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摊上,大令吸吮着面前一大盘海波螺,打发着时间,后面桌上的三个年轻人吆五喝六划了一阵拳,打起了大令的主意,摊主看出端倪,暗示大令早点离开,招来三个年轻人的一通喝斥,个子最高的一个,还端着酒杯坐在大令对面,老熟人一般伸手抓起一把波螺,刚要缩回手去,便被一只纤细的手捏住了手腕,大个痛得呻吟起来,手里的一把波螺又落回盘子里,大令面无表情地说:“想吃,自己买。”
另外两个人大笑起来,笑了一阵,被大个的惨叫打断,这才明白大个是真被面前这个女人收拾了,两个人起身要过来动手,大令猛地一掌,将大个掀翻在地。两个人转身要去操起身旁的木凳,大个拦着两人,示意快走。
“把账结了。”大令喊道。
三个人跑去,大令起身要追,摊主摆手:“算了算了……”
“不能算。”大令话音未落,人已经奔了出去。
三个人气喘吁吁跑进了一条胡同,却被前面一个瘦小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回去把账结了。”大令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小个子壮了壮胆,上前一步:“给你个脸啦,该你屁事!”
“你要找死,我们哥仨成全你!”另一个人也跨步上来。
早已经领教个大令厉害的大个四下看看,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也凑了上来。
大令看着三人,笑了,她太想出口恶气了,今天的几次任务都不顺,被方若愚骂了不说,还被一个傻子耍了,害得她不得不这么晚了还得出来为白天的事擦屁股。正在大令拉开架式准备好好出口闷气的时候,夜色中却传出一声嚎叫:“小爷在此,尔等休得放肆!”
对峙着的四人都是一愣,黑暗中闪出一个男人,他昂首挺胸从大令身旁走过,立在三个青年人面前,掐腰喝斥:“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天作孽,有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这么一段戏文念白似的开场,着实令所有人不由得一阵恍惚。
“怪不得这么狂,还有帮手!”小个子打量着男人,神情鄙夷。
“谁是帮手?”男人不乐意了,“姑娘,不用怕,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滚一边去!”大令恼火地一把推开男人。双目交汇的瞬间,两人都怔住了。
来者竟是甄精细。
“是你!”甄精细也认出了大令。
大令上手一拳打来,甄粗细趔趄了几步,扶住墙:“你敢打我!”扑了过来。
眼见着两人打在一起,拳脚功夫显然都不是泛泛之辈,三个年轻人看了一会儿,大个回过味来,拉着两人跑开。
甄精细急了,大吼一声“谁跑谁是孙子!”扔下大令,追了上去。
大令朝着甄精细的背影大喊:“臭蟊贼,别再让我看见你!”
“狗咬吕洞宾!”黑暗中传来甄精细的喊叫。
高大霞不愧是开过饭馆的厨娘,没用多大工夫,炕桌上就摆满了各式诱人的菜肴。
“太丰盛了,谢谢。”傅家庄感谢着高大霞和刘曼丽。
“也算不上丰盛,傅大哥,革命这些年你遭了不少罪,到这里就是到家了,想吃什么就和我说,大霞就会包海菜包子,别的拿不出手。”刘曼丽给傅家庄夹着菜。
高大霞看了刘曼丽一眼,把到了嘴边的不满又咽回去。
“傅大哥,喝点小酒?”刘曼丽热情地望着傅家庄。
“喝什么,都怪累的,吃完饭早点睡觉。”高大霞不快地回应。
“喝酒解乏,睡得踏实,我去拿。”刘曼丽全然不在意高大霞的反应。
傅家庄连忙拉住刘曼丽:“不喝了吧。”
刘曼丽一怔,低头看着傅家庄的手,脸颊绯红,傅家庄忙放开刘曼丽。刘曼丽收敛了心神,看向傅家庄:“你不喝高大霞想喝,是吧?”转头看向高大霞。
高大霞不语,脱了鞋便要上炕。
“她馋酒,在你跟前不好意思说。”刘曼丽推了推高大霞,“大霞,拿酒去呀!”
高大霞张了张嘴,刘曼丽瞪了她一眼,高大霞无奈,朝外走去。
“守平,快和傅大哥吃吧,都这么晚了。”刘曼丽坐到炕上,又要给傅家庄夹菜。
傅家庄拦着:“嫂子,我自己来。”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锡纸袋,打开,是随身带着的黄油。
“怎么,这一桌子菜还赶不上你那猪大油好吃啊。”高大霞拎着酒瓶进来。
“哎呀,这可不行!”刘曼丽尖叫着,“坏东西不能吃,跑肚拉稀的滋味可不好受。大霞你也是,知道傅大哥好这口,就该?点新鲜猪大油。”
傅家庄看看高大霞,对刘曼丽解释道:“嫂子,这是黄油,就这个色儿,没黄。”
“我说嘛,傅大哥这么讲究的人,哪能吃坏东西,高大霞,往后不准你埋汰傅大哥。人家傅大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像你,眼窝子浅,傅大哥,你别挑俺家大霞啊。”刘曼丽回身拿过酒盅,放在傅家庄面前,“我虽然是头一回见到傅大哥,可不知咋着,老觉得有唠不完的话。”
高大霞用力把酒盅墩在桌上,刘曼丽吓了一跳,抬眼瞅了高大霞一眼,又说:“傅大哥在苏联呆过,老毛子都能喝,傅大相辅相成酒量肯定也差不了。”她给傅家庄倒上酒,“大霞,再去添两个下酒菜。傅大哥是贵客,头一回来咱们家,这几个菜不够塞牙缝的,去吧,想做啥做啥,今天我给你放权。”
高大霞指指桌上的菜:“够了,喝两口就该睡觉了。”
刘曼丽不满:“够啥呀够,你就不懂事儿!”
傅家庄连忙制止:“嫂子别客气,这已经很好了,这么些年,我在外面都是风餐露宿热锅冷灶,还真没吃过几顿这么丰盛的晚餐。”
刘曼丽望着傅家庄:“傅大哥,往后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想吃什么就说话。”
傅家庄笑着:“到这里,我还真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春什么风,我看你就是来打秋风的。”高大霞不情不愿地起身下炕,顺手端走了盛着一盘油水横流的猪蹄子。
“你干什么?”刘曼丽喊道。
“留着明天吃。”高大霞没好声气。
“明天再买明天的。”刘曼丽也没好声气。
“再买不得钱啊。”高大霞端着盘子出门而去。
“够了够了,吃不了。”傅家庄打着圆场。
“这个高大霞,一回来就跟吃了呛药似的。这就是岁数大了不嫁人的毛病!来,傅大哥,敬你一杯。”刘曼丽端起酒杯。
高守平面露难色:“嫂子,你行吗?”
刘曼丽挥了挥手:“我今天高兴,你别管。对了,守平,你好几年没见你姐了,去陪她说说话。去吧,别让你姐觉得你跟她不亲。”
高守平有些犹豫,刘曼丽一瞪眼:“去呀,你这孩子,不知道心疼你姐啊!”
高守平不情愿地下炕去了,刘曼丽和傅家庄碰下一杯,又给傅家庄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傅大哥自己来大连,可苦了哈尔滨家里的媳妇和孩子了吧。”
傅家庄脸一红:“我还……没结婚。”
“没结婚好,结早了都是拖累。”刘曼丽看着傅家庄,脸上泛着红润。
甄精细一路数着门牌号找来了,他站在刘曼丽家的院墙外张望了一圈,踩着一堆碎砖头爬上墙头,跳进院子,一回头,发觉身后的院门开着一条缝。
甄精细观察着四下,看到了厨房里的高大霞和高守平,再往旁边一间房子里张望,窗户上现出的居然是傅家庄的身影,甄精细惊住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个吵闹了一路的冤家,怎么还凑到一起了?
厨房里,高大霞洗着黄瓜,手下使着狠劲儿,好似在与什么人置气,高守平劝着:“姐,嫂子挤兑你,你别不高兴啊。”
高大霞搓洗着黄瓜:“不会,她就那样式儿的,见了生人就人来疯。”
“除了挤兑你几句,她也没说什么。”
“还没说什么?明明是我做的一桌子菜,都成她做的了。”
高守平笑了:“我看,也就嫂子能欺负住你。”
“那是我让着她,不稀得和她一样。”高大霞撇嘴。
“也是。”高守平看见地下的一网兜海螺:“姐,海螺还忘煮了。”
“那得煮了,这东西可不能过夜。”高大霞放下黄瓜,提起地上的网兜,把海螺倒进盆里,看到案板上的蒜头,冲着屋外高喊,“嫂子,蒜头在哪?”
“在厨房呗,你慢慢找。”刘曼丽的声音传来。
高守平指指案板上的蒜头,又指指高大霞,却被高大霞打了一巴掌,又朝着屋外喊:“嫂子,我找不着,你过来找吧,没有蒜头,拍不了黄瓜。”
“我都叫高大霞愁死了,离了我啥活都干不好,七仙女儿的裙子,拖拖拉拉。”屋里刘曼丽下了炕,冲着傅家庄一笑,“你坐着啊傅大哥,我去去就来,咱俩有的是话唠扯。”
傅家庄点头,敷衍地一笑,等刘曼丽出去了,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满了一杯。
甄精细藏在院中央水槽子后面的黑影里,肚子咕隆咕隆叫起来。
刘曼丽风风火火从屋里出来,急匆匆进了厨房,大声数落起来:“没有蒜头,你还偏要拍黄瓜啊!”
高大霞把洗好的海螺倒进大锅里,盖上锅盖,高守平蹲在灶坑前拉着风箱,无奈地苦笑。
刘曼丽在炉台上下找着:“我记着有个独头蒜呀,还能自己长腿儿跑了?
“姐,你别叫嫂子着急了。”高守平看不下去了。
高大霞踢了高守平一眼,从兜里掏出蒜头来。
“高大霞!”刘曼丽一叉腰,“你又四六不着调!”
高大霞陪着笑:“嫂子,你别光和傅家庄说呀,咱俩也三年没见着了,你就不能和我说说话?”
刘曼丽一挥手:“我没空,傅大哥还等着我哪,老不回去人家该挑咱的理了。”说着转身要走。
高大霞一把拽住刘曼丽:“就几句。”说着,看向高守平,“你回去。”
高守平咕哝了一声,起身出去。
刘曼丽向屋外看了一眼:“有什么好说的,人家傅大哥好着急了!”
“你能别傅大哥傅大哥地叫吗?他又没你大。”
“这是礼数,我随守平叫。”
“什么礼数?他叫你嫂子,你叫他大哥,这不乱套吗?我听着别扭。”
“别扭你就忍着。”刘曼丽又看向屋外。
高大霞冷哼一声,一刀劈在案板子上,吓了刘曼丽一跳,惊呼着:“你抽什么疯?”
“嫂子,你对傅家庄,有点过分了。”高大霞沉着脸。
“过分?”刘曼丽抬高了调门,“高大霞,我真是好心赚了个驴肝肺呀,傅大哥可是你和守平的领导,我对你们领导好点儿还有错了?”
“错倒是没错,可就是有点儿……”
“高大霞,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知道。”刘曼丽不耐烦地打断,“老话说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这还没到门前呢,在家门里就从你嘴里出来是非了。”
“嫂子,你不是寡妇!”高大霞着急地说。
“是不是我说了不算,你哥说了算!”刘曼丽朝天上一指。
高大霞说:“我哥的事会弄明白的。嫂子,傅家庄是我和守平的同志不假,可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不能光看外表呀。”
“废话,他穿着衣裳,我能看着里面?”刘曼丽没好气地说。
“你别跟我抬杠,这个人干革命是把好手,可其他事,他不靠谱。”
“不靠谱能当上特派员?”
“我和他坐了一道的火车,这个人油嘴滑舌,胡搅蛮缠!”
刘曼丽摆手:“人家胡搅蛮缠肯定也是分人,碰上我这么贤淑能干、知书达理的女人,他自然会敬上三分。”
高大霞还想再说什么,刘曼丽一抬手堵住了她的话:“快拍你的黄瓜吧。有那闲心先给自己操一操,再拖几年,连老姑娘都不是,直接成老尼姑了。”话没出完,刘曼丽的身影已经飘了出去。
高大霞气得涨红了脸,抡起刀,一刀背拍向菜板上的黄瓜。
黑暗中,甄精细见高大霞揣着盘子去了客房,悄悄起身摸向厨房。一进来,锅台上猪蹄子的香味就扑进鼻子,甄精细抓起猪蹄子就啃,啃了没几口,又掀开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海螺,甄精细拿起一个,烫得在两手间颠了颠,又扔回了锅里。
傅家庄感觉今晚的酒喝得有些上头,伸手拦着刘曼丽不让她再倒了,刘曼丽碰了下身旁的高大霞:“大霞,你再陪傅大哥喝点。”
“不喝。”高大霞面无表情地吃着饭。
“那陪我喝。”刘曼丽倒了满满当当一大碗酒,放在高大霞面前,见傅家庄有些惊讶,刘曼丽说,“她能喝,喝酒赶上喝水了。傅大哥,你吃你的,别放筷子呀,来,吃菜。”说着,又要给傅家庄夹菜。
傅家庄忙拿起筷子:“我自己来。”夹了一口菜,“嫂子,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不行,我喜欢叫你傅大哥。”刘曼丽盯着傅家庄,“傅大哥长得……太周正了,浓眉大眼高鼻梁,两片嘴唇也是肉嘟嘟的不厚不簿,再配上你这黑漆漆、油亮亮的胡子茬,哎呀简直了……”下意识地抬起身子,伸手要来摸。
本来就被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傅家庄慌乱地向后躲着,看到刘曼丽的衣襟落进菜里,指着:“嫂子……”
刘曼丽低头:“傅大哥真是细心人。”坐回去,抓起抹布擦着衣襟,又抬头说,“原来,我最烦男人留胡子,脏了吧叽埋了咕汰,可傅大哥一留那真是不一样,哎呀简直了……”
傅家庄尴尬地摸着自己的胡子,高大霞听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高守平看看墙上的挂钟,对高大霞说:“姐,你们慢慢吃吧,我还得去茶庄印传单。”
“守平,我跟你去。”傅家庄说着,想要下地。
“不用,你就住在这里,这是李书记交代的任务。”高守平摁住傅家庄。
“对呀,炕都给你烧好了。”刘曼丽拉住傅家庄,“守平你去吧,傅大哥交给我了。”
高守平望向高大霞:“姐,我走了。”
高大霞看了眼已经有了些醉意的傅家庄和刘曼丽,随着高守平一道出了屋。高守平见高大霞还拉着脸,就劝道:“姐,你别老呛着傅哥,赶上仇人相见了。”
“我看不惯他那一身臭毛病。”
“你老欺负人家,人家可没少夸你。”
“他会夸我?”高大霞冷笑。
“可不,他说你是最厉害的……”高守平顿了顿,“女特务。”
高大霞急了:“女特务?这能叫夸?多难听啊!”
“他那时候还把你当坏人,这是夸你厉害呀。姐,你老这么对傅哥,往后我还怎么找人家教我革命本事呀。”
“他的本事,你姐都会,不用他教。”
“你别嘴硬了,人家可是在苏联学过大本事的人。要不,嫂子能对他这么好?”
“拉倒吧,嫂子今晚彪得不轻,我都看不过去眼了。”高大霞撇嘴。
“这些年嫂子一个人在家,肯定孤单,冷不丁来个人,她想多说说话,也正常。”
高大霞看着高守平,笑了起来:“臭小子,还挺替嫂子着想的。行了,快去吧。大连刚光复,街上不太平,你自己多长点精神头儿啊。”
高守平抱了一下高大霞,跑出了院子。高大霞关上院门,回身走了几步,想起锅里还煮着海螺,转身朝厨房走去。
甄精细今晚可算是赴了海螺宴,正吃在兴头上,外面传来脚步声,他忙盖上锅盖藏到碗柜后。高大霞进来,揭开大锅抽了抽鼻子,自语着:“还好,锅没?干。”说着,拿过旁边的笊篱,将一锅海螺盛进瓷盆里,端着走了。
阴影下,甄精细悠长地打了个饱嗝。
高大霞把一盆海螺放在桌上,刘曼丽抓起一个递给傅家庄:“渤海湾儿的水凉,所以咱大连的海螺也肥,吃起来血受。”
傅家庄怔了下,扭头望着高大霞:“血受。”
高大霞板着脸,喝下一杯酒。
傅家庄接过刘曼丽递过来的海螺,发现是空的,刘曼丽疑惑,又拿起一个,还是空的,又拿起一个,还是空的。
“怎么回事?”刘曼丽看向高大霞。
高大霞拿起一个看看,还是空的:“不应该呀。”她自语着。
“你煮的海螺,你端上来的,空壳拿上来充数啊!”刘曼丽不满地对高大霞亮着手里的一个空壳,“你看,海螺腚都没挑出来,这都是刚吃完的。”
高大霞听着来气:“一个破海螺,我还用偷着吃?”
“吃就吃吧,我又没说你,这么多哪。”刘曼丽在瓷盆里扒拉了几下,总算找到一个,挑出螺肉,送到傅家庄眼前。
傅家庄尴尬地接了过来,冲着高大霞端起酒杯:“你那一大碗喝不了,倒给我点儿。”
刘曼丽劈手拦住:“她能喝,你喝你的。”
高大霞赌气地端起碗来,略一犹豫,咕咚咕咚灌下了大半碗。
“看吧,就说她能喝。”刘曼丽一笑,“来,咱俩再喝点。”
“逞什么能,你又不会喝。”高大霞抢过刘曼丽的酒盅,“刺锅子,我跟你喝。”
刘曼丽皱眉:“你给傅哥乱起啥外号?还刺锅子。”
“刺锅子好。鲜,有营养,你偷着乐吧。”高大霞看了眼傅家庄,把手里的酒喝下。
“好你自己留着。”刘曼丽转身傅家庄,“傅大哥你别听她瞎扯,刺锅子肉是鲜溜儿,就是浑身长刺,黑不溜秋。”
“他本来也不白。”高大霞笑着。
“你知道傅大哥不白?”刘曼丽转头盯着着高大霞,这回换高大霞尴尬起来了。
“黑就黑吧!”傅家庄举杯,“带刺挺好,那些刺就像一把把匕首和钢刀,直扎敌人的心脏!”
“你看,人家自己还挺高兴。”高大霞端起面前的半碗酒,又喝了下去,喝完长出了一口气,挑衅似的盯着傅家庄。
傅家庄也来了胆量,端起面前的一碗酒,也喝了下去,末了把酒碗把桌了上一墩,迷迷瞪瞪地看着高大霞:“下一步,我在大连的工作,还得多靠……你们。”
“看傅大哥说的,你人都睡到家里来了,还客气啥。”刘曼丽给二人斟酒,“想让高大霞和守平干什么,你吱个声就行,要是不好意思,就告诉我,我让他们去干。”
“嫂子,我们说工作上的事。”高大霞也隐隐有些上头了,“组织上把我从牡丹江调回来,也是因为我对大连的情况和人头都熟。以后,大连地面上、地面下的事,你还真得多向我求教。”
“求教你?”刘曼丽不屑,“你领导人家傅大哥啊?”
“我是说我对大连街熟!”高大霞加重了语气。
“就是地头蛇呗。”刘曼丽一针见血。
傅家庄低笑起来。
“怎么,还不服气啊?”高大霞一拍桌。
“没有没有。”傅家庄连忙摆手。
“没有就对了,强龙就是压不过地头蛇!”高大霞端起酒碗,几个呼吸间,又灌下了一碗。
傅家庄咽了咽唾沫,也喝下了一碗。
刘曼丽给傅家庄倒着酒:“别说,傅大哥的酒量比守平和他哥都强,他俩顶多也就一瓶盖的量。”
“我哥的酒量是不行,那是因为他装了一肚子革命道理,没地方搁酒了。”高大霞自顾自添着酒,举起碗,“他俩的酒我喝。”
傅家庄晕晕乎乎地举起酒碗:“敬你哥!”
刘曼丽按住傅家庄的手:“不说他,说你,傅大哥怎么没成家呀?”
傅家庄推开刘曼丽的手:“这些年除了打小鬼子,就是在苏联学习。”
“你看看人家,心里装得全是大事。”刘曼丽啧声连连,瞥了高大霞一眼。
“成家也不耽误干大事!”高大霞嚷嚷起来,“这就是借口,是没有人看上他。”
傅家庄没来得及反驳,刘曼丽倒先激动起来:“那是傅大哥不想找,要是放出话去,聚在后腚的大姑娘不得跟苍蝇似的?到时候赶都赶不走!”
“像你看见似的。”高大霞不屑。
“这还用看见?”刘曼丽眉毛朝天一扬,“人就在这摆着。人家是不稀找,你是找不着。”
“我……”高大霞压住火气,“对,我找不着,他能,他能招一腚苍蝇!”
“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刘曼丽剜了高大霞一眼,“傅大哥,你说说,想找个什么样的,大连街上我人头熟,给你找个好的。”
“不着急,不着急。”傅家庄尴尬地摆手。
“不急可不行,你岁数不小了,不能光革命不找媳妇。刚才大霞那句话说得对,革命不耽误成家,找个好媳妇,革命起来劲头更大。对吧大霞?”
“你说得都对。”高大霞实在不想招惹刘曼丽了,自顾自喝着闷酒。
刘曼丽拍了下傅家庄:“傅大哥你看,大霞这是借酒消愁,这么大岁数,说不急是假的。”
“喝酒就喝酒,别老说没用的。”高大霞一指傅家庄的酒碗,“你老瞅着不喝,相面哪?”
“就是个酒蒙子。”刘曼丽叹气。
傅家庄打了个酒嗝,醉醺醺地端起了酒碗:“喝!”
高大霞更是不甘示弱,一碗酒下肚,张嘴唱起了评戏:“穆桂英我家住在山东,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门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龙、穆虎二位长兄。当初俺举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门阵上立下头一功……”
傅家庄听得兴起,摇头晃脑打着节拍,还不忘叫上一声好。
“嫂子,拿酒!”一曲唱罢,高大霞把空酒瓶扔在炕上。
“拉倒吧,那么些酒,傅大哥没喝多少,全灌你肚里去了。”刘曼丽埋怨。
傅家庄嘿嘿笑着:“我,我没少喝……”
“刺锅子,这酒好喝吧?”高大霞豪放地过去,揽住了傅家庄的肩膀。
“好,好喝。”傅家庄舌头打结,“血……血受!”
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你说,你还能……能不能喝了?”高大霞大力拍着傅家庄。
傅家庄一拍桌子:“能!”
“算你是爷们儿!”高大霞一竖大拇指,大叫道。
傅家庄大着舌头:“你唱的是穆……穆桂英,爷们也给你来……来一段。”
刘曼丽兴奋起来:“你也来穆桂英?好!”说着,拍起了巴掌。
高大霞推开傅家庄:“那你来杨宗宝!”
傅家庄抹了抹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来玛琳娜·伊万诺夫娜·茨维塔耶娃!”最后的“娃”字还加了个重音。
高大霞和刘曼丽面面相觑,刘曼丽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娃?你有孩子了?还跟好几个女人?”
傅家庄没听清刘曼丽说了什么,胡乱地点了点头,扶着墙站稳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低沉,带着些醉意念道:“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他朗诵的是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那首著名诗歌《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配合着大幅度的手势,倒真有几分俄国诗人的风采。
刘曼丽听着不明所以,眼圈渐渐泛起泪花来。
“什么破玩意儿,你想跟谁一起生活?臭不要脸,来,喝酒……”高大霞痴痴笑着,伸手拽倒傅家庄,端着一碗酒送到他嘴边。
傅家庄喝下酒,意犹未尽地挥了挥手:“还,还没完哪——”又声情并茂地念白起来,“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吹什么笛子,不好听!”高大霞摇头,“还是喝酒,喝……”
刘曼丽一把拽倒了高大霞:“喝什么喝?睡觉去!”
“我还要喝……”高大霞爬起身来。
“给你个脸啦!”刘曼丽厉声高喊。
四下里忽然变得安静了,高大霞立时老实了许多,乖巧地坐直了身子,对刘曼丽憨笑着。
刘曼丽架起高大霞,低声嘟囔:“喝稀饭尿多,喝酒话多,一点儿都没说错。”
傅家庄摊软在炕上,嘴里还在继续念着诗。
刘曼丽架着高大霞,进了一肩挑的另一间屋,把她放在炕上,高大霞的一只胳膊还缠在刘曼丽脖子上,一张嘴,扑面而来的全是酒气:“嫂子,我知道你对守平好,你骂我,我不……不生气……”
“我不听醉话。”刘曼丽拿开高大霞的手,给她放倒,拉过被子盖上。
“不是醉话,是真话。”高大霞孩子似的踹着被子,“我没醉,我还能唱……唱曲儿,”她清了清嗓子,又唱,“南里反来往南战,那北里乱了是我去平……”唱了没几句。鼾声轻起。
刘曼丽又给她盖好被子,指着睡过去的高大霞:“高大霞呀高大霞,你给我丢老人了!”
刘曼丽给高大霞挂上窗帘,摸着黑回到客房,傅家庄已经歪着身子睡过去了,刘曼再说收拾起炕上的桌子,从躺柜里抱出一床新被,轻手轻脚盖在傅家庄身上,嘴里犹自低声喃喃起来:“傅大哥,我知道你没跟我唠够,都是高大霞搅和的,要不然,咱俩还能多说说话。行啊,往后有的是空儿,咱俩再唠啊。今晚,你先睡个好觉,这新被子,还是我给大霞准备的嫁妆哪,你先盖着吧,她一时半会用不上。”
刘曼丽关了灯,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傅家庄脸上,她静静打量着他年轻的脸庞,眼里现出忧郁的伤感,低声责问着傅家庄:“你怎么能有孩子了?你不是说没结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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