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一道闪电坠下,将半空中的烟火劈成两半。
阮玉郎冷笑一声,左手一松。九娘整个人忽地下坠,来不及惊呼,松散的发髻全散,湿漉漉长发曳地,脸被墙头的野草刮得生疼,手连连磕在墙头被阮玉郎踩得粉碎的瓦片上,划出好些伤,疼得手中簪子差点掉下去。阮玉郎单手扣住九娘脚踝倒吊在自己背后,直接把她当了自己的盾牌。
九娘想用簪子再刺向阮玉郎的腿,却被甩得七荤八素,脸倒撞在他腿上。赵栩连人带剑已在咫尺,空中烟火散落的星星点点映在他身上。
“右!”赵栩大喝一声,剑尖微偏。
九娘眼冒金星,若没有三年来苦练弓马的积累,怕早已晕死过去,赵栩的声音一入耳,她想也不想,立刻拧腰悬空做了个后桥倒卷,硬是往自己右边荡去,把阮玉郎大半个人露在了赵栩剑下。
一篷血雨飞出,阮玉郎身子一歪,九娘控制不住地往剑上撞了回去。
赵栩落在墙头,脚尖一点,左手已抓住她的手,要把她从阮玉郎手中救回来。
阮玉郎冷哼一声:“撒手!”他反手一剑,却劈向九娘的腰。他右背伤势不轻,这一剑已没有了先前行云流水的写意,但他有恃无恐,不怕赵栩不松手。
赵栩立刻松开九娘的手,雄剑格上雌剑。
“背后!”九娘一个晃荡,竭力大喊。她人随即又被阮玉郎提了上去,腰腹撞在他肩头,晕了过去。
赵栩全力前扑,手中剑穿过自己腋下,直往后刺。
他背上中了高似一掌,顺势掉下墙头,强压住翻腾的血气,再次朝着在雨巷中往汴河边飞奔的阮玉郎追去。
高似右臂中剑,暗叹一声,身形一闪,躲开身后陈青的一棍,跃下墙头。他只用了三成力,赵栩应该无妨。
邻近汴河,巷子渐宽。因天色昏黑又突降大雨,加上京中民变纷乱,两边的正店、脚店和铺子大多掩上了大门,只有昏黄的灯笼在屋檐下飘摇。只有零星赶回店里住宿的旅人,撑着油纸伞,或披着蓑衣。见到这一连串的人飞奔而来,手中剑光闪闪,都吓得赶紧避让开。
一巷之隔,禁军呼喝声已传来,冲向了隔巷的陈家。
大风大雨,汴河泛涛,岸边一叶扁舟,缆绳早收,全靠一杆长篙子顶在河岸底下,才没顺流而下。那篙子在莺素手中,弯成了弓形。
“郎君——!”莺素高声呼喊。
阮玉郎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船尾,把九娘往船舱中一丢:“走!”
莺素立即收起竹篙,交给阮玉郎,穿过船身,往船头去升帆。
小船颠簸着顺流直下,被摔醒的九娘睁开眼,捏了捏死死被她攒在手中的簪子。
赵栩离岸飞身扑向船身,眼看就要落入河水之中,他左手甩出腰间软鞭,鞭头利刃噗地插入船身,人借力再度跃向船头,手中剑直刺向莺素。
阮玉郎跃上乌篷,手中竹篙幻出一片青影,荡开了赵栩手中的剑,顺势击向赵栩胸口。
高似返身,双掌击向身后陈青手中棍,却只是虚招,借陈青棍上力道,腾身向后,空中两个翻滚,落在赵栩身后,一伸手,已抓住赵栩后背,一掌劈在阮玉郎竹篙上,和赵栩双双落在船头,却不防赵栩唰的一剑竟刺向自己咽喉,高似立即后仰几乎躺倒在船头才避开赵栩致命一剑。
升帆的莺素和船舱内浑身散架的九娘,眼睁睁看着船头极速腾挪的两道人影,短剑、掌、长篙乱成一团。阮玉郎和赵栩都招招狠厉,高似却像个劝架的,既不允许阮玉郎的篙伤到赵栩,却也不让赵栩趁乱杀莺素或是入船舱救九娘。
陈青追赶不及,沿着堤岸飞奔。“六郎——!”后面尾随而来的众人看着滚滚河水和跳入河中的阮小五呆了一呆,跟着陈青沿岸追向那扁舟。
船上帆吃了风,转瞬已过了州桥,消失在烟雨汴河之中。
张子厚追到汴河边,只余起伏水面,他盯着河上雨雾,心里火急火燎。
“沿着汴河一路查询搜索!不论生死,拿住阮玉郎重赏!提供行踪者赏钱百贯!”他厉声吩咐道。
陈家门口的禁军会合了剩余的大理寺和开封府的人,将尚未离开的乱民一一抓住,鱼贯押往开封府临时设置在城北的牢狱,只是屋檐下赵檀的尸体和抚尸大哭的赵璎珞,无人敢上前。
张子厚回到陈家所在的巷口,禁军正押着乱民出来,又有厢军们抬着门板,推着太平车,往巷子里走去运送受伤的人。
一辆牛车缓缓停靠在巷口。车上跳下一人,喊了一声:“张理少!”
张子厚一回头,却见到披着蓑衣的苏昉。
苏昉连着许多天没有接到九娘的消息,一听说民变就觉得事态严重,在家里和苏瞻商议了许久后,带人去了孟家,再要来陈家,却在南门大街被堵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禁军抓走大批人疏通了道路才得以通行。他看见张子厚双目赤红,浑身湿透,心中一紧:“出事了么?”
张子厚带着他往陈家走,声音暗哑:“阮玉郎掳走了九娘。燕王殿下追上了船,船上还有高似。”
苏昉大惊,一把揪住张子厚,低声道:“谁去救他们了!?”他想起金明池时众人只管赵栩的事,手上力道加了三分,低吼道:“赵栩机变无双,说不定还有自保之力!可九娘呢!你快派人派所有的人手去找!去救她——!”
阮玉郎从前就对娘下过手,他毫无人性,绝不会因为妇孺而手下留情。
张子厚被拽得几乎倒在苏昉身上。他站稳脚抹了把脸,分不清满脸的雨水里有无泪水,微微抬头才能看清楚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苏昉,心中酸楚难耐。
这是她的儿子!母子天性吗?苏昉他不知道孟妧就是王玞,可他也知道关心她担忧她!这个孩子,差一点就是他的儿子!
张子厚看着这张酷似苏瞻的面孔,心头压着的一把急火直冲上头。
苏昉一呆:“你鼻子流血了!”
张子厚点点头,随手抹了一把鼻子下头:“没事,你放心,我会救九娘!我定会救回她!你放心!”他伸手想拍一拍苏昉的肩膀,抬起手又放了下去,转身带着人大步往陈家走去。
他错过一回,错得离谱,最后还护不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芳魂离世。他在地狱里已煎熬了二十年,绝不允许自己再错过她一次!
还有赵栩所托,他不能负!
苏昉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家中二婶千叮万嘱的话,也带着人大步跟了上去。
雨势不减,皇祐三年,开封府的第一场涝灾,就是今日。
小船顺风顺水,帆鼓篙急,转眼已到了相国寺桥。船上三人还在带伤激战。
九娘留意着乌篷上头阮玉郎的位置,慢慢移到船尾,侧身瞄了一眼,见莺素手执长篙,正撑入河中。她转念一想,又轻轻爬向船头。
高似连声大喊:“住手!你们都停下来!”
赵栩见到九娘半张脸已露出船舱,口中立即应道:“好——!”他手中剑一收,整个人靠向高似,对阮玉郎当胸戳来的竹篙不避不让。
高似怒喝一声:“阮玉郎——!”他身上的湿衣忽然鼓胀起来,一拳击向竹篙。
赵栩眼看他这一拳出手,雨水不向外溅开,反而被他的拳头吸了过去,立刻明白他先前一直未尽全力。他顾不得高似,全力前俯,贴着甲板冲向船舱。
竹篙头粉碎,整根竹篙在大雨中发出硬生生被绞断的嘎吱声。阮玉郎一凛,高似竟然厉害到这种程度,他当即松手弃篙,先放弃杀赵栩,双脚用力下沉,乌篷顶破。
赵栩紧紧握住九娘的手,右手剑和阮玉郎手中剑对击不停,窄小船舱内火花四溅。剩余的乌篷顶上刻上了一条条剑气。大雨从阮玉郎踩碎的地方灌了下来。
忽然,整个乌篷顶被人一拳击碎,高似冲了进来。
阮玉郎和赵栩手中剑挡开四射的木屑和竹篾碎屑。九娘眼前一黑,被赵栩和阮玉郎的宽袖交叠着盖住头脸,只听到风声雨声和喘息声。
袖子落下,九娘动弹不得。
小船犹自晃荡前行,小小船舱全暴露在雨中。贴身站着的四人相隔极近。阮玉郎左手短剑横在九娘颈中,右手越过九娘,捏住了赵栩的左肩头,唇角微勾。赵栩你心有牵挂就好。
赵栩肩胛骨剧痛,有裂开的感觉,却还握着九娘的手不放,右手剑刺在高似胸口,右手却被高似一手抓住,剑再也刺不进去。他脸色铁青,眼中的嘲讽之意却比剑更锋利。
高似的一掌压在阮玉郎心房上,一手抓住赵栩的剑柄,神情悲哀又愤慨,他深深看向赵栩:“你还要杀我?!”
阮玉郎看着赵栩和九娘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笑了起来:“高似,你还看不破?”
赵栩决然道:“高似!你救下阿妧,我就跟你走!”
高似眼睛一亮。
阮玉郎手中剑微微一偏,九娘咬着牙忍痛不发声音,大雨中隐隐见到她颈中一线血痕。
“住手!”高似掌心吐力,阮玉郎一震,口中渗出血丝。
高似紧紧盯着阮玉郎:“你若要我助你,需依我这一次!你放了她,我今晚就带六郎他们北上!”
阮玉郎知道他再加三分力,自己心脉即断。他点点头,看向赵栩。
赵栩点头:“一言为定!”
“我喊三声,你们两人一起后退两步!”高似沉声道:“你们两个,若再乱来,我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一、二、三!”高似喝道。
阮玉郎和赵栩同时收剑后退了两步。
阮玉郎坐到船尾,执剑撑住甲板,一口血终于吐了出来。莺素赶紧上前扶住他:“郎君!”
“过了东水门靠岸,去北婆台寺!”阮玉郎低声吩咐。
赵栩软软倒在船头处,剧痛的左肩胛骨已动弹不得,他松开九娘的手,放下右手的剑,歪头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左肩,对九娘笑道:“疼得有些厉害,恐怕这边不能给你靠了。”
九娘看着他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抬手拭去脸上泪水雨水,咬牙取过他手中的剑,将他凉衫后摆割下几片,手虽然一直在发抖,还是极快地把他腰腹间的伤口包了两圈。她不敢碰他肩胛骨,转头看向高似:“他这里骨头怕是碎了,你来给他瞧瞧!”
高似赶紧过来,在赵栩左肩摩挲了几把:“没事,没碎。”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赵栩,不由得心潮起伏,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静静退到赵栩身后,也不管自己身上被赵栩所伤的两处伤口。他站在船头,看着另一端的阮玉郎,又垂眸看着自己脚边的两个狼狈不堪的小儿女。
六郎待孟九,竟然如此不顾生死。孟九待六郎,也是同样吧。在阮玉郎手里还能毫无惧色还能伤到他,世间恐怕只有她一个了。
高似忽然想起王九娘,那个和陈素完全不一样的女子,炽热如阳光,却在正当青春时消逝在苏家后宅。这个孟九,倒有些像她。他这一生,心系陈素,也真心仰慕敬重王玞那样的奇女子,看到王玞之死,苏瞻之悔,他才醒悟过来期许来生太过虚无,他要的就是今生此时!六郎现已经在他身边了,高似突然一惊,赵栩是否知道了自己才是他的生父?他竟然不敢看赵栩的背影,大雨滂沱中,他不知所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胆怯。
“真疼啊——!”腿边传来赵栩的声音,却不像疼得厉害的声音,反而有几分笑意。高似一愣。
九娘凝视着赵栩,眉睫在雨水中格外发亮。赵栩淋着大雨都觉得脸上一热,却不舍得转开眼,轻声道:“金明池,你头一回叫我表哥那次,还记得吗?”
谁要你帮我吹?还什么吹呼呼!当年他还这么想过。
他此刻就特别想,只要想到被阿妧吹呼呼,还真就不觉得疼了,只想笑。
九娘猛地靠近他,在他肩膀上吹了几下呼呼,哽咽道:“表哥,我手疼的时候慈姑帮我吹个呼呼就不疼了。我帮你吹呼呼——”她为什么会记得七年前的一句话?还是原本就一直都记得?
很多事,原来并不是忘记了,是没有想起过不敢想起。
高似看着他们两个旁若无人,一个哭一个笑,目光胶着在一起大雨里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又退后了一步。
“好一个痴心的小郎君,好一对同命鸳鸯啊。”阮玉郎在船尾站起身,走了过来,抬起双手朝高似示意自己无动武的念头。
他靠在风帆桅杆上,扬声大笑道:“不过,赵栩,你可知道孟九娘不是孟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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