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呀,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可你为什么就办了这么一件糊涂事!” 麻苏苏盯着方若愚,满脸哀怨。
方若愚抿着嘴,一言不发。晚风从敞开的大门里涌入,晃得门前的风铃叮当作响。拆除了炸弹后,一行人再留在洋房墙根下毫无意义,当下便选择打道回府。一路上,三人皆是阴沉着脸,谁也没说一句话。回了铺子,麻苏苏怒其不争地瞪了方若愚半晌,才幽幽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甄精细气冲冲地插嘴。
方若愚缓缓抬起头,双眼无神地凝视着麻苏苏:“我愿接受任何处惩。”
“枪毙一个来回都便宜你!为造那个炸弹,我姐连饭都没吃上!”甄精细瞪了方若愚一眼,又无不谄媚地回过头来,“姐,我给你蒸个鸡蛋糕?”
“出去!”麻苏苏怒喝。
甄精细讪讪出去,瞪了方若愚一眼:“都赖你!”反身甩上了房门。
四下立时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呼啸,吹动着落叶卷地飞行。
麻苏苏叹了口气:“刚才在小洋楼外面,我也不太冷静,小方,你别怪我。”
方若愚苦涩一笑:“大姐取消了计划,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生气,是因为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跟我说,也好让组织上对你女儿能多一些关照。”
“关照?”方若愚脸上的苦意加重了几分,“大姐,这话你信吗?”
“你不信组织还不信我吗?我肯定会把飞燕当自己的闺女对待。”
方若愚缓缓摇头:“大姐,你我在这个组织里都不是三年五载了,对这个组织的行事方式了如指掌,组织上的人,哪个不冷血无情?”顿了顿,“也包括我自己.”
“小方啊,你这可真是冤枉死我了。”麻苏苏坐在方若愚身边,温柔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对敌人,我确实是冷酷无情,但是对你小方,我可是关怀备至啊。”
方若愚难堪地侧了侧身子。
“大姐如果真关心我家姑娘,就请不要管她的事。”他低声说道。
“这说的什么话?”麻苏苏扬了扬眉毛,“姑娘是你的,也是党国的,关心她帮助她,于公于私都是我这个做大姐应该做的事,小方,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见外。”
方若愚忧虑道:“大姐,我真不是客气。飞燕暴露出来,一旦让组织知道了,十有八九就会成为大姨用来威胁我的砝码。”
“那你多虑了,只要你对组织忠心,大姨怎么好拿这个事威胁你,我也不能让呀!别多想了!”
“我是不是多想,你我心里都再清楚不过了。”方若愚淡淡说道,“大姐,干我们这行的,施的是阴谋而非阳谋,虽说我们在打着革命的旗号施阴谋,但依旧摆脱不了缺德的实质,所以自古以来,间谍大多没有好下场。”
“这话不好听,呸呸呸,不算数啊,以后不许再说了。”麻苏苏皱起了眉。
方若愚却叹了叹气,脸上现出浓浓的疲惫之色:“说老实话,革命这么些年,我已经体累心乏,现在只想带着飞燕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太平日子。”
麻苏苏婉转一笑,身子又朝方若愚挪了挪:“小方呀,你这个想法和我一样,我也想和自己的爱人相依相偎,静享平静生活。”忽地,她话锋一转,神色骤然严肃起来,“只不过,不是现在。方若愚同志,你我都是党国花费心血培养多年的精英,现在又是党国用人之际,如果我们人人思谋着过自己的小日子,革命胜利无望不说,只怕偌大个中国,共产党都不会给你我一个立锥之地了,这个问题,你想过吗?”
“对党国,我已经尽忠尽力这么多年,组织也该为我考虑考虑了。”方若愚疲倦地深陷在了沙发里。
“考虑肯定是要有的。”麻苏苏端起咖啡,慢悠悠地说道,“飞燕年龄也不小了吧?”
方若愚猛然警觉起来:“大姐什么意思?”
“老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呢,倒是可以代表组织当一回红娘,给飞燕搭个桥、牵个线。”麻苏苏笑了笑。
“此事就不劳大姐费心了。”方若愚皱眉。
“客气啥,这个小伙子你认识,飞燕更认识。”麻苏苏笑得神秘莫测。
方若愚不由打了个寒噤。
夜渐渐深了,街面上腾起了苍白的水雾,犹如一层柔和的帷幔,将青泥洼街覆盖其间。呼啸的晚风中,一个身影快步走来。高大霞提了提手里的皮箱,穿过夜色下的青泥洼街,到了洋楼门前,伸手拍着房门:“飞燕!”
屋里传来了应答声:“谁呀?”
“高大霞,开门。”
少顷,房门敞开,门后现出了袁飞燕略显惊讶的脸庞:“大霞姐,怎么这么晚来了?”
高大霞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飞燕,告诉你个大好事!”
“什么好事?”袁飞燕一怔。
高大霞一拍手里的皮箱:“我搬过来,跟你一块住!”
袁飞燕愣了愣,思忖了片刻,给高大霞让开了路,脸上的微笑看上去似是有些勉强,说不清是欢迎还是抗拒。
少顷,高大霞安顿好了行李,开始例行公事一般进行安全检查。袁飞燕紧跟在她身后,轻声劝道:“姐,我真不害怕,你不用担心。”
“飞燕,你就是要强,这一点,咱俩特别像,就怕麻烦别人。”高大霞赞许地点了点头,“我搬过来也不耽误你什么,你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是有空的时候呀,咱俩可以互帮互学,我教你做做饭,你教我唱唱歌。昨晚喝多了,唱得东倒西歪,不过这也对,我要唱好了,能把好几拨敌人吓跑嘛,他们好赖着不走了,哈哈哈!”
袁飞燕连忙道:“姐,教你唱歌没问题,随时随地,上我那、去你那,都行。”
“飞燕,你怎么还客气起来没完了?”高大霞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我搬过来跟你做伴给你壮胆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你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洋房,太浪费了,怕别人有意见,我搬过来,正好帮你摊一摊,均一均,这不都是为你着想吗?你看你,偏让我把这层意思说透。”
袁飞燕一怔,迟疑了片刻,低声说道:“我,我爸过一段时间也过来住。”
“你爸要过来?好啊,他现在在哪?”
袁飞燕却低下了头去,一言不发了。
高大霞坐在长条沙发上,打量着楼上:“你爸来了也能住下,楼上三个房间哪,楼下也有三个。你要说往后成了家,生他五个六个孩子,倒是能挤巴点。那样也好,热闹。”
袁飞燕脸颊一红:“你说得太远了,我连男朋友都没有,孩子的事就更谈不上了。”
“男朋友不是现成的嘛。”高大霞目光炯炯地看着袁飞燕,“我看团里的杨欢就挺好,人家也喜欢你。”
袁飞燕显然没有这样想。在听见杨欢名字的瞬间,她柳眉一皱,脸上现出了几分厌恶的神色,叫一旁的高大霞看来不由一愣。
“杨欢不错,小伙子在《白毛女》里演穆仁智,活灵活现。”麻苏苏低声说道。
“我知道。”方若愚点了点头,“是黄世仁的狗腿子。”
“别看杨欢演的是狗腿子,在戏里和黄世仁一起欺负飞燕,可是在生活中,他对飞燕那可是一直情有独钟。”
方若愚仰头看着麻苏苏:“听你这个意思,杨欢是我们的人?”
“没想到吧?”
方若愚有些意外:“是啊,没看出来。”
“这说明,不管是生活中还是舞台上,杨欢的演技都不错。”麻苏苏一笑,“你看,他和飞燕是同行,和我们是同志,你们三个人组成一个家庭,那就是天作之合呀。”
方若愚却忽然拉下了脸来:“我不同意。”
麻苏苏一愣:“为什么?”
“飞燕感情上的事谁都做不了主,谁也没有这个权利,包括我在内。”
“我这只是个建议。”麻苏苏尝试循循善诱,“以前都说,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现在呢,是组织介绍,也属天经地义。小方呀,就连共党结婚都靠组织出面,讲究的也是志同道合,这样才能纯洁队伍嘛。”
“不行!”方若愚眼底隐隐有怒光闪现,“谁要是敢打我家飞燕的主意,别说我方若愚翻脸不认人!”
麻苏苏不由恼了:“方若愚,难不成你想把你女儿嫁给共产党?”
方若愚一下噎住了,心底深处没来由地一颤:“老姨,你这话可是无中生有。”
“未必吧?”麻苏苏冷冷说道,“据我所知,袁飞燕对那个傅家庄一直都眉来眼去!”
空气中忽然安静了片刻,两人默默对视着,脸色寒冷如霜。
“小方呀,我当这个媒婆,完全是为飞燕好。”麻苏苏轻声叹了叹气,打破了空气中的寒意,“你想想,傅家庄是我们的死敌,倘若真遂了飞燕的心愿,你这个党国的老姨夫就成了傅家庄的老丈人,到那时候,就是家国难分了呀!”
方若愚气得脸色发紫:“我再说一遍,请你不要信口开河!”
麻苏苏淡淡回道:“是不是信口开河,你回去问问袁飞燕小姐,自然一清二楚了。”
她的话已然没有了听众。麻苏苏话音未落时,方若愚已然冷着脸站起身,不悦地拂袖而去了。
洋房内,高大霞好奇地盯着袁飞燕:“看你这副表情,是有了心上人了吧?快和姐说说是谁。”
“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说出来跟别人分享。”袁飞燕脸颊一红,轻声回道。
高大霞咧嘴一笑:“行行,我不问,这还害羞上了。”她站起身来,移步朝大门外走去,含笑道:“等我搬过来以后,早晨饭我做,你想吃什么头天晚上告诉我。”
袁飞燕松了口气,起身相送:“谢谢大霞姐,早晨我不吃饭。”
“怪不得你这么瘦,不吃早饭哪行?排练可得又蹦又跳。”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高大霞疑惑地朝外张望了一眼:“这么晚了还有人来,谁呀?”
袁飞燕脸色忽地一白,连忙抢先一步冲到了门前:“我来。”
大门洞开,只见方若愚立身在门廊下,朝着袁飞燕微微一笑:“燕儿!”蓦的,他又看见了袁飞燕身后的高大霞,笑意瞬间凝在了脸上。
“挽霞子?”高大霞眉毛近乎扬上了天,“你来干什么?”
“我,我,我走错门了。”方若愚惊慌失措地回身。
“你站住!”高大霞越过袁飞燕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了方若愚, “你跑这来干什么?还要装神弄鬼是不是?”
“我干什么要装神弄鬼?”方若愚恼火地甩了甩胳膊,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那你怎么到这来了?你说清楚!”高大霞厉声逼问。
“我就是好奇,过来看看。”
“刚才你还说走错门了,一屁三个谎儿!”
“高大霞,你能不能说话不骂人?”方若愚皱眉,“我就是白天看见报纸上说这个洋楼闹鬼,觉得好奇,就过来看一眼,这怎么还犯法了?”
“过来看一眼?”高大霞怒目圆睁,“你在这儿可是熟门熟路!”
“你从哪看出我熟门熟路了?”
“你要心里没鬼,你跑什么?”
“那不看着你了吗?”方若愚又气又委屈,“我怕你,行了吧?”
高大霞一把将他拽了回来:“不对,你知道这里住的人是谁!”
“知道啊。”方若愚目光朝门后的袁飞燕看了一眼,“报纸上都说了,演喜儿的演员。”
高大霞回身一指袁飞燕:“她叫什么?”
方若愚支吾道:“叫,叫,好像姓袁。”
高大霞冷眼注视着他:“你不光知道她姓袁,还知道她叫袁飞燕!”
台阶上的袁飞燕神色焦急,正要下来,方若愚用目光制止了她。
“袁飞燕,袁飞燕。”方若愚瞧着脑门重复了两遍,“我这脑子,记性越来越不好。”
“少给我装!”高大霞大喝道,“你刚才喊了一句‘燕儿’,这关系可不一般哪。”
方若愚一听,立刻紧张起来:“什么一般二般,我听不明白。”
“确实不一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袁飞燕疾步来到了二人跟前,深深看了方若愚一眼。
方若愚脸色一冷:“袁飞燕,你别乱说话!”
“我要说!”袁飞燕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盯视着高大霞,“高大霞,你说的一点没错,我们的关系确实不一般,因为,他是我爸!”
掷地有声的回应,倒是将咄咄逼人的高大霞惊得一愣。
夜深了,门外的大风凄声呜咽起来。高大霞居高临下地盯着坐在沙发上的方若愚,后者则讪讪地别过了头去。高大霞瞪了他半晌,正要发问,袁飞燕忽然几步横在两人之间:“有什么问题你冲我来!”
方若愚拉扯袁飞燕:“飞燕!”
袁飞燕一把甩开方若愚的手,迎着高大霞的目光:“你问吧。”
高大霞一时有些反应不来,微微整理了思绪,沉声问道:“你姓袁,他姓挽,不对,他姓方,你们俩怎么能是父女俩?袁飞燕,你可不能包庇他!”
“我不用包庇,他就是我爸,我随我妈姓。”袁飞燕不假思索道。
高大霞狐疑地打量着二人,伸手指着袁飞燕的鼻尖:“你俩既然是父女,你为什么不早说,还要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高大霞,有什么事你冲我来,别朝着我姑娘张牙舞爪!”方若愚拦在了袁飞燕身前。
“好,那我问你。”高大霞将目光转向了方若愚,“你掩盖和袁飞燕的父女关系,是不是别有用心?”
方若愚气得冷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我还没听说,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女儿别有用心。”
“那你就是担心别人知道飞燕有个汉奸父亲!”
“高大霞,你这么说话要负责任!”袁飞燕大喊起来,“傅家庄都不认可我爸是汉奸,你凭什么一天到晚信口开河?”
高大霞被噎了一下:“我不跟你辩驳这件事,飞燕,你……”
“你别叫我飞燕,我有名字!”
“飞燕,别这么说话。”方若愚轻轻拽了拽袁飞燕,“高大霞是对我有误会。”
“挽霞子,你别拿误会当挡箭牌!”高大霞朝着方若愚怒目而视,“你和飞——袁飞燕的关系,组织上会调查,等调查出你特务汉奸的真实身份……”
袁飞燕怒声打断道:“高大霞,请你不要血口喷人。我爸不是特务,更不是汉奸!”
“那你们为什么要瞒着这层关系?”高大霞反问道。
袁飞燕眼圈忽地一红:“那是因为、因为,因为他当过旧警察,他怕别人看不起我。”她轻声抽泣起来,“爸,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委屈…。”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高大霞不依不饶地逼问道,“挽霞子不认你,就是心虚,要不,大连街现在这么乱,他能放心让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
方若愚像是被刺了一下,满腔的怒火喷薄而出:“高大霞,真让你说着了,就因为现在街上乱,我今天就要搬过来!”
“行呀挽霞子,你搬我也搬!”高大霞针锋相对地向前踏了一步。
袁飞燕怒喝道:“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搬?”
高大霞急得涨红了脸:“凭傅家庄!”
傅家庄莫名地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向了窗外的月色。下了夜班后,他回了住处,发觉屋子里不见高大霞的踪影,便向刘曼丽打探高大霞的去向,得知高大霞随手收了些随身物品,便奔着袁飞燕的小洋房去了。
“她说不放心袁飞燕一个人住,怕有特务再去捣乱。”刘曼丽道。
“她搬什么东西了吗?”
“就拿了个皮箱子过去,装了点随身用的东西,铺盖等明天让守平给送过去,都收拾好了。”
“我送过去吧,正好有车。”傅家庄道,心下没来由感到一阵不安。担心什么呢?傅家庄自己也说不上来。
“那我也跟你过去看看。”刘曼丽说着便站起了身来。
此刻,洋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高大霞鄙夷地盯视着方若愚,末了惋惜地叹了叹气:“你有这么个丢脸的爸爸,我真是为你可怜。”
袁飞燕气得脸颊发白:“高大霞,请你说话注意措词!”
“袁飞燕,你的出身选择不了,这我不怪你,可你有这么一个爸爸,你没向组织上说清楚,这就是十分严重的错误!”说到这里,高大霞神色肃然起来,“你成天在舞台上演革命剧,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方若愚忍无可忍,突地起站身,黑着脸怒喝道:“高大霞,你无权冲着我女儿又喊又叫!我再说一遍,我是不是特务,不能由着你高大霞瞎胡乱定性!”
袁飞燕也怒容满面地瞪着高大霞,冷冷说道:“高大霞,如果仅仅因为你个人毫无证据的一个怀疑,就把特务的帽子戴到我爸头上,那我们没有办法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之下,请你离开这里!”
高大霞直面二人的愤怒,不紧不慢地说道:“要就是因为你看不上我,不想跟我一块住这幢小洋楼,我搬走没有问题,可现在不一样了,有挽霞子住在这里了,那我就必须在这住下。”
“那你自己住吧,燕儿,咱们搬!”方若愚伸手去抓袁飞燕。
袁飞燕侧身躲开了他:“凭什么?这洋房是我响应号召,光明正大得来的,为什么让给她?”
方若愚急道:“我那还有小院,不次于这个房子,你去住也住开了。”
高大霞斜眼瞥着方若愚:“挽霞子,你就是心虚,所以急着搬走。”
方若愚眉头拧成了一道“川”字,声调也不由抬高了:“高大霞,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你能不能不把别人往绝路上逼?”
高大霞却低低冷笑了两声:“你躲着我,就是因为在我眼皮子底下干不了坏事。”
袁飞燕扭头看着方若愚:“爸,既然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更不能搬了!”
“还是飞燕敞亮。”高大霞笑了笑,目光却紧紧盯视着方若愚,“你挽霞子要真是没有问题,就经得起考验!就不用做贼心虚老想着躲我高大霞!”
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对峙着的三人皆是一愣。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在外面?
三人大眼瞪小眼地顿了半晌,只听门外的敲门声越发急促,方若愚与袁飞燕却饶是没有去开门的意思,高大霞只得起身拉开了门来。门后的来者让高大霞愣了愣:“嫂子?你怎么来了?”紧接着,她看见了抱着被子的傅家庄,“你也来了。”
“我正好把你的东西送过来。”傅家庄探身朝屋里望了望,“飞燕怎么样?在屋里吧?”
高大霞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不光她在,她爹也在。”
傅家庄笑了笑:“这好啊,她一个人住楼上也太空旷了一些。”
“是好,她爹还是你的老熟人。”高大霞拖长了语调说道。
傅家庄疑惑地望着她。说话间,刘曼丽已然走进了门去,忽地传来了一声惊叫:“方先生,你怎么也在?”
傅家庄循声进来,见屋内竟站着方若愚,也是一怔:“方科长?”
方若愚局促地朝二人招了招手:“傅处长,刘小姐。”
高大霞冷哼了一声,刚要说话,袁飞燕连忙抢白道:“我来介绍吧,这位——”看了眼方若愚,“是我父亲。”
“是干爹?”刘曼丽小心翼翼地问,“啥时候认的?”
高大霞气势汹汹地插嘴道:“不是干爹,是亲爹,飞燕随她妈姓。”
刘曼丽听来却吃吃低笑起来:“方先生,你可真想得开呀,让孩子随妈姓。”
“嫂子,你太夸奖他了,他这是怕自己的特务身份露馅,所以才让飞燕随她妈姓。”高大霞皱了皱眉。
袁飞燕气冲冲地向着高大霞逼了上来:“高大霞,我姓什么,是我和我父母的自由,请你不要在这里说三道四!你没有这个权利!”
方若愚慌忙拦下了袁飞燕,扭头望向傅家庄:“傅处长,也请你管束一下高大霞,她这么口无遮拦,不光伤害到我,她现在人身攻击的还有我无辜的女儿,这我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别说你叔忍不忍,他知道你干了多少坏事啊?”高大霞不耐烦地挥手。
刘曼丽在一旁插嘴道:“方先生,不用跟大霞计较,你叔那儿我去帮你说。”
方若愚听来不由满脸黑线。
“傅处长。”袁飞燕忽然看向傅家庄,“让高大霞住进来,真是你的意思吗?”
傅家庄咽了咽唾沫,小心地点了点头:“我们希望家家户户居有其屋。当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话……”
袁飞燕连忙打断道:“我同意,我一个人占着这么大的洋房,确实太过奢侈,也没有必要,来个邻居,我欢迎。不过,既然高大霞口口声声诬陷我父亲是特务……”
“不用诬陷,就是真的!”高大霞嚷嚷起来。
袁飞燕恼怒地瞪着他:“你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说不说完都是大特务。”高大霞小声嘀咕。
“既然你总说我父亲是特务,最好的办法就是拿出证据。”袁飞燕缓缓道,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如果没有,就请你再也不要拿这件事要挟他。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毫无道理的骚扰,已经严重影响到我父亲的正常生活和工作,作为女儿,我有权利提出抗议,也请傅处长能够理解支持我的抗议,出面阻止高大霞无休无止的胡闹。”
傅家庄低头沉思起来。
高大霞不屑地撇嘴:“我这还没说什么哪,你们父女俩倒演起双簧来了?好啊,心里没鬼咱就住起来看,我住一楼,你们住二楼,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老姨夫还能作什么妖!”
袁飞燕淡淡道:“能24小时雇佣一个看家护院的人,还不用花一分钱,我们可是捡了大便宜。”
高大霞不由气恼起来:“袁飞燕,你说谁看家护院?你拿我当狗啊?”
“当什么都是你说的。”
“飞燕,别这样。”方若愚按住袁飞燕,脸上渐渐浮起了倦意,“就是住在一起,也是她住她的,我们住我们的。”
傅家庄干咳了两声:“是啊,住到一起就是邻居了,老话说得好,远亲……”
“傅处长,请不要说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话。”袁飞燕冷声打断道,“我看出来了,高大霞与我父亲的积怨,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除的,既然如此,能不能麻烦傅处长发一句话,让他们各过各的生活,互不打扰,互不往来,相安无事。”
傅家庄不由一怔。
“这也是我的愿望。”方若愚轻声叹道。
“你想得美!”高大霞一听方若愚张口就来气,“做坏事还想在我这蒙混过关,你瞎了眼!”
“那我们就不用自寻烦恼了,爸,咱们搬走!”袁飞燕冷冷地甩下了众人,回身疾步冲上了二楼。
方若愚却忽然着急起来:“飞燕,我们不搬!”他匆匆追了几步,回身朝傅家庄点头示意,“傅处长,失陪啊。”
二楼房间内,袁飞燕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胡乱地往箱子里塞着衣裳。方若愚急忙冲了进来,劈手拦下了袁飞燕。袁飞燕见争执不过,不由疑惑又恼怒地瞪着方若愚:“爸,原来你说要搬,怎么又要跟她搅在一起了?”
方若愚无奈地叹了叹气:“我想明白了,就她这么块狗皮膏药,我躲到哪她也得粘到哪,真搬走了,傅家庄也会觉得我是怕了她。”
袁飞燕急道:“那你别搬过来,我一个人住,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她倒是不能把你怎么着,我是怕……”方若愚声音忽然小了下去,麻苏苏的冷笑在他眼前浮现。
袁飞燕眨了眨眼睛:“除了她,你还怕什么?”
方若愚犹豫了一下:“除了你,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袁飞燕默默注视着父亲,心下隐隐意识到,他心里担心的事,也许远不止这些。
一楼客房内,刘曼丽默默看着傅家庄与高大霞收拾着屋子,思忖了半晌,忽地大声嚷嚷起来:“我也要过来住!”
“你来住什么呀,咱家那边也挺好的,还有院子。”高大霞擦了擦汗。
“这有抽水马桶,还有瓦斯,我也得享受享受。”
高大霞张口要反驳,傅家庄伸手拦下了她:“嫂子想过来就过来住,也能有个照应。”
“我不用她照应。”高大霞咕哝道。
刘曼丽却瞪了眼高大霞,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来照应方先生的!”
高大霞一听生气起来:“嫂子,你成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是你一天到晚跟我和守平的救命恩人作对,这个事,我不能不管。”
高大霞张了张嘴,强压下了内心的恼怒,正色说道:“嫂子,从个人立场说,我也感谢他救过你和守平的命,可从革命立场上看,他就是我们的敌人,对他放松警惕,就是允许坏蛋作恶,他会给我们的革命带来多大危害,谁都说不准。”
“说不准你还说得一包劲?这就是无中生有。”刘曼丽不屑道。
高大霞朝着空气挥了挥拳头:“等我揪住他的狐狸尾巴就有了。”
“你觉得你能揪住?”
“当然能,你没听过吗?再狡猾的狐狸都躲不过好猎手。”
“你是不是好猎手,我不知道,但方若愚肯定不是狐狸。”刘曼丽哀婉地叹了叹气,“他要是想到能有今天,当初就绝对不会出手救下我和守平。”
高大霞皱了皱眉:“这恰恰说明他狡猾,当初救人,就是为了今天隐藏身份。”
刘曼丽气得狠狠剜了她一眼:“高大霞,你也太不讲理了!”
一旁沉默不语的傅家庄忽然开口道:“大霞,你这么说确实牵强。方科长当年冒死相救,说明他还有中国人的良心,没有与日本鬼子沆瀣一气,就凭这一点,已经难能可贵了。”
刘曼丽接着道:“我不是你们高家人,你可以不管我死活,守平可是你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啊,人家方先生救人还救出罪来了?”
高大霞无奈地看着二人:“救人和特务是两回事,你们别扯到一起行不行。”
“这两件事都落在方先生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回事!”
“嫂子,你得相信我,我高大霞不会凭空冤枉他。”高大霞叹气。
“好,就算你看得准说得对,那我问你,方若愚要真是坏人,你就这么死盯着,他还敢干坏事?”刘曼丽不屑道,“估计坏人也让你逼成好人了!”
傅家庄笑了笑:“嫂子,你这话有道理。”
刘曼丽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继续道:“还有,你可别到时候说我没提醒你,袁飞燕那个姑娘,可不是好招惹的。她爹让着你,是好男不跟女斗,人家袁飞燕可不吃这一套。”
“飞燕受组织教育多年,又唱过《白毛女》,不会分不清情和理。”高大霞低声说,“再说了,我盯住方若愚,还有一个好处,别让她被挽霞子带上邪路。”
刘曼丽气得发笑:“你还真是一张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有理了。”
二楼房间里,袁飞燕抱出被褥,方若愚怔怔地望着屋子发呆,袁飞燕轻声叹了叹气:“爸,你要是睡不惯,就回去,我一个人真的没事。”
方若愚回过身来,淡淡笑了笑:“我先将就一晚上,这几天我把东西搬过来。”
“你可得想好了,跟高大霞住到一个屋檐下,她不会让你清静。”袁飞燕担忧道。
“她呀,就是瞎乍呼,要真能抓住我什么把柄,早把我置于死地了。”方若愚耸耸肩。
袁飞燕一怔:“那你还真有什么把柄没让她抓着?”
“我根本就没有把柄,她上哪抓去?”方若愚自觉失言,“真是的,我都让你绕糊涂了。”
好在袁飞燕并未在意方若愚的异样,抱着被褥坐在床边,迟疑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爸,你看傅家庄怎么样?”
方若愚皱了皱眉。他知道袁飞燕想问什么,可是他无法给出她想要的答案。
“不管他怎么样,你最好离他远点,一看就是经历过不少事的人。”方若愚沉声说。
袁飞燕的神色有些沮丧:“人家当然经历过不少事,我不跟你说了嘛,他不光是抗日英雄,还留过苏,能文能武,他的经历随便拎出一件来,都是惊心动魄的英雄故事!”
方若愚无奈道:“只要是故事,都是用来听,不是用来当饭吃的,更不能当日子过。燕儿,听爸的,离他远点。”
袁飞燕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我都这么大了,知道分寸。倒是你,提防着点儿。”
“提防傅家庄?”
“提防高大霞。”袁飞燕叹气,“原来她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闻着味儿找到你。现在好了,冤家路窄,住到一个屋檐下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要是真的万一……”
方若愚打断道:“我心中无鬼,自然问心无愧,哪来什么万一。”
“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
“那就离河远点儿。”方若愚咧嘴笑了笑,“放心吧燕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是人。你也不小了,要学会和各种人相处,只要我们本着以诚相待的态度,我想,很多误会都会消除的。”
“但愿吧。”袁飞燕轻声说。
方若愚忽然问:“最近你们演出多吗?”
袁飞燕想了想:“下一周要给大连职工总会的护厂队和纠察队演出,明天开始排练,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
方若愚点了点头:“你自己多加点小心,去睡吧。”
“嗳。”
一楼房间内,高大霞铺好了被褥,朝二人挥了挥手:“你们回去吧,我也该睡了。”
傅家庄四下看了看:“好多东西还没搬过来,你也不方便,还是回去吧。”
刘曼丽板着脸拽了拽傅家庄:“她就一根筋,你说也没用,走吧。”朝外走去。
傅家庄无奈地跟了出去,高大霞起相送。门外,树影在风中摇曳,傅家庄开门,刘曼丽先钻了上去。傅家庄回身看着高大霞,轻声说道:“早点休息吧,别老想着方若愚的事。”
“能不想嘛。”高大霞叹气,“于私,我现在被他陷害得不清不楚;于公,不把他揪出来,往后还指不定又要搞什么破坏活动。”
傅家庄无奈道:“这件事,我说再多你也听不进去,那我就给你个折中的办法——跟方若愚住到一起,也有好处。”
高大霞一怔:“他身上还有好处?”
傅家庄笑了笑:“你不要轻看了方科长,人家念过私塾,又在关东州厅做过课长,文化水平还是很高的,他要是肯给你做个教书先生,倒是你的偏得。”
高大霞激动起来:“他给我当先生?妄想!”
傅家庄仰天长叹了一口气,发动了汽车。送走了傅家庄,高大霞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方若愚悄悄站在二楼观望,一见房门敞开,连忙缩了回去。高大霞头也不抬,对着空气朗声高喊道:“挽霞子,从今往后,有你好日子过啦!”
方若愚脚下一个趔趄,回身瞪着高大霞的房门,低低叹了口气。万籁俱寂,一轮圆月钻出了云层,斜照在安静的洋房里。方若愚,袁飞燕,高大霞,三人各自在床头辗转反侧,默默揣测着事态接下来的走向,聆听着空气中若隐若现的风声,恍如什么人发出的呼吸声。对于他们来说,这大概会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次日,太阳高照时,高大霞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方若愚也睡眼惺忪地下楼,两人相视,都张着一张大嘴,又忙捂住遮掩。高大霞率先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着方若愚:“挽霞子,没睡好吧?”
方若愚撇了撇嘴:“你睡得也不怎么样。”
“我一换地方就睡不着,你是心虚,怕说梦话暴露了身份。”高大霞嘴硬道。
“随你怎么说吧,你不仁,我们不能无义。”方若愚随手指了指厨房,“飞燕一大早买了早点,给你留在桌上。”
“飞燕呢?”
“早走了,去团里练功了。”方若愚抓起公文包,“我也上班了。”
高大霞抓起包子:“行,我忙完文工团食堂的事,就上物资公司找你。”
方若愚走到了门前,高大霞的话让他脚底一颤:“高大霞,你还真打算一天24小时都不放过我呀!”
“对,只要你一天不交待自己是国民党特务,我就绝不放过你!”高大霞狠狠咬下一口包子,方若愚不由打了个寒噤。
片刻之后,黑石礁路上,方若愚匆匆推开了院门,收拾着搬家的行李。翠玲得了通知,早早便等在门边,进门帮着打包。方若愚的目光投到墙上的相框,那是一副大连市民欢迎苏联红军进城的照片,背后嵌有方若愚的委任状,那是绝对不能被高大霞发现的东西。
方若愚小心地藏好了委任状,回头看见翠玲正把桌子上的花瓶要打包,方若愚过去,拍了拍翠玲的胳膊,轻声说道:“不拿了,留给你。我常用的搬走就行,往后这就是你的家。”
翠玲连忙摆手拒绝,方若愚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双手:“就这么定了,你搬过来住吧!”
翠玲久久注视着方若愚,眼底满是动容。
大连市公安局,傅家庄正在看文件,高守平探头探脑地推门进来,递上了一杯茶水:“傅处长,喝杯水歇会儿。”
傅家庄从文件上头抬眼瞥一眼高守平:“这一会儿工夫,你给我倒了好几次水了。说吧,有什么事?”
高守平支支吾吾地挠了挠头:“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看你不是想和我说话。”傅家庄笑了笑,扫了一眼桌子上的文件,“搬家运动的总结文件,写好了?”
高守平嘿然一笑:“傅哥,你让我拿枪瞄个准行,可让我舞文弄墨,这真是难为我呀。”
傅家庄举着笔头敲了敲高守平的脑袋:“这可不行。毛主席在延安的在职干部教育动员大会有篇讲话,说的就是你这种问题,毛主席说,大家都要努力学习,不可落后,不可躲懒睡觉。我看你呀,让毛主席说中了。”
高守平不由肃然起敬:“毛主席真厉害,他都知道我一学习就偷懒打盹。”
傅家庄咧嘴一笑:“毛主席说的是一种现象,我们队伍中的很多同志都有这种行为,带兵打仗不怕,一学习就犯困头痛。”
“对呀,我们就是大老粗,识文断字写文章,这哪是我能干的事。”
“党内像你这样的同志不少,以大老粗为傲,这可不行。”傅家庄正色道,“革命不光要打打杀杀,还要学习文化。将来天下太平了,肚子里没点真才实学,能治理国家吗?毛主席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就引用了一副对子来形容没有文化的干部: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高守平没听明白:“毛主席批评干部,跟芦苇、竹笋有什么关系?”
傅家庄不禁莞尔:“这是形象的比喻。守平,毛主席为不爱学习的同志开出的药方,就是要让大家一面工作、一面生产、一面学习,而且,还要求我们的干部坚持每天两小时的学习制。我看你呀,得有每天学习两小时的决心和干劲。”
“我一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逼着自己好好学习。”高守平严肃地挥了挥拳头。少顷,他又为难地挠了挠头:“不瞒你说,不爱学习这点,我一点不像我哥,倒随了我姐,她是一翻书就头疼,我是一看字就打盹。”
傅家庄思忖道:“现在还真有个现成的先生,可以教你和你姐一块学文化。”
“谁?”
“挽霞子——不对,方科长、方若愚。”傅家庄暗叹自己都要被高大霞带歪了。
高守平脸上露出几分为难:“这个事,我姐肯定不能让。”
两人对视了片刻,傅家庄清了清嗓子:“要不,问问试试?”
“不行,跟狗特务有什么好学的?”高大霞不假思索地大喊。上午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高大霞高举着一副毛主席像,正朝墙上比划着位置。高守平呆呆地站在一侧,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傅家庄。后者轻声叹了叹气,走到了高大霞面前,接过了她手里的画像:“这是我出的主意。”
“那你就是糊涂蛋!”高大霞瞪了傅家庄一眼,“你也不想想,就他挽霞子那一肚子的坏水,能把守平往好里教吗?”
傅家庄无奈道:“人有好坏,知识可没有黑白。守平是跟着他学知识,学文化,他要真把守平往沟里带,教了不该教的东西,倒是正好验证了你的怀疑,这反而未必是坏事。”
“那就是让守平帮我监视他呗?”高大霞愣了愣,“这倒是个办法,我还可以接受。”
高守平觉着不对味,刚要出言反驳,被傅家庄用眼神制止了:“你这样解释,也行得通,这样守平正好可以近距离接触方若愚,他的言行,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他的立场。”
高守平迅速反应过来:“我底子薄,人家还未必肯收我这个笨学生哪。”
“他敢不收!”高大霞气冲冲地拧着抹布。
外面忽然传来了汽车声,傅家庄探身向窗外望去,只见方若愚和翠玲从车上下来,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少顷,二人搬完了后备箱的行李,方若愚朝着师傅招了招手:“师傅,麻烦你把她送回去。”
“没问题。”司机回道。
翠玲顺从地上了车,汽车缓缓驶去。
方若愚往屋里搬着东西,一抬头,只见高大霞一马当先迎了上来,心底没来由颤了颤,陪着笑脸道 :“哟,你在家啊。”
高大霞打量着搬进来的纸箱,好奇地查看着,方若愚见状不由拦下了她:“不用,我自己搬就行。”
“我没打算帮忙。”高大霞头也不抬。
方若愚眼角微微抽搐:“你说话总是这么直接。”
高大霞猛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方若愚:“你是不是以为我大白天不在家,能偷摸搬个电台、发报机什么的?”
方若愚不明就里地挠了挠头:“我上哪搬电台、发报机呀?”
高大霞冷眼打量了一圈,正要继续盘问,傅家庄上前拦住了高大霞,朝她摇了摇头。高大霞正要教训傅家庄包庇敌人,傅家庄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冲一旁的高守平丢了个眼色,高大霞这才反应过来,高守平还等着拜师呐。
“守平,你不是有事要跟方科长说吗?”傅家庄干咳了两声。
高守平难为情地走上前来,方若愚热情地看着他:“什么事?”
高守平扭捏地四下张望了一圈,小声说道:“方先生,咱们进屋说吧。”
三人转身朝方若愚的房间走去,高大霞要跟上,被傅家庄用眼神阻止了。那样惶恐的眼神,与其说是阻止不如说是畏惧,大约是担心高大霞又一通颐指气使,把方若愚再给气坏了,高守平的事儿就真凉了。
高大霞不屑地撇了撇嘴,等着几人纷纷进屋后,小心翼翼地贴上去偷听了起来。
“跟我学?”房间里,方若愚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高守平点头,傅家庄补充道:“守平很有求知欲,请方科长费费心。”
方若愚摆了摆手,脸上现出了几分难色:“费心倒谈不上,就是……”他迟疑了片刻,“他姐,高大霞能让吗?”
“当然让了。”傅家庄连忙点头,“高大霞是个明白人,她也希望守平能多学点文化知识,将来有更多的本领报效祖国,建设祖国。”
房门外的高大霞听来不由一阵惭愧。
方若愚叹了叹气:“共产党真是深思远虑,这自古以来都是上马定乾坤,提笔安天下。只是方某才疏学浅,怕是有负二位。”
高守平面露怯意,看向傅家庄,傅家庄连忙示意他积极争取。
“方先生,你就收下我吧,这也是组织交给我的任务。”高守平鼓足了勇气道。
傅家庄不紧不慢地说道:“守平,这还要看方科长是不是情愿,不能强人所难。”
方若愚看了二人一眼,悠悠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生在乱世,靠的是枪炮。”
方若愚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委婉的拒绝,门外的高大霞听来不由火冒三丈。她骤然撞开了房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指着方若愚的鼻子大骂起来:“方若愚,你还拿把上了?让你当先生,是抬举你,是让你将功补过!你别不知道好歹!”
傅家庄脸色一沉:“高大霞,你胡说什么!”
高守平慌忙起身拦住高大霞:“姐,你干什么,走啊!”
高大霞一把推开了高守平:“挽霞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高守平气恼地大喊:“走啊,你走!”说着一口气将她拉出来门外,避开了方若愚的视线,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不是捣乱吗,傅大哥都给说好了!”
“我看他拿把就来气!”高大霞忿忿道,“死了张屠夫,还不吃带毛猪了?”
高守平只感到满头都是黑色的乌鸦在盘旋,仰天长出了一口浊气。
房间内,方若愚面带愠色地理了理衣襟:“傅处长,你都看见了,就高大霞这样,我敢收她弟弟吗?”
傅家庄无奈道:“她是看你不答应,才着急的。另外,如果通过教守平文化知识,能缓合一下你和大霞的关系,让她进一步了解你,这也是好事。”
方若愚板着脸,低低叹了叹气:“要不是你傅处长来当这个和事佬,我是真不能答应。”
“谢谢,谢谢方科长给我这个簿面。”傅家庄陪着笑脸道。
话音方落,高守平走进屋来,朝二人点头示意。傅家庄连忙朝他招了招手:“守平,方科长答应了,快行学生大礼。”
高守平神色一喜,恭敬地深行一礼,再要鞠躬时,被方若愚一把拉住了:“够了够了,咱们这是互帮互学,很多事情,我还要向守平求教。”
傅家庄满意地看着二人,悄然走出了门外。
走廊里,高大霞高大霞一把拽过了傅家庄,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能答应,那是因为知道守平是情报科长,他想偷情报。”
傅家庄皱了皱眉:“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人家开始也是不想收。”
“他那是假客套,你要当真就中圈套了!”
“守平有数,你放心吧。”傅家庄淡淡道,“往后,他们在楼上学习,你别去捣乱就行。”说着,他又朝屋里张望了一眼,只见二人坐在了桌边,热切地交流起来,看上去相谈甚欢。
高大霞不由气得直跳脚:“刺锅子,你怎么老替他说话!”
傅家庄耸了耸肩,默默躲开了高大霞盛气凌人的抱怨。
接下来几日,高守平随着方若愚学起了基础文化知识。照着方若愚的计划,以往孩子上私塾,那都得是从《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这些入门书籍开始啃起的,可这在高守平看来委实太过难为情。那些都是娃娃年纪学的东西了,他虽然需要补课,但要他一名公安局机要科科长重学娃娃课多少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于是方若愚便从善如流地改为教授《论语》,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想来高守平倘若能学懂半部《论语》,治天下且不论,写写心得体会文件大约是不成问题的。
而随着学习的日渐深入,高守平对方若愚的钦佩也在不断加深,内心深处已然把他真正视作一位合格的老师了。这样的态度自然引得高大霞的一阵不满,两人甚至因此爆发过几次争执,每每都是不欢而散,姐弟俩的关系一下子闹得岌岌可危起来。
而这一切变化实际上都被方若愚看在眼里。尽管这并非他的本意,可这样的发展方向,却也不由使他感到一阵窃喜。敌人阵营里出现嫌隙的时刻,最容易从内部被分化攻破。这一点,在国民政府宦海中沉浮多年的方若愚自然是深有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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