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怡先与二人握了握手,带着熟人之间那种怪罪的口吻说道:“两位来南洪也不与宣传部打个招呼,是嫌我们服务不周吗?”
韩浩明道:“部长说这话就不是一家人了。我们这个部门不是下来唱赞歌的,怕稿件见报后宣传部的同行们挨领导批评。”
何子怡道:“我也是干报社记者的出身,知道揭露问题的记者不容易,理解你们。”
她现在首要的是与这两位大报记者从感情上迅速拉近,下一步对他们的报道提出要求时好说话。
“我们县委一把手涂书记原来任地区宣传部的副部长,也是我们的宣传同行,听说两位来南洪县,很想与两位见一面,聆听两位教诲。”
韩浩明道:“何部长就是不过来,我们也打算拜访县里的一把手,你来了正好省了我们的劲了。”
他从身上掏出记者证和临下来之前编辑部开出的证明,双手递给何子怡,“请部长验明正身。”
八十年代,权威媒体的记者,凡是从事问题性报导的,除了亮出记者证外,还得出示编辑部开出的介绍信,以示不是个人行为。
到了后来,上面的记者带着创收任务下来采访,同意发广告就给发表正面报道,不同意发广告就民表批评性报道,媒体创收的收入虽然上去了,但媒体公信力大打折扣。
何子怡说:“咱们之间没有必要走这一步程序。”
嘴里说着,两手却已经把介绍信接了过来,草草一看既还给了韩浩明,“原来是韩主任。”
她看着韩浩明,故作吃惊地说:“韩主任不是报社主任吗,采访还带着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
冼心兰呡嘴一笑,“部长大姐真会夸人。我叫冼心兰,在韩主任手下干活。”
临上车的时候,何子怡对自己的驾驶员说,“你回部里待命,我坐主任的车,与冼记者坐在一起,沾一沾她身上的仙气。”
何子怡把两位记者引到涂宗胜办公室后退到外间,与涂宗胜的秘书闲聊着等候二人。
韩浩明把记者证和介绍信递给涂宗胜看过后,说道:“我们下来主要是调查南洪县十里乡非法采矿的问题,经过实地采访调查发现,你们对非法采矿现象已经着手整治,看来你们的工作很主动。”
涂宗胜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但他知道记者下一步还会提到事故的事,提前说道:“我们着手还是晚了点,前不久就发生了一起特大井下坍塌事故,死了三个人。”
韩浩明说:“我们在采访这起事故的救援时,人们都提到你们县的周书记,说他亲自在井下救人,还被埋在井下几个小时,不知周书记还在脱离危险了没有?”
涂宗胜心中开始紧张,说道:“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太好了,我们想采访他。好多地方上的领导都误以为我们这个部门只会找茬,那是没碰上好的素材,我们一定要好好采访这位英雄领导。”
冼心兰在一旁听着,心里暗自佩服自己的这位领导,真会藏,到现在人家还不知道他的采访意图,做批评性报道,这一点值得好好地学。
涂宗胜说话有些不利落了,“不,有些不便。”
“他可能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们采访时间不会长。”
韩浩明先堵上了他的一个借口。
“不,不是这个原因。是,前两天地区的常务副专员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地区里开了个会,认为周胜利同志对这起事故负有领导责任,要他暂时不要上班了。”
他急出了一头汗水,终于把话说了出来。
“说他负领导责任的理由是什么?”
冼心兰心里涌出一股怒火。
“这……是地区的决定,我也不好问理由。”
韩浩明瞅了冼心兰一眼,怪她沉不住气,“涂书记,我们干媒体的不懂地方上的分工,现在处理干部都是副专员管吗?是不是不用形成文字,电话通知就行?”
“……不是。”
涂宗胜犹豫了半天还是不知如何回答。他虽然当过管记者的官,今天算是领教了大报记者的老辣,只好实话实说:
“我对栾专员打电话告诉他周书记停职的事也感觉不对,但我不能质疑上级领导,周胜利同志现在身体已经恢复,昨天上午来上班,我没有允许,他走了。”
冼心兰又冲动起来,“你没有见到文字决定就不准人家来上班了?”
涂宗胜的脸变成了紫色,承认:“我处理得是有些草率。”
他现在明白,这两位记者可能就是为周胜利停职的事来的,而且有可能就是他那家庭背景深厚的女朋友招来的。
“你作为县里的一把手,就没问一问市里的其他领导?”
“没有。”
涂宗胜自己也觉得周胜利来到南洪县后帮自己抵挡了来自姚文浩的几乎全部压力,自己仅凭不分管干部的常务副专员的一个电话就不准他来上班,什么也没为他做,有些过于自私。
从涂宗胜办公室出来,韩浩明、冼心兰二人对何子怡讲了他们下一步采访的重点是围绕为什么要周胜利停职。
何子怡并不知道周胜利被停职的事,气哼哼地说:“救了一天的人,差点把命搭上,人躺在病床上还被人算计,搁在我身上跑到天边也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她还建议他们采访周书记的秘书和司机。
谢奕飞正在家里筹备婚事,在何子怡的办公室里听说采访周胜利被停职的事,大小伙子眼泪“涮”地一下流了出来,哭喊着:“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呀,把命都差点搭上了还被停了职!”
在地委书记办公室,当韩浩明说出采访意图,并问对周胜利停职的理由时,地委书记章力十分意外,“没有的事,地委会上,是有人提出要他对事故担负领导责任,但是理由不成立,没有通过,我让办公室查会议记录。”
韩浩明说:“我们上午采访了南洪县委涂书记,他说是常务副专员栾天乐同志电话通知的他,栾专员在电话上说是根据你的指示。”
章力气得当时就发飙:“栾天乐在会上提出追究周胜利同志领导责任,组织部长常清明同志在会上针对调查报告材料上的事实否定了应当由周胜利同志承担领导责任的观点。”
“我在总结发言时提出的第二条是同意清明同志的意见,在问题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不能轻易处分干部,调查组不撤销,继续调查完善案情的相关事实。
“此后没有再就这起事故开过会,调查报告的补充材料还没有报上来,周胜利同志还躺在医院里生死不明,我从没有说过对他停职的话。”
“章力同志确实说过周胜利同志不能上班的话。”
栾天乐肯定地说道:
“章力同志的三条意见通过后,我考虑到如此特大事故没有一个领导承担责任上级也不同意,就问周胜利的工作是不是可以暂时停止?章书记的原话是:你觉得他现在可以上班吗?”
“很显然,他的意思是周胜利同志不能上班。”
冼心兰问道:“你们开会时周胜利在医院里醒没醒来?”
栾天乐道:“因医院没有救治的好办法,周胜利同志的家属把他转回家里看护去了,他的女朋友也离开了。他已经没有自主呼吸好些日子,按照上级医院专家的说法,他的呼吸随时会停止。”
当冼心兰在电话上向章力核实那句“你觉得他现在可以上班吗”的话时,章力说:
“我的确是说过那句话,是带着气说的,自己的部下为救人负伤,生死难料,他却一个劲地咬着要给处分、要停职。周胜利同志人还在昏迷中,他怎么去上班,人都不能上班了,你还要给他停职,不就是要给他抹黑吗?”
把责任推在死人身上,是好多当领导的推卸责任的做法,但是把责任往一个正在生死线的挣扎的人身上,就不是领导意识问题,而是人品问题了。
作为从事文字工作的记者,二人明白栾天乐就是利用了这句话产生的文字歧义,形成周胜利被停职的事实。
栾天乐的阴损令人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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