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恐怖灵异 > 汴京春深 > 第190章

“王九娘啊,你做得很对,做得很好。那男子站起身,拿起那柄有血的鱼叉,蹲下身塞回她手中。她记得,记得无比清晰。
在那颜色被血液染暗了田地里,杀死那六个畜生的人,说着真心赞赏她的话的人,原来是阮玉郎。前世在田地里替她披上外衫的男子,竟然是阮玉郎。后来到她身边一直陪着他的晚诗和晚词,也是阮玉郎送到她身边的。那块飞凤玉璜,并不是阮玉真给爹爹的,是阮玉郎给的,他要娶她为妻,被爹娘婉拒后,他并没勃然大怒,反而将玉璜和他的人留在了王家,留给了她。
那时候的阮玉郎,也是杀人不眨眼,也是随心所欲。和现在的他,有何不同?
九娘心中空荡荡的,她遇到的平生强敌,害死阿昕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前世的救命恩人?究竟是恩还是仇?害死阿昕的玉璜,是她前世种下的因。她重生而来又是哪里的因?难道阮玉郎当年救了她就是为了种下今生和她为敌的果?
赵栩弯腰轻声道:“就要五更天了,你还想知道什么?都问个清楚。”
九娘从恍惚迷惑中醒悟过来,看着阮婆婆,柔声问道:“婆婆,你可方便说几句你的妹妹?我表舅母的娘亲姓童,她为何要远嫁青神又没同你来往?还有,郭家的人都去哪里了?”
她自小就没有外家,也听过其他房里嘴碎的婶婶们悄悄议论,说娘亲其实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嫡长媳。她一直相信爹爹说的,外家是京中世家,只是断绝了往来而已。
阮婆婆侧耳听着九娘的问话,想了想,轻声道“阿桐啊,她最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又体贴人,脾气也好,什么都想着旁人,不肯麻烦别人,再委屈都自己受着——”
九娘无意识地点点头,抿唇想笑,又忍着泪。这是她前世的娘亲!眼里只有爹爹和她两个人的娘亲!
“我表哥被害死后,王方也下了狱。幸亏玉真警醒,把那些文书和私库的账本信印都偷偷送到了我们手里。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这最柔顺不过的幼妹犯起犟来什么也不管的。”阮婆婆面上浮现一抹宠溺又无奈的苦笑,话匣子打开似乎就关不拢:“她日日去大理寺探监,哪里进得去?王方一出狱,带她去吃了两个鳝鱼包子,还是阿桐付的钱!她就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九娘轻声闷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堵:“白吃两个包子还骗到一个娘子,真是划算。”
阮婆婆摇了摇头,苦笑道:“可不是!唉,王方的人品相貌出身,自然也配得起阿桐。再后来,我夫君和孟山定约好起事。为防万一,我们把东西都交给了她们夫妻两个,让他们带回青神去藏好。谁知真的出了事。阮家完了,郭家是我母族,自然也被牵连了。我带着玉郎和表哥的一些旧部,东躲西藏,又怕牵连她们。直到玉郎渐渐大了——”
屋内静了下来。赵栩垂眸看着蹲在阮婆婆跟前的九娘,素纱幞头束起了一头秀发,露出一片后颈,此时无力垂落着,带着极细微的颤抖。
被一个人的魂灵纠缠住,忧她之忧,伤她之伤,痛她之痛,阿妧才是更苦的那个人呐。
风卷浮云,淡月烟笼。打更人又走了一个来回。临近五更天,金水门鼓楼上的鼓声响了,开城门的声音在瑶华宫里听得很清楚。因宫禁,往日一早聚集门边的各色摊贩都挪了地方,这一片依旧静悄悄的。
张子厚在廊下思绪万千,屋里的声音细碎,听不太清晰。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每天的这时候,汴京城待屠宰的猪应该被赶进城来,往修义坊去了。若是那些猪知道走到路尽头就是死,还不会老老实实被赶猪的人赶着穿过街市呢?他无缘无故,又想起了壩子桥的生鱼行,城东的蟹行,对于这些活物而言,人大概就是主宰吧。
谁又会关心蝼蚁蜉蝣之类的生死离愁?它们的一生,微不足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万民又何尝不也是以万物为刍狗?连着人对人,又何尝不是?
可老天爷再不仁,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吧。
张子厚仰头看着对面天际隐隐初露的鱼肚白,暗青色墨黑色的云层层挂在宫檐上方,远处大内的飞檐翘角隐隐露出轻盈的轮廓。总要想办法说服燕王一搏,明日休沐,今夜枢密院恐怕就会收到秦凤路军情报告。若要和阮玉郎那样的对手讲规矩,只能任人宰割。今日上朝的官员应该都已经出门了,不知道苏瞻、陈青这夜有没有睡。
零零碎碎的各种念头,如天边层云一样开始翻滚不已。
屋内九娘已经说完了阮玉郎的种种计策,看着面色苍白的老小,柔声道:“有仇报仇,有冤伸冤,他已经害死了官家和崇王,却仍不肯罢休,要将大赵江山和黎民百姓置于西夏铁骑之下,家恨何以要用国仇来泄愤?又何至于要万千军民来陪葬?他没了爹爹娘亲可怜,那千万百姓战火中妻离子散,又要恨谁?是不是应该转头恨在大郎身上?婆婆和大郎若觉得他没错,就当我只是陪了你们一会儿  。若是不愿意他祸国殃民,遗臭万年,就请告诉殿下他的藏身之处。殿下绝不伤他性命。”
她看向咬牙切齿小脸上满是愤懑的赵元永,心中一动,问他:“大郎不信你爹爹勾结西夏女真?”
赵元永咬了咬牙,大喊道:“我不信!你骗人!我爹爹凭的是自己的本事给翁翁报仇!才不会勾结异族打自己的国家!大赵本就是我爹爹的大赵!我爹爹为什么要害自己的百姓?!他杀的都是贼人坏人!你胡说!”
阮婆婆把颤抖不已的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抿唇不语。
九娘点点头:“那好,他既然救过我表舅母一命,我也替我阿昉表哥报答他一次,从此两不相欠。现在我就劝殿下放你们走。这许多天他不来救你们,是因为他吃准了定王殿下和燕王殿下是好人,不会滥杀无辜。大郎回去后不要怪你爹爹。你只问个清楚,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们。”她站起身,转向赵栩:“六哥,你放了婆婆和大郎好不好?”
赵元永将信将疑地看着九娘和赵栩,心里七上八下的,愤怒和怀疑,疲惫和难过交织在一起。他不信!
赵栩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好。”他正有此意,既然阮玉郎有计,那他不如成全他,索性让他喜出望外。
阮婆婆一惊,将怀里挣扎着的赵元永抱得更紧。
朝阳在大内琉璃瓦上映射第一片金虹时,赵元永和阮婆婆踉踉跄跄地站在街道上,转身看着不远处瑶华宫宫门处的赵栩和九娘,还不太信真的就这么脱困了。他想要回到城南的家中,却又怕赵栩派人跟着,他不知道爹爹会否知道他和婆婆已经被放了出来。许多确定万分的事,现在变得不可知起来。
赵元永抹去脸上的泪,分辨了一下方位,慢慢扶着阮婆婆往城南而去。走几步他回一回头,并没看到有人跟着。走走歇歇一刻钟后,才见到太平车、驴马驮载着货物往各行市而去。赵元永看着每一张面孔,都觉得可能是赵栩手下装扮的,只要和他们同路走了几十步,他就换一条街巷,分辨上半天。
看着他们远去后,九娘转过身。赵栩对她点点头:“你放心。季甫和我再商议片刻就去参加常朝,我让人先送你回翰林巷。”
九娘看了看一旁拢着手的张子厚,见他正看着自己,便福了一福。
张子厚微笑道:“今日孟氏六娘子就要入宫往太皇太后隆佑殿当差,九娘子会送她入宫吗?”
九娘看了看天色,点头应了声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六娘。惜兰一身大理寺小吏装扮,带着七八个护卫牵了马过来。
张子厚拢在大袖中的手,出了一层油汗,他叹了口气:“我那女儿蕊珠,还是当年我在四川时收养的,都怪我不曾用心教导。她多有得罪令姊,还请九娘子转告一声,张某代她赔个不是,日后在宫中相见,还请离她远一些。”
九娘一愣,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大有深意,她侧头看了张子厚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人也往梁门方向慢慢去了。
张子厚看着赵栩在晨光中的背影,笑道:“对了殿下,臣听说当年在孟氏女学的时候,年仅七岁的这位九娘子,凭借一手捶丸绝技压倒了蔡氏女学。不知道九娘子和燕王殿下比起来如何?”
赵栩吸了口气,斩断最后一丝儿女情长,转过身不经意地接口道:“她用的是卧棒斜插花水上漂,这个后来她教会我了,但没她打得好。永嘉的捶丸当年也打得不错,是跟你学的?”
张子厚却没有应答。
赵栩转过头看他,张子厚清隽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眼睛也有点发直。
“季甫?”
“殿下——”张子厚垂首,手臂却麻得连拱手礼也做不到。不急,当务之急,是阮玉郎。
老天爷对他,也足够厚道。这等境地下,他还能心花怒放,似乎有些不厚道。那又如何?
九娘回到西角门时,天已经大亮。观音庙熙熙攘攘,远远可见凌家娘子的馄饨摊上已坐满了人。
九娘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角门处风姿特秀的两个年轻郎君。陈太初如玉山巍峨,苏昉如孤松独立。两人正商议着什么。看见九娘这幅打扮,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阿妧?”苏昉醒悟到她身穿大理寺官吏丧服,必然刚从宫中回来。
三人相互见了礼,陈太初问道:“九娘可有时间?我和宽之都还没吃早饭,不如一起去凌娘子那里?”
九娘点头道:“好,今日我请。”她留意到陈太初已经改了对她和苏昉的称呼,心底黯然。
凌娘子忙碌之中看见他们三个,愣了一愣,笑了起来:“是你们呐!当家的!再搭一张桌子出来!”她望了望周边站着的十几个部曲护卫随从,没看见那最美的郎君,对着九娘笑道:“三个表哥,今儿怎地少了一位?”
九娘抿唇笑了笑,和苏昉陈太初坐在了角落里新搭出来的矮桌边。
三个白瓷大碗很快热腾腾地上了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笑着先吃起馄饨来。
一碗馄饨始,一碗馄饨终。陈太初垂着眼眸,舀了一只馄饨入口,忘记吹了,立刻烫破了上颚的薄皮。不觉得疼,他舌尖轻轻掠过那一层被烫伤而半落的浮皮,似乎就是多了一层皮挂在那里,回不去,也脱不落。
九娘喝了大半碗热汤,从嘴到心口都烫得不行,才放下白瓷汤勺,顺手点去了鼻子上的细汗,抬起头,见他们二人正微笑着看自己。
陈太初暗暗将袖中的帕子塞了回去:“我是来道谢和告辞的。”
九娘点点头,轻声问:“太初表哥是去秦凤路么?”
“先去城外接上我两个弟弟,再往秦凤路去找大哥。”陈太初道:“多谢你来信,爹爹说秦州怕已落入西夏梁氏手中,大哥不是高似的对手,若已遭不测,我兄弟三个要收好他的尸骨回京来。”他笑了笑:“大丈夫马革裹尸,我陈家男儿自当如是。九娘无须忧心。我爹爹一早已入宫上朝,请缨出战西夏。部曲们一早也都出了城,准备沿途拦截秦州军报。希望能赶在阮玉郎之前领兵离京。”
陈青毕竟是陈青!用阮玉郎的法子对付阮玉郎,只要拖住一两日,一旦陈青能领兵出京,便可戴罪立功!九娘眼睛亮了起来:“不错!此法可行,先走为上!你娘亲?”
“一起走!”陈太初沉静地说道:“放心,我们绝不会容西夏取了京兆府。大赵西军,非高似一人可敌。铁鹞子,我陈家军也不怕。”
苏昉看向九娘,有些颓然:“我爹爹不愿自污请辞。”
陈太初一愣,爹爹看了九娘的信也觉得高似之事,苏瞻唯有抢先公布,自行陈情请罪,以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习惯,自然要留中几日再议,若能在今日先由都奏院发布通缉高似之令,阮玉郎之计就不能全然得逞。纵然秦州军情到了,苏瞻也是有先见之明,罢相是免不了的,但最多是贬到中书或门下去,留待他日起复。他怎会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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