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丝这一趟出去收获颇丰。
小厨房里重新燃起了火堆,跳跃的火舌将屋里二人的影子映在了墙上,相交重叠,有那么一瞬间竟像是依偎在了一起。
君屹身上裹了一件新棉衣,寻常百姓常用的布料,并不精美,但里面却是新棉花,柔软又保暖,因着来时和药草捆在一起,上面沾染了些清苦的味道。
若是在从前,君屹是绝不会穿染着异味的棉衣的,他生来矜贵,除非行军打仗条件艰苦,其他时候他对自己身边的物件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可这一刻他却颇有些爱不释手,时不时摸一摸,回忆着方才司丝亲手为他换衣时满意的笑容,身和心都处在温暖之中,那感觉像极了曾经他将她揽入怀中一般。
司丝看不见的地方,君屹不自觉轻翘起了嘴角。
小厨房里多了许多物件,木碗、勺子、粮米、草药……整整齐齐码放在角落里,空荡的小厨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充斥着希望。
“这些暂且先放在这,等明天天亮,属下去找些砖瓦来,咱们在这砌一排石桌,之后再把那大缸搬进来,食物装进去,用草席盖好,如此就不怕夜里闹老鼠了!”
司丝满怀憧憬说着,跃跃欲试,若非现在天已经黑了,她必然已经捣腾起来。
君屹从旁听得认真,适时点头,眼睛紧盯着她来回走动忙碌的身影,热切地表示他也会早起来帮忙。
东西很快便被司丝整理好了,火堆上,陶罐里熬着的甜糯枣粥溢出了香味。
司丝跑过去将木盖掀开,湿热的水汽氤氲在了她脸上,她认真地看着火,轻轻搅动着,偶尔吞咽几下,圆润黑亮的眼睛尤其动人,让君屹想起了冬日暖阳下,卯足劲伺机偷食主人食物的馋嘴猫儿。
也正是此时,他想起了她曾经说与他听的那个梦。
梦里她是个被父兄家人宠爱的小丫头,因着贪食屡次害得兄长受罚。
她一向嘴馋,这点君屹早知道,只是不知若她真生在那样的富贵人家,如今会是何模样。
会是个娇软的姑娘么?
今晨起来她便换了一身打扮,褪去那一身冷硬的甲胄,换上了寻常姑娘的装扮。
这一趟出去,她也为自己置办了些新衣,而今她穿着一身豆绿小袄,头顶挽了双丸发髻,上面同样系着浅绿的发带,几缕俏皮碎发落在额前,衬得她肌肤莹白,多了些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明媚俏丽。
这又是君屹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其实生得很好,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军中一些人争相追求讨好。
从前,君屹并不觉得她模样出挑,他心中早已有了最好的,除了心中那人,他看不到旁人。
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她模样很是牵动他的心,总也看不腻,他移不开眼,期待着她无意识的小表情,她的各种笑,开怀的、温柔的、调皮的、嗔怒的……
可她鲜少在他面前露出这些笑容,这些表情大多是他不经意间偷窥来的,只有在别人身边她才那样放松。
她从不曾活泼地缠绕在他身旁,始终牢记着二人的身份,不曾逾矩,哪怕他想要同她亲近,主动向她靠近。
这让君屹觉得遗憾,心中泛酸,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早已有过无数次最亲密的纠缠,他们倾听过彼此的心跳和喘息,她不该同他这般疏离。
她其实可以试着同他玩闹,和他分享她的心事,他会认真听,会好好对待她。
袁正他们能做到的,他定不比他们差。
此时此刻,君屹似乎忘记了他曾经对她的告诫,他是那样的鄙屑,那样的骄矜傲慢,他要她不要对他生出贪念,要她时刻记得她该有自知之明。
如今的求而不得,不过是当初咎由自取的结果罢了。
两人沉默着,一时间,小厨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陶罐里枣粥咕嘟的声音。
出神间,君屹的视线一度变得毫无遮掩,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司丝侧头,看着他笑问:“殿下可是饿了?”
君屹闻声一阵心慌,他反应很快,转瞬间便收敛了心中繁杂的情绪,舔着唇角,朝她露出个痴傻的笑,“……香的。”
“对呀,是香的。”
司丝不疑有他,扑哧一笑,学着他的话,复又转过头看着火,“殿下再等一小会,马上就可以吃了。”
“快一点!”
君屹急不可耐催促着,表现得滴水不漏,毫无异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而今心脏跳得有多快。
他不确定她有没有察觉到异样。
她很敏锐,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能力。
温柔的安抚声过后,四下又恢复了寂静。
因着心里有鬼,君屹顿时坐立难安起来,这一刻,他尤其讨厌沉默,那意味着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可偏生她在他面前一向寡言。
君屹有意识蜷缩起身子,手肘撑着膝盖,两手托腮,欲盖弥彰地试探着找话题。
“你饿了么?”他问。
司丝似是并未察觉到君屹的紧张,表情不变,点点头如实回答,“饿了,很早之前便饿了。”
她轻嗅着空气里的甜味,注意力都在枣粥上。
君屹‘哦’了声,突然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般情况下,他本该给她些吃食的,可他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或许他该给她倒碗水充饥?可傻子会这样体贴么?
君屹有些懊恼,明明是极其简单的事,他现在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或许他该换个话题,问她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她解释,他听着,话赶话适时询问,这样话题就不会这么快终结了。
君屹强自镇定,低下头组织语言,正待他要开口时,却被司丝抢先了一步。
她仍旧是那般温柔,“殿下一直看着属下,可是想问属下为何这么晚回来?”
君屹心脏‘咯噔’一跳,她竟看出来了?
他表现得如此明显么?
那她刚才会不会也……君屹呼吸渐紧,手心泌出些汗水。
君屹不知自己该不该承认,若她看出了他在扮傻,他该如何解释?
无法解释。
他本能的抿紧薄唇,用沉默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司丝静待片刻,又问:“殿下可是一直觉得属下会抛下您?”
她仍记得她方才回来时他抱着她哽咽的质问。
第二个问题依旧没有得到回应。
司丝叹了口气,“今日之事确实是属下食言了,属下本想出去一个时辰便回来,可中途却另生了些事端。”
“殿下还记得属下昨晚对您说的话么?”
预料之外,她并未提及他痴傻的话题,表情也未见异色,尽是愧疚之色。
君屹心中的不安有了松动的迹象,他点了点头。
昨夜刚上榻,她便将现下局势说与他听了,为何他们这般艰苦,为何外面围着那么多看守之人,为何他们如此凶神恶煞,她用最简明的语言将一切剖析得一清二楚,甚至有许多连他也不曾料想到的细节。
“属下此行须得避开他们耳目,不让他们发现,因而进出时费了些功夫,这在属下预料之中,但却也是晚归的理由之一。”
“新帝抄了殿下府邸,连带着属下也身无分文,幸得属下从前另存了一笔钱,今日这些物件便是用它们换来的。”
“那笔钱属下存在了兴茂钱庄,属下一出府便直奔那而去,却不想在那见到了新帝,一打听才知他竟是那钱庄的东家,未免被他认出来,属下只能在外面等着。”
“这一身装扮便是在等待时更换的,属下怕一直在外徘徊,熟悉的面孔会引起新帝身边人注意,及至新帝离去天色已经不早了……”
听闻此言,君屹才猛然反应过来,她突然换了身打扮,不是因为她喜欢这些俏丽的衣饰,而是为了他。
被忽略的细节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她背回来的包裹里根本没有一点属于她自己的物件,没有她的伤药、没有女子的必需品,她把银钱都花在了他身上。
若非情势所迫,她怎么可能大方的为自己买新衣裳?
心情倏尔变得沉重艰涩,他为何现在才发现?!
若她不说这一切在他心中又会变成是理所当然。
“属下这些话您或许听不懂,但属下从未想过离开,殿下您在哪,属下便在哪,下次若还要出去,属下一定会带上您,不会再让您担忧。”
司丝面色平静,并没有迫不及待自证清白的歇斯底里,她静静诉述着,只因那是她心中真实所想。
这些君屹都知道。
他知道她不会离开,从她背着包裹回来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是他太过多疑,忽略了她为他的付出一切,只剩下满腹自私自利的算计。
‘误会’在一问一答中终于全部说开,两人表情恢复如常,不再凝聚着愁闷,却也各怀心思。
司丝拿着汤勺在陶罐里又搅动一会,觉得差不多了,她取来小碗,将粥舀了进去。
许是怕君屹饿坏了,她动作略有些急,一急就容易出岔子,一滴热粥突然落在了手背上。
司丝‘嘶’了声,下意识想要缩手,但因手里端着碗,她不得不忍痛维持着姿势,指尖因为突然用力失去了血色。
几乎同一时刻君屹跑上前去夺走了碗,他拧眉握住司丝的手,只看了一眼便想也不想低下了头。
米粒被舌尖卷走,薄唇轻贴在肌肤上,湿热的触感使得司丝当场惊住。
“殿下……”
君屹也愣住了,心脏猛地一跳,捧着她的手僵在原地。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竟会毫不犹豫在她手背上舔食。
君屹缓缓抬头,四目相对,她表情略显动容,继而情难自抑,纯净的眸子里娇羞感动一览无遗。
君屹心间霎时泛起一股悸动,像一片旷野上忽而鼓起一阵狂烈的风,他险些控制不住上前抱住她,他突然很想亲吻她。
但他及时冷静了下来。
他记得他而今的状态处境。
压抑着想要同她亲近的欲望,君屹将捧着的手握紧,接着露出纯挚的笑容,他像个孩子一般歪着头,话音里带着对夸奖的渴望,“舔舔就好了。”
司丝表情一僵,不多时,君屹便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她面上的娇羞疾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自责和羞愧。
原因不难猜测,在她眼里他是失智之人,如同幼儿,她无法接受自己对个纯净的孩子生出旖念。
意识到这一点,君屹心头像是细细密密刺进了细小的针,蓦然涌起一阵涩疼。
他想大声告诉她这没什么,不要自咎难受,她可以对他做更过分的事,这没错,他也同样渴望着。
同时他尝到了后悔的滋味,不仅仅是因为前一刻因着真相险些被她识破而滋生出的慌乱,更因此刻她的哀伤反应。
他无法安慰她,无法为她消解忧愁,他是个人事不通的傻子,不能看懂她的情伤。
他大可将一切都告诉她,她不会离开他、抛弃他。
可他不能,他不想看到她再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计划,唯独瞒住了她,若得知此事,她会怎样想?
她必然会伤心,她很聪颖,必定立刻就能猜出他这么做的原因。
掏心掏肺付出却只换来了怀疑算计。
是他自己让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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