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盛放,棍头直中箭头,木击铁,近对远。
乌龙铁脊箭从齐眉棍头上插入三寸多,陈青虎口一震,棍头迸裂开,数道裂纹瞬间已到他手握的棍身之处。
赵栩倒在地上,侧目望向远处那高大身影,胸口一团火,整个人却如坠冰窖。
高似的箭,对的是赵檀!他是机变过人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要杀赵檀灭口?还是那个他连想也不愿想的原因!
高似眉头微皱,右手抽出六支箭,身端体直,拈弓架箭。
“掉刀——!”陈青大喝。
他一脚踢在还在和衙役纠缠不清的赵檀的膝窝里,反手接过身后亲卫递上的长柄上阔双面开刃的掉刀。陈青一步下了两级台阶,凝神盯着高似。大雨劈头盖脸扑向他,雨水顺着刀身流淌成一束,无声汇入地面。
赵檀只觉得一阵剧痛,整个人噗通跪在了赵栩身旁,他涕泪交加尖叫起来:“啊——!我的骨头断了!”无人理睬他。他抬头看到赵栩火一样的眼神,挣扎着挪远了点:“我没——没有要杀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混乱的人群奔走退散踩踏,堵住大理寺众人来路,张子厚已看见屋檐下高处的赵栩赵檀等人,还有台阶下陈青高大的身影。
顺着陈青的目光,张子厚扭头。高似?!
“开出路来——!挡者格杀勿论!”张子厚漠然看向前方拥挤不堪的人群。
这等无眼无耳无心的废物,死不足惜!
大理寺胥吏们心一紧,不再用刀鞘推搡,掩月刀纷纷出鞘,齐声高呼:“阻路者格杀勿论!”
那些哭喊的怒骂的人群刹那静了一静,更大力地拼命往两边退让。
弓满,靠弦,一声响,篷起一团箭雨。
陈青双脚一蹬,台阶上一块青石板中心碎成齑粉,凹陷下去,大雨立刻填满,成了个洼坑。
刀影如白色匹练倒卷而上,断箭落地。陈青身形刚刚下落,又是九箭跟着到了眼前,后头还是箭,一眼望去,箭雨胜过了大雨。
箭如飞蝗!陈青改劈为击,长刀用了剑法,刃首连击来箭,叮当声不绝。
两箭歪了准头,却还是扑向了赵檀的后心。衙役们纷纷举刀去挡。
赵栩咬牙,一抬手揪住赵檀衣襟,将他一把压低在自己胸口。
一箭从赵檀头上呼啸而过,射入站在后面的衙役大腿上。另一箭擦过赵檀右肋,击中赵栩胸腹间还插着的那柄剑,才落在了赵栩身上。
赵檀呆怔怔地看着自己眼前不断激晃的剑身,魂飞魄散。
谁要杀他?六郎这是救了他一命?
赵栩嫌弃地甩开他,赵檀那剑虽然很钝,为了有真伤口,剑头却是他控制着真的入肉了两分。高似这一箭力度十足,现在剑头偏移,倒将伤口撕拉开了三分。他看向陈青,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赵檀顾不得断腿的痛,死死抱住一个衙役:“挡住挡住!有人要谋害本王!”
大雨如注,不再有箭来。高似如铁塔般站在屋脊上,缓缓放下了弓。六郎没死,还救了赵檀?!他心念急转。
张子厚已大踏步往前,十几步开外,就是陈青。
后院里,阮小五陷入重围,对手中那个年轻人,一刀一刀贴身厮杀,毫无花式,极快极狠,刀刀致命,这是沙场上杀出来的刀法!
杀不了魏氏,弄不回陈太初几兄弟,凤翔久攻不下,若让西军缠住西夏大军,郎君的天下何时才能到手!
金锣声越来越近,不少房屋从里头烧了起来。
魏氏和九娘手心全是汗,屋内七个女子屏息凝神,听着外头院子里的动静。
北窗下突然传来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声。惜兰一惊:“来人——!”她手中银鞭如毒舌吐信,直击北窗。
窗破处,一条黑影带着雨水直冲了进来,宽袖一展,将鞭尖的利刃卷了进去。一声轻笑,银鞭陡然被拉得笔直,惜兰身不由己被拽得往前挪了两步。
神臂弩却还对着门口来不及转向,门开处,廊外八个赵栩的手下冲了进来。魏氏毫不犹豫,对准窗口的人,扳下手中连弩的机关。
阮玉郎手腕抖动,银鞭鞭身寸寸碎裂,射向赵栩的手下和朝他怒射而来的弩箭。有人怒喝声中倒地。
院子里的章叔夜立刻丢下阮小五:“拦住——!”猱身扑向门口。
“原来是你啊,怪不得——”阮玉郎身形急闪,声音柔美动听,带着笑意。一只宽袖翻卷如黑云,往魏氏颈中缠去,他另一只手已经和其他人过招不断,硬生生把他们和魏氏九娘隔了开来。
九娘抢先挡在魏氏身前:“惜兰!护住我表婶!”她毫无惧色,手中短剑直直刺出。“哧”的一声,阮玉郎宽袖已破了一个洞,垂落下去。
阮玉郎颇觉意外,眉头一扬,笑意更浓:“剑好!人更妙!”他袖中足以击毙九娘的一掌倏然消了七分劲道,改掌为指,点向九娘手腕。
九娘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手腕剧痛,剑已经到了阮玉郎手中。冰冷手指随即扼住她咽喉,恍如梦中的感觉。
刹那寒光大盛如水银泻地。章叔夜手中刀悄声无息地断成两截。门外涌进更多张子厚的属下。
阮玉郎手中剑气纵横,脚尖连挑起地上弩箭厉啸着飞向章叔夜和周遭人等,吟道:“既得佳人,又得宝剑,云胡不喜?”
章叔夜和惜兰手中小半截兵器上下挥舞,两人同时被阮玉郎剑气所伤,幸而护住了魏氏。
阮玉郎挟着九娘,人已从北窗腾身而出:“小五,走——”
章叔夜和惜兰带伤追了出去。
魏氏红着眼嘶声喊道:“快!快去告诉郎君!有人掳走了九娘!”
阮玉郎击倒数人,翻墙而出,不往会仙楼方向,却飞身上了南边民房一排的院墙,高跃低纵,直奔陈家大门而去。
惜兰、赵栩手下、章叔夜、阮小五、张子厚的部曲相继一溜地全力跟着前头那大雨中的玄色身影。
九娘被阮玉郎凌空拦腰倒扛在肩膀上,头脸朝下,浑身湿透,高高低低直发晕。她抬起逐渐有些知觉的手腕,想去拔头上的喜鹊登梅簪。阮玉郎轻笑一声,像背后长了眼睛,反手啪啪两声,剑身拍在她腕骨上,九娘痛得闷哼一声,双手无力垂落。那剑身忽地又轻拍在九娘臀上:“阿玞还敢捣乱?我让你多活了一世,方才也不舍得杀你,你倒救了魏氏,该怎么赔我?”
九娘听着他不可思议的话语,亲昵的调笑语气,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牙齿格格格打起颤来。
阮玉郎知道了!
他让自己多活了一世?!自己得以重生难道是阮玉郎所为?
忽然整个人离地而起,阮玉郎挟着她已站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墙上。九娘勉强扭着脖子往陈家大门看去,见下面民众乱成一锅粥,雨中被踩踏受伤的人在呻吟或呼救,咒骂陈青的声音也多,张子厚带着属下已将陈家大门团团守住。她看不见赵栩,只看见了陈青。她甩了甩头,眼睛眨了几眨,看见斜后方的高似,正飞奔而来。
张子厚到了门前,不许人前去缉拿依然屹立在远处屋脊上的高似,免得他们白白送死,再等片刻,禁军就能到了。
“鲁王刺杀燕王殿下,拿下!”他垂目看着抱着衙役大腿不放的赵檀,吩咐道。
赵檀一个激灵:“没有!六郎他没事!他还救了我呢——!”
张子厚不理会他,蹲下身问赵栩:“殿下?三衙禁军已出兵镇压民变,待禁军一到即可回宫!”
赵栩忽地坐了起来,看向张子厚身后,杀气凛冽。
“赵栩——你还要继续装死?”阮玉郎柔美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戏谑,大雨中清晰无比传了过来。
张子厚霍地转身,大雨中五十步开外的民房墙头,那穿黑衣的人——阮玉郎?前面的陈青已经丢下掉刀,换回两根齐眉棍,当作高跷,冲进人群中,或踩头,或踏肩,飞速冲了过去。远处的高似,也正朝着墙头黑衣人而去。
“九娘!——”纵然见不到那被扛着的人的头脸,衣服也湿透,张子厚脱口而出。
“郎君!——”大门里也冲出十多人:“娘子平安!有人掳走了九娘子——!”
赵栩瞬间已做出决定,长身而起,他腰腹间的剑坠落在地,沉声道:“季甫,拜托你了。”
赵檀愣怔怔看着赵栩,忽而大喜若狂:“你假死!你陷害我!你们都看见了?!大理寺应该抓你才对——来人——!”先生果真神机妙算!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看毫无表情的赵栩,再低头看看没入胸前的剑,不钝啊,很锋利——。
“你!——”赵栩怎么敢杀他?这里千百人看着呢。赵檀茫然抬起头,看向周围,一张张脸比他还要吃惊的样子,真是荒谬!
赵栩瞬间抽回自己的剑,有些事,他根本无需想。只是瞬息万变的情势下,杀赵檀还是留他一命,他要衡量一下利弊。
张子厚眼看着他斜斜冲了出去,转瞬飞身跃上一侧的屋顶,翩翩如鹤,极速冲向阮玉郎。
“速速跟着殿下擒拿谋逆重犯阮玉郎!”张子厚一把推开软软倒向自己的赵檀,大步跑向人群,大喊道。
一家邻里的大门砰地打开来,赵璎珞带着十几个侍卫冒雨冲了出来:“四哥——!四哥!”她看不清楚赵檀伤势如何。
高似轻轻落在阮玉郎他身侧,看向大门口。
北侧赵栩来的快如闪电。南侧的章叔夜和惜兰等人沿着一排相连的院墙飞奔过来,阮小五的剑已到了章叔夜身后。张子厚的几个部曲手中朴刀也劈向了阮小五背后。
阮玉郎轻笑道:“郎君关心则乱,看不出他将计就计?请随我走。”高似犹豫了一下。
陈青的双棍已到,带起如山风雨,横扫向阮玉郎和高似。
混杂一片人群中,不知从哪里爆出几篷弩箭。赵栩速度不减,手中剑光如瀑击落弩箭。
阮玉郎不敢怠慢,他前些时在高似手上受了点伤还没好透,但对上陈青却必须全力出手。
剑光闪过,雨幕似乎被截成了两半,一截断棍落在九娘背上,九娘只觉得一切都停了一瞬,背上剧痛,胸口一闷,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阮玉郎收剑,脚尖轻点墙头疾退向巷口,笑道:“啊呀,忘了你受不住。”语气里却是三分得意一分歉意。虽然舍不得杀,却也该让她吃点苦头。
陈青见断了的棍子令九娘背上吐了血,立刻收了三分力,如影随形追上阮玉郎,拧腰下沉,似脚下打滑栽下墙头。忽地平地雷起,一道暗影从他背后闪出,从下往上刺向阮玉郎双腿。另一道暗影直刺高似胸前。
以一敌二!不退反攻!三人一呼一吸间已经几个起落,换了几十招。
九娘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像个破麻袋被甩来甩去,模糊中看到大雨里有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阿妧——!”盖不住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金明池水中,又像是粟米田里,仿佛这世间只有那一个人在发声。
九娘死命咬住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顿时清醒了一些。
六郎——!赵栩——!
九娘极力不去动弹自己靠着阮玉郎的左胳膊,右手缓缓抬起抽出半松半散的发髻上的喜鹊登梅簪,紧紧握在手里。
赵栩大喝一声:“高似!看剑——!”他一剑直刺高似的咽喉。高似收掌急退。陈青一听赵栩的招呼,立刻弃下高似,手中两根断棍只攻向阮玉郎。
阮玉郎冷哼一声,正要提醒高似,左背一痛,有利器刺入!他箍住九娘纤腰的手一用力,就待一掌杀了她,转念间却按得更紧。
大雨中一丝血线转瞬消失在阮玉郎玄色道袍上。
九娘没想到阮玉郎竟然还不松手,她紧握簪子,却再也刺不进半分。
陈青厉喝:“放手——!”手下更是凌厉。
阮玉郎见高似已连退十几步,身上衣衫已破,勃然大怒:“高似——!”却将肩上九娘迎向陈青。
陈青立刻弃棍,右手抓住九娘后背。
阮玉郎手中剑毫无顾忌,一剑而下,竟要刺穿陈青的手掌和九娘后心。
陈青左手棍击偏剑身,却不得不松开九娘。
九娘奋力一拔,喜鹊登梅簪带着血珠离了阮玉郎的后背,瞬间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阮玉郎一声闷哼,提气疾退,从怀中掏出两颗小球,掷向身后追来的陈青,喊了一声:“走——!”
陈青正要挡,看见那球中心露出一小段麻绳,脚下顿时停住,手中棍改挡为轻挑:“小心!蒺藜火球!”
墙下赶到的张子厚和大理寺胥吏赶紧躲开,蒺藜火球内有火药,炸开来还有八枚有逆须的铁蒺藜,最是霸道狠毒,平时只用于攻城守城,没想到阮玉郎竟然改制成这么小的暗器,还随身携带着。
阮玉郎转瞬已在十几步开外。
赵栩不管不顾高似,腾身而起:“舅舅——追风枪!”
陈青气沉丹田:“来——!”他双手握住棍尾,侧身斜斜举了起来,却是个捶丸挥棍的姿势。
赵栩双脚蹬在断棍棍头处,陈青立刻拧腰挥棍。赵栩如大砲中的石弹一样,连人带剑直射向阮玉郎背后。
一朵朱红烟火从阮玉郎手中直冲暗黑天际,在半空中炸开来,如万点星光。
会仙楼里的莺素一见烟火,立刻牵了赵元永匆匆下楼,将他交给楼下的两个大汉:“快送大郎去北婆台寺会合姑姑和婆婆!”她顾不得大雨,飞奔向会仙楼北侧的汴河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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