好像……更理解这世间了一些。
而就因这一份理解,我用小白狗的身体呼吸吐纳时,能敏锐地捕捉到天地间飘散的零散魂力。
我借着这魂力,用曾经在昆仑学得的术法,将这身体里的经络修补起来,然后我慢慢感到呼吸顺畅了,身体里的疼痛也渐渐减轻,我用小白狗尚健全的三条腿将身体支撑起来。
我踉跄走了两步。
很好,我寻到了一副灵魄契合的身体,我治好了这奄奄一息的身体!
我终于!
变成一只狗了!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谢濯的帐篷,用我仅剩的三条腿跑出了八匹马的速度!
谢濯消失后,我已经等了太长的时间,我太久没有真正地与他“相见”。
我此生从未如此急迫过。
我拼命地奔向他,穿过了森林,穿过了雪狼族人的聚居地,引起了不少族人的惊呼,直至一头撞飞帐篷的门帘,我几乎是“三肢”离地,飞一样跃进了他的帐篷,然后落在了他床榻边的地上。
我的三条腿稳稳地立在地上,仰头看着正坐在床边的谢濯。
现在,每天接受魂力的他已经很厉害了,他当然听到了我在外面跑过时闹出的动静,也能预判大概是什么体形的生物会在什么时间闯到他的面前。
但他看到我时,还是瞪大了眼睛,有些惊异,有些错愕。
我高高仰着头,目光一转不转地望着他,然后……我吐出了舌头,摇起了尾巴。
出于狗的本能!我完全克制不住!
我内心压抑太久的情感更是无法平息,我再难克制自己,终于三脚并用地爬上了他的床,虽然动作笨拙,姿势狰狞,但我到底还是爬上去了。
谢濯像是被我这只小奶狗吓到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谢濯,谢濯!”我在心里呼唤着他,可是嘴里只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嗷嗷”声。
我用毛茸茸的头拱开了他抱在身前的手,三条腿用力地在他身上扒拉,直至把整个身体都拱进了他的怀里,让他的气息将我的身体环绕住。
“我终于又出现在了你的眼前。”
我在他怀里,仰头看着他,他也眨着眼睛看着我,然后他终于抬起了手,但他有些小心翼翼,不是害怕我,而是……好像怕把我摸坏了一样,他的手久久没有落下。
我站了起来,用鼻子顶了顶他的掌心。
湿润的鼻尖有些冰凉,像是在他掌心激起了涟漪,他微微缩回手去。
“不用怕,”我用前爪去扒拉他的手,“我摸不坏!”
我“嗷嗷”叫着,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你看,现在我有跟你一样的耳朵了。”
“嗷嗷嗷!”
我又摇动着尾巴,尾巴像狂风里的落叶一样,快速地摇动着,在他腿上拍出了“啪啪啪”的声音。
我激动地告诉他:“我还有跟你一样的尾巴了!”
“嗷嗷嗷!”
谢濯没有说话,但在看了我许久之后,他身后的大尾巴也跟着微微摇晃了起来。
你看,真好,今天,你又开心了一点。
我在谢濯怀里蹭了好久,他终于摸了我的头。
他掌心温热,动作轻柔,他的手掌还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么大,但轻抚的动作却那么熟悉。
在这一瞬间,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停地蹭,直到他用双手将我抱了起来。
“你是谁家的小狼?”他问我。
我“嗷”了一声,奶声奶气的,我告诉他:“我是狗。”但他根本没听懂。
“你不能来我这里,”他说,“你阿爹阿娘会担心的。”
他平静地说出这话,让我更加心疼,我在他手里挣扎,想要再次扑进他怀里。
他似乎也怕把我抱坏了,连忙将我放到他腿上,于是我便用一条后腿撑着身体,用两条前腿趴在他胸前,伸长了脖子,仰着脑袋,伸出舌头去舔他的下巴。
除了表现得像只热情的小狗一样,我想不到现在这个身体还能做别的什么事情来安慰他。
谢濯被我一顿乱舔,有些招架不住,连连往后仰头,直到痒得不行,他笑了一声,我才停了下来。
“嗷嗷嗷!”
我对他说:“笑一笑!”
“嗷嗷嗷!”
“谢濯,你就该多笑一笑!”
他看着我,我巴巴地望着他,他又摸了摸我的头,我又很熟练地在他的掌心蹭了起来。
他没说话,片刻后,面色又微微沉了下来,转头看向门帘。
“你该回去了。”他说着,把我抱了起来。
我挣扎,嘴里叫着:“我真的是狗啊!我不是狼!不是你们这一族的!我要来的就是你身边,你让我回哪儿去?!”
谢濯当然又没听懂,他将我抱到了门帘边,蹲下身,看了我许久,然后双手捧着我的肚子,也没掀门帘,而是直接将我从门帘与地面的空隙当中送了出去。
门帘外,雪狼族的很多族人都看着这边,似乎对刚才屋里小奶狗一通“嗷嗷嗷”的叫声感到好奇,每个人似乎都在做手里的事情,但又都在关注着这里的动静。
“阿娘……”有个小孩悄悄地跟自己的母亲说,“谢浊没有活吃小狗。”
他娘立即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看了众人一眼,又扒拉了一下地上的土,冲进了门帘里。
帐篷内,谢濯似乎打算回床上待着了,看我又钻了进来,他愣了一会儿。
“出去吧,”他说,“你不能待在我这里。”
看他又想过来把我抱走,我三条腿并用,蹦到了他的床上,他追过来,我便又跳到了地上。
这一瞬,我仿佛产生了胜负欲,绝对不能让他逮住我!
于是,为了躲避谢濯,我用三条腿在屋里疯狂“走位”,不停乱窜。桌下、凳子底下、床上,甚至连帐篷顶我都跳上去挂着了。经过好一通折腾,屋里被我俩翻了个遍。
终于,谢濯不追了,倒不是他累了,而是我累了,我缩在他的被子里,三只爪子牢牢地抓住被子,连嘴巴也紧紧地咬住被子,一副“你要是敢丢我,我就跟你的被子同归于尽”的架势。
一通追逐,谢濯连气都不带喘的,他只是站在床边看了我好一会儿……
“好吧,”他说,“等你阿爹阿娘找来,你再跟他们走吧。”
谢濯走到了床边。
我怕他诈我,还是紧紧地咬着被子。
但谢濯似乎特别懂我此时的心境,他没有靠近我,只是在床边蹲下,把脑袋放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我放下了方才追逐时的戒备,也松开了他的被子。
他没打算赶我走了,我又往他那边钻了过去,我拿鼻子去碰他的脸,他便抬起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我的尾巴不由自主地在身后摇了起来。
真好,谢濯。
此时此刻是你离开以来,我做梦也不敢梦见的好。
我在谢濯的帐篷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族人来给他供奉魂力,我一直趴在旁边,安静地看着。
我作为灵魄,已经陪着谢濯看过好多次这个画面,我也很熟悉谢濯接受魂力时的模样,所以我敏锐地察觉到了谢濯今天的情绪变化。
一开始的时候,他常常看向我,似乎有点不舍,怕下一个人就开口让他把我还回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供奉魂力的人快要走完了,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索要我时,他又变得有些焦急、担忧。
他不停地打量每个人的神情,又不停地观察我的神情。
我猜,他一定在想,我是不是也被阿爹阿娘抛弃了,所以没有人愿意认领我。
为了不让他着急,我尽量表现得平静坦然,仿佛就是一只打着哈欠的困狗,对生活无欲无求。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魂力供奉的仪式完了,谢濯才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你是谁家的小狼呢?”
“汪,”我说,“我是狗。”
他很困惑:“你为何会来到这里?”
“汪,”我蹭了蹭他的掌心,“为了来陪伴你啊。”
那天之后,我就在谢濯的帐篷里住下来了。
雪狼族的人从来不管我,对于谢濯的事,他们都尽量地做到了漠不关心。不用应付他们,我也乐得自在。
只是现在的谢濯让我有些发愁。
那一次在冰湖上,谢灵的话似乎对他冲击不小。
我找灵魄契合的身体找了一两年了,在这一两年里,谢濯愣是没出过帐篷。
我在帐篷里和他待了两天,觉得不能任由他继续自暴自弃下去,于是我想方设法地要将他拉出去,让他再去感受外面的微风与阳光。
但凭我这只身体残缺的狗,肯定是没办法硬将他拉出去的。
我想引诱他出去,我先是在帐篷里和他玩,当他玩得开心的时候,我便从门帘的缝隙跑出去,跑到外面,也不走远,就隔着门帘,让他能看到我毛茸茸的脚,接着,我会在外面叫:“嗷!”邀请他出来。
但谢濯不出来。
我等了一会儿,便又会跑进去。
他会站在门帘边看着我,仿佛被下了什么禁令一样,手握着门帘,就是不掀开。
“嗷……”我扒拉了一下他的脚。
“我不出去,小狼。我就在这里,不出去。”
玩耍无法打动他,我更发愁了,但愁着愁着,机会又来了……
我饿了。
自打进入这只小奶狗的身体之后,我便学会了简单的呼吸吐纳,靠着天地间零散的魂力支撑了好多天,这道理如同修道入门一样,但我到底是只狗,时间长了,还是有些顶不住。
我的肚子咕咕叫着,嘴巴也感到有些渴。
我在屋里翻来翻去,想着要怎么告诉谢濯我饿,让他去外面给我找吃的。
因为谢濯是不吃东西的,每天族人给他供奉的魂力远远超过了他身体需要的能量。
我不能说话,也不能比画,终于,我看向了我曾经进入过的那根蜡烛……下面的烛台。
我跳上桌子,咬住烛台,放在桌子上敲来敲去,仿佛外面的乞丐在要饭。
谢濯站在桌边看着我,许久之后,他说:“你喜欢玩这个?”
“嗷?”
你为什么这么理解?
谢濯把烛台横放在地上,就势一推,让烛台滚远。
我有些生气,把烛台叼了回来,放在地上“叮叮当当”地敲,他看着高兴,便又把烛台丢了出去。
我又巴巴地跑过去,屁颠屁颠地把烛台叼回来。
如此往复两三次,我怒了。
你逗狗呢!
“汪!”
我很生气,叫的这一声中气十足,三只脚离开了地面。
谢濯听了,眼睛都笑弯了。
“小狼,你真可爱。”
可你分明在把我当狗玩!
我累了,也不管那个烛台了,就地一躺,不动弹了。
帐篷里安静下来,谢濯蹲在我身边看着我:“小狼?”
我“呜”了一声。
“你不玩了?”
“呜……”没力气了。
他似乎终于看出我没精神了,有些着急,他将我抱了起来,我的肚子也很配合地“咕咕”了几声。
“呜……”大爷饿了……
谢濯抱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你是不是……饿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还好他之前喜欢去外面溜达,自己没饿过,但知道什么叫饿。
我立马回应了一声:“嗷!”
他在屋子里看了一圈,他这里当然没什么吃的,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门帘之外。
我以为他会犹豫很久,因为之前无论我如何引诱,他都没有踏出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顿了一会儿,便抱着我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终于,外面的风与阳光再一次落在了谢濯脸上。
风很轻,阳光很暖,我仰头看向谢濯。
他再次看到外面的阳光和族人,神色有短暂的恍惚。
而外面的族人没有像以前那样忽视他,他们也看向了谢濯,对于一个一两年没出来的人,他们也感到了好奇。
谢濯只沉默了一会儿,便抱着我找吃的去了。
他脚步很快,没有过多地沉浸在情绪中,直接带我找到了喝水的地方,好像比起自己的情绪,他更在意我的饥渴。
“水。”他把我放在地上,用掌心从水缸里捧了水出来。
冰凉的水被他温柔的掌心捧着,我用舌头在他掌心舔起水来喝着,似乎是舌头触碰到了他的掌心,让他感到有些痒,他微微眯了眼睛。
“慢慢喝,当心凉。”
但闻这六个字,几乎刻在灵魄里的熟悉感萦绕而来,我不由得微微仰起头来看他。
微风中,逆光里,我恍然间发现,在雪狼族日复一日的供奉中,他已变成了少年,眉宇之间终于有了我熟悉的模样……
就这样,我以一只狗的身份,在雪狼族留了下来。
谢濯又开始每天出门了,只是他出门都是为了给我找水与食物。
我会尽量拖延他在帐篷外的时间,让他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雪狼族没有人陪他,那便由我来陪他,虽然我身体残缺,只有三条腿,但这并不影响我行动。
时间久了,却让谢濯产生了误会,他以为我喜欢在外面玩,于是,他每天喂我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地延长在外面的时间,而且他会尽量带我离开人们聚集的地方。
我以为自己在让他开心,他或许以为他在迁就着我。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见和过去一样的快乐神情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谢濯脸上。
他好像重拾了对未来的期待。
甚至因为开了窍,他也开始谋划一些未来的事情了……
谢濯开始在每天供奉魂力的仪式结束之后,偷偷地传给我一点点魂力,让我一直精神满满。
因为这一点魂力,我不仅不会饿了,身体里也开始有魂力在蓄积了。
我甚至觉得时日长了,说不定我能直接变成一只土狗妖,这样就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谢濯了!
他做这个举动的时候没有任何解释说明,我也问不出来,不知他是有意想让我变成狗妖,还是单纯地不想让我饿着。
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每天还是会装饿,然后带他出门遛遛……也可能他认为他在遛我。
不仅给我传魂力,他还有一些和之前不一样的举动。
我们出去的时候,偶尔会经过雪狼族族人居住的地方,有的族人会在自己的帐篷前教孩子,有的教他们识字,有的教他们做一些日常需要的东西,有的教他们修炼,毕竟没有谁会给别的雪狼族小孩供奉魂力。
以前,谢濯是尽量不打扰这些人的,这些人也不会搭理他。
但现在,谢濯会停下脚步,在他们身后观看。
今天在这家看了识字,明天在那家看了射箭。
对于这样的谢濯,雪狼族的大人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族人看见他了,只当没看见,继续教孩子,而有的族人则会带着孩子换个地方继续教。
而谢濯面对这些人,反应也不一样。
有的人不避讳他,他反而不看;有的人避讳他,他则会悄悄跟上去多看几眼。
时间久了,我也发现,他会选择跟上去的那些人是教得好的。任由他看他也不看的人,是教得差的。
我惊奇地认识到,谢濯小小年纪,却也是有自己独特的判断力的!
另外,我也认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孩子,与此同时,又觉得十分可惜,如果他有父母好好教他……
我又心疼他了。
于是,我开始……做贼了。
晚上,我偷偷跑去了一个族人的帐篷里面,找到了今天白天谢濯很想看却被这家主人合上拿走的一本书。
然后,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书叼走了。
我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偷书狗!
我从帐篷里出来,飞快地跑回谢濯的帐篷,然后跳上谢濯的被窝,开始扒拉他:“谢濯,你有魂力,你少睡会儿,起来看书识字了,我可以教你!”
“嗷……”我怕惊醒别人,只用嘴巴发出了气音。
“小狼,睡觉了……”
谢濯睡得迷迷糊糊,不愿意起来,我不能大声叫,又怕老是扒拉他,把他弄不舒服了,于是我走到他脸颊边一顿舔,终于把他舔醒了。
我不由分说,直接把书抛到他脸上。
谢濯眨巴着眼,迷茫地看着我。
看我干什么?看书啊!
“嗷!”
我把书叼起来,放到他怀里。
谢濯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书本,这一看,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
“你从哪里偷的?”
读书人的事情怎么算得上偷呢?窃书贼能算贼?
我用鼻子推了推书本,让他好好看。
谢濯看着书本,他很想翻开,但还是忍住了。“要还回去。”他说,“之前路过一个帐篷的时候,看见木木娘在打木木,说不让他不经别人的允许就拿别人的东西。小狼,这不可以。”
“嗷……”天亮前就还回去,你先看。
谢濯掀开了被子要下床,作势往外面走。
“嗷!”我叫得大声了一些,心里想着:你都被这么对待了,还顾得上这些!
我替谢濯委屈,便拦在了他身前。
谢濯脚步顿住,他与我对视片刻,窗外的月光透过门帘的缝隙洒在地上,谢濯沉默地看着我,然后蹲了下来。他没哭也没笑,面上似无波动,却摸了摸我的头。掌心温热,一如他的内心。
“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学到这些。”
谢濯把书还了回去,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身体里的魂力让他比好多雪狼族的成人都要厉害,而他现在才刚进入成长期而已。
他回来了,轻轻抱着我,继续睡觉,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我看着谢濯的睡颜,心里想到了一句俗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原来这话竟有些道理。
原来谢濯从小就是这样一个人,沉默、隐忍,把温柔与坚韧藏在了灵魂深处。
后来,我便再不做“狗贼”了。
我尊重谢濯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可以晚上去偷,但他没有。白天,他在他人或默许或厌烦的白眼里,学会了自己成长所需要的所有知识。
他识字了,会在地上练字。
他学会一些招式了,会在无人的地方练习。
他还给我做了一条假腿,用自己打的匕首削好了木头,配好了榫卯,穿上了棉线皮革,给我套在了原本残缺的腿上。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也慢慢长成了真正的少年郎,外形模样几乎与我记忆中的那人别无两样了。
而我也早已从一只小奶狗变成了……
一只大狗。
是的,虽然谢濯每天都传给我一点点魂力,但耐不住这是只天生残缺的小狗,身体实在虚弱。
或许它的生命本该在被母狗抛弃的那一刻结束,我和谢濯以修仙之道给这只小狗强行续命,及至今日,还让它这身体健健康康的,已经算是逆天改命之举了。
变成寿数绵长的狗妖可能没什么希望了。我只想着在两三年后,这只狗彻底消亡之时,我要用什么样的模样来见谢濯,又或者,我要怎么安慰他失去小狗时的难过……
在我开始担忧未来时,雪狼族里面也渐渐开始发生变化了。
谢濯的成长期已经维持了七年,随着他的成长,邪神命令族人给他供奉越来越多的魂力,许多人甚至因为自身的魂力匮乏而患上了疾病。
整个雪狼族对谢濯和邪神的不满越来越多,但依旧没有人敢第一个站出来挑战邪神的权威。
雪狼族的情况对谢灵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她不得不离开雪狼族地,去更远的地方寻找魂力,有时候甚至一两天都回不来。
因此,渚莲必须学会照顾自己。
渚莲开始时不时地离开帐篷。谢灵在的时候,会在帐篷外教渚莲射箭,让他自己可以去冰雪森林外捕猎一些小动物。
谢灵不在的时候,渚莲便会在帐篷外给自己煮食物,他没什么魂力,必须每天摄取食物。
这么多年里,整个雪狼族内,谢濯唯一没学的就是谢灵的箭。
他不是没遇见,而是刻意回避了,包括偶尔在林间遇到渚莲,他也刻意回避了。
在外人看来,谢濯好像对这对母子并无念想。只有我知道,他其实很想靠近谢灵,很羡慕渚莲。
因为……我看见他偶尔会在很远的地方驻足,目光就停留在谢灵的帐篷那边。
有时候他能看见谢灵,有时候看不见,只有渚莲待在那儿。
比起谢濯,渚莲显得又矮又瘦,面色苍白,若说是兄弟,他倒更像是一个常年被欺负的弟弟。
谢灵不在的时候,雪狼族人也会去关心渚莲,或赠予食物,或言语关怀。那也是谢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每当这时候,我便能从谢濯的眼睛里看到失落。
以前我会插科打诨打断谢濯,到后来,我更加尊重他情绪低落的时刻。
我知道,这些事情是避无可避的。如果之后小狗的肉身消失,在我找到合适的身体之前,谢濯总要自己面对这些。
他要学会处理自己的情绪。
显然,他处理得很好。
他会羡慕,会失落,但很快就会转过头去,向他自己该走的路走去,或者俯身下来摸摸我的头。
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安慰到他,但我能保证,当他把目光转过来的时候,我永远都在看着他。
我眼里一直都有他。
然后我就会看见谢濯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眼神从迷茫变得柔和。
“小狼。”谢濯摸摸我的头。
我的尾巴在身后本能地甩动。
“我们去冰湖走走吧。”他说。
“汪。”我平静地回应着。
就这样,不用太多的语言,仿佛他的心绪便得以平和。
我们走在冰湖上,谢濯的情绪已经很是平静了。我在他身边看着他,时常会想,如果我是谢濯,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我大概……会恨透了这个世界吧。
但好神奇,谢濯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他得到的关注太少了,所以,哪怕只有我给他的那么一点点关注,哪怕这关注只是来自一只狗,他也满足了。他就这么把温暖放在了心底,锻炼出了坚韧又柔软的内心。
而我以前差点把这颗心毁掉了……
“小狼。”谢濯唤我。
我仰头看向他,方才他似乎调息了一番,掌心已经凝聚了一点魂力。
每天都是如此,他会自己凝聚魂力,然后传给我。
我仰头,准备静静地接受。
就在此时,忽闻羽箭破空而来之声,我转头一看,羽箭直接冲我而来,谢濯一只手在给我传送魂力,另一只手直接凭空握住羽箭箭身。
箭头已经碰到了我的狗鼻子,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今天差点就离开这副身体了……
还未等我想完,紧接着又是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箭速很快,比前面那支杀气更浓重,电光石火间,谢濯用手中那支箭的尾巴拨了一下飞来的那支箭,第二支的箭尖歪了去,却听到“噗”的一声——那是箭尖插入什么东西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羽箭带着谢濯给我做的假腿,已经在冰湖上滑行了一段距离。
刚才这箭要是射在我身上,现在飞出去在冰湖上滑的可能就是我的狗身体了吧……
我愣愣地看向羽箭的方向。
谢濯也收了掌中魂力,神色冷漠地看了过去。他的神情仿佛让我看到了不死城里的那个谢濯……
远处,箭射来的方向传来渚莲的声音,带着浓厚的怨气:“整个雪狼族都将魂力供奉给你了,多少人因此患上疾病,而你却将魂力给了一只狗?!”
“我给的是自己的魂力。”
渚莲却不听,手中箭矢再次射出,谢濯用手中羽箭反手一打,那飞来的箭直接被打飞到了一旁,插在了冰树之上。
渚莲身侧无箭,却依旧抬起手来,以他身体里的魂力为箭,直接凝出一道光芒冲我射来。
我和谢濯都没料到,这样的渚莲竟然能用魂力凝成羽箭!
谢濯反手将魂力凝成的羽箭击散,但有一缕魂力却在被击散之后,直接从地上向我射来。
我没反应过来,直至光芒穿过我本已残缺的腿……
剧痛霎时传遍了这副身体。
我没忍住,随着这副身体的本能,发出了一声凄惨的哀嚎。紧接着,我便咬紧了牙关,压住了喉咙里的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叫得太凄惨。
我知道,谢濯……
我看向他,他果然面色煞白,呼吸停滞。
他会心疼……
“小狼……”他立即蹲下身,却不敢碰我,只在手掌里聚积魂力,而后将手掌覆盖在了我的伤口上。
他在帮我止血,但他的神情却让我感觉好似伤在他身上一样。
“呜……”我想告诉谢濯,我没事。但这时候,狗的叫声听起来更像在叫痛。
谢濯的手在我的伤口上颤抖:“不痛不痛,马上就不痛了。”
他想安慰我,声音却那么无力。
此时,脚步声从谢濯身后传来。
我看着渚莲从谢濯身后走来,手中拿着一把匕首,他那因常年虚弱而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尤其凶狠。
“他们根本就不该留你活命!他们早就该杀了你!”他如是说着,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
“嗷!”
我想提醒谢濯小心,可在我发出声音的同时,谢濯周身的魂力激荡而出,不过一瞬,直接将渚莲掀翻在地。
渚莲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停下来时,口中竟然直接呕出一口血来。
谢濯没看他,继续用魂力帮我治疗腿上的伤口,直至伤口止住了血。
“没事了,”谢濯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将我抱起来,“我回去给你抹药。”
谢濯抱着我,将我的假腿捡了起来,随后往回走去。
谢濯没看渚莲,直接从他身边走过,但趴在地上的渚莲却仍旧不愿放弃,他一把抓住谢濯的脚踝。
“你根本不该存在,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你就该死。”
谢濯的怀抱紧了一下,我仰头看向他,只见他嘴角紧抿,没说话,最终甩开了渚莲的手,直接迈步离开了。
谢濯抱着我,步伐很大,走得很快,路过的许多族人发现了谢濯的异常,大家纷纷投来目光,但没人上前询问一句。
谢濯就这样将我抱回了帐篷。
他把我放到床榻上,然后用自己做的药膏轻轻地抹在我的伤口上。药膏冰凉,还有些疼痛,我微微缩了一下,他看着我,皱着眉头开口道:“忍一下。”
我便“嗷呜”一声,忍了下来。
“这几天别乱跑,少活动。”
几个字几个字地下命令,和记忆中的谢濯一模一样,什么“起来,地上凉”,还有什么“过来,在我身后”。以前,我全当他说的是废话,充耳不闻,如今回想起来,却更加心疼他。
这是谢濯知道的仅有的安慰和守护的字句了。
因为他自己从来没听到过,从来没被心疼过、守护过。他只知道从原本的事实出发,说着最常见的、最容易让人听厌的字句。
“谢濯……”我的心里酸涩不已,只得用脑袋去拱他的手,而他却把手收了回去。
“别动,还有药膏。”他一直在关注着我受伤的残肢。
其实在他的魂力治疗下,我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可他还是仔仔细细地用药膏给我涂抹了一遍,最后用布条和棉线帮我简单包扎了一下。
包扎伤口的时候,他神色专注,口中念叨着:“再等等,马上我便能带你离开这里。”
我一听,心下微惊。我打量谢濯,却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考虑离开……
“嗷呜……”我担忧地问询。
谢濯轻轻摸了摸包好的伤口,而后看向我:“外面很广阔,我听他们说过,比这里宽广得多。以后,我带着你,我们离开这里。”
一人一狗,去外面的世界过自由的生活,没有非议、排挤、冷漠,或许还能见到新的事物,认识新的朋友。
我感受到谢濯是有这样的期盼的。
或许,从他开了窍之后,他就开始谋划别的生活了。这样的日子太过泥泞、挣扎,他便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别样的生活。
他学知识,习功法,还学了制药、捕猎、做小工具,其实一切都是在为独自离开做准备……
但是,谢濯……他没有这样轻易地离开。
我是大概知道他的宿命的。
我听他说过,他灭全族,杀至亲,他……
他是毁了这个地方后才离开的。
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我猜不到之后的事,却在谢濯一遍一遍抚摸我的头顶和后背时,慢慢产生了睡意。
我在谢濯的怀抱里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但当我醒来的时候,周遭却不那么安静……
一阵狂风吹来,仿佛要将我身上的毛都吹掉一样,迅猛地刮过我的背。
我迷茫地睁开眼睛,却见头顶的帐篷不见了,夜空里,饼一样大的月亮高高悬挂,薄纱般的光芒照在这片雪狼族的聚居地上。
我身边的谢濯也不见了,周围渐渐聚拢了雪狼族的族人们。
“阿羽……”
“阿羽莫冲动……”
他们都在劝,都往另一边围过去。
我从床榻上站了起来,转头向他们围着的方向看去。
我看见谢濯的帐篷被撕得七零八碎,本来帐篷里归置好的东西也都滚在了地上,陶器碎了,草药洒了,谢濯做来给我玩的一些小玩具全部掉了,有的被人踩在脚下,有的被人踢到老远的地方。
目光再向前看去,月色里,我从人群脚下的缝隙里,看见少年谢濯被人摁在了地上。
我瞳孔一缩,当即冲了过去!
“嗷!”
放开他!
“嗷!”
谁敢动他!
我叫着从人们脚下挤了过去,但我却看见将谢濯恶狠狠地摁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灵。
谢灵双目猩红,她的膝盖压在谢濯的胸膛上,让他动弹不得,她一只手掐住谢濯的喉咙,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抵在谢濯的脖子上……
那匕首正是白日里,渚莲用来杀谢濯的那一把。
我看着这一幕,有些呆住。
谢濯也呆住了,只是他与我不一样,他看着谢灵,黑色的眼瞳将谢灵和她背后的月亮看得清清楚楚。
他躺在地上,任由谢灵摁着他,任由她把那把匕首放在他的脖子上。
谢濯不是不能动,我知道的,这么多年我看着他在学习,在练功,他是可以反抗的。他接受了全族人这么多年的供奉,他怎么可能反抗不了谢灵呢!
只是,他没有动。
他只是睁大双眼望着谢灵,一双眼瞳里全是绝望。
他眼中满溢的绝望,几乎要让我哭出来了。他仿佛在无声地问着谢灵,问着这个给他带来生命的人,他在问:
“我真的不该来这人世吗?”
“我真的是个错误吗?”
“您真的要杀我吗?”
而比起谢濯此刻的无声,谢灵的神情显得更加崩溃和激烈。
“你就是邪神之子!”她喊着,“我早该掐死你!我早该杀了你!”
仿佛是要坐实谢濯的绝望,她高高地举起了匕首,在全族人沉默的围观下刺向谢濯,而谢濯只是静静地看着刀刃刺来。
我再也无法忍耐,扑上前去!
我一口咬住了谢灵的手,她身形一歪,手中的匕首直接飞了出去。
但我没咬稳,这一扑之后,便是一个侧翻,摔倒在了旁边。
谢灵没了匕首,也不管我,像是疯魔了一样用双手掐住了谢濯的脖子,仿佛要把他掐死。
谢濯的面色从白至红,他没有闭眼,也没有反抗,只是定定地看着谢灵。此时此刻,他仿佛已然心死。
我在地上摔得很重,再次站起来时有些摇摇晃晃,我看向四周,想让围观的人去帮帮他。
但没有。
一个也没有……
他们一如既往地沉默且冷漠,他们就算有关注,所有的关注也都在谢灵身上,与谢濯毫无关系。
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在薄凉的夜里钻入我的耳朵。
“阿羽不会就这样把他杀了吧?”
“万一触怒邪神……”
“算了吧,他就这样死了也好……好过让他这样耗干我族……”
我不忍再听,又冲上前去,张嘴咬住了谢灵一只手臂的衣袖。
我拼命地用三条腿在地上蹬着,想把她的手拉开。
“呜!”我的喉咙里发出声音。
你别这样对他!
“呜!”
他在哭!你们听不到吗?!
他那么绝望!你们看不到吗?!
他也是人啊!你们不要欺负他!你们不要欺负他了!
“呜!”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的喉咙里只有呜咽。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拉扯不开谢灵的手,眼看着谢濯的脸从涨红慢慢泛出了青色,我松开了谢灵,转头一口咬住了谢濯臂膀上的衣服,拉拽着他。
“你别放弃。”
“你反抗!”
“你别认输!”
“嗷呜!”我拉了一会儿,便放开他,又在他耳边叫,声色哀戚。
我的努力仿佛终于让他看见了。
他不再看谢灵,眼里有了我的影子。我疯狂地对着他摇尾巴,还舔他的手和胳膊。
“你别放弃,你别放弃。”
“嗷呜……”
谢灵似乎终于觉得我烦了,她松开了一只手,“啪”地将我推开。
她的力气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我胸膛一痛,踉跄着摔倒在地,三只爪子上顿时有撕裂的疼痛传来。
我这才看见,在刚才拼命蹬地的拉扯中,我爪子上的皮肉已经裂开,地上都是狗爪里流出的鲜血。
我没有管我的爪子,只是抬头看向谢濯,踉跄着向他走去。
“我不放弃,谢濯,你也别放弃。”
“站起来,与这混账的命运斗到底!”
我爬向他,月色朦胧里,我似乎看见了谢濯眼角有光芒在闪烁,隐约间,仿佛是眼泪。
他唇角微抿,神色间有了坚定。
下一瞬,狂风拔地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着一切。
雪狼族都陷入了混乱之中,风把谢灵从谢濯身上吹开,我也要被吹到空中了。
仓皇之际,一只手揽住了我,将我抱在了他的怀中。
这么多年,这个胸膛的温度我已经很熟悉了。
“小狼。”谢濯面色苍白,身上缠绕着一圈圈光芒,是方才他用魂力使出术法后的余晖,辉光让他看起来宛若来自星辰间的神祇。
他说:“我们今夜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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