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既无亮光,也无人声,暗暗的,静静的。
忽然地道内最后两盏油灯熄灭了,此处挤满了人,一片漆黑,也无半分声响,上头漏下一阵风,在这半圆的空间里打了个转,使得闷热的地道内舒服了许多,凝住的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一束暗淡的星光从洞口照了下来,落在石梯上的阮玉郎面容上,一层银光,如玉似冰,又像薄薄的秋霜装饰了他。
阮玉郎转过身看了高似一眼,展开双臂,将心胸命门全露给了他。
高似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上方,仔细听了听,转头对赵栩轻声道:“上头应该并无伏兵。”
赵栩心中一动,秀眉一挑,比了个射箭的姿势,灿然一笑。高似点头不语,却示意他拔剑出来。
赵栩笑得更是开心,手一翻,一泓秋水亮在他手中。
高似反手解开背上一个粗布包袱,露出一柄半旧的手刀,黯沉的刀身看上去像没开过刃,在赵栩手中剑的映照下,勉强看到刀身上一条暗红色的线,自刀柄处蜿蜒向上,直至刀尖。
见高似防备之心不减,阮玉郎的唇角还没勾起,就抿了回去,他姿态优雅地拾阶而上,仿佛是去踏春赏花的,而不是私闯大内禁中。看着他玄色道袍的衣角消失在黑暗中,高似双手紧握的手刀倏地竖起,刀背贴着右肩,一步步跟了上去。
赵栩只凭目测,已看出这石级在营造上的细微特殊之处。石级最底层起步的第一级高五寸,第二级却高了六分左右,第三级又回到了五寸高。这地道只出不进,如有追兵,自上而下,先高忽低,常人因迈步上下楼梯的习惯,十有八九会在这高度不同的石级上摔作一堆。但这个对于阮玉郎和高似这样的高手,毫无作用。
十二级台阶,出了五种不同的高度,高似走得很稳。最后一级将至,赵栩仍然找不到机会出手,隔着衣衫,他看得出高似躯体上每一块肌肉的运转都在巅峰状态,随时能爆发出船上一拳击溃阮玉郎长篙的力量。
身后果然传来一些磕磕碰碰的声音,却无人说话。高似和赵栩全神贯注在前面人的身上,都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
阮玉郎站在洞口不远处,一个身穿内侍服饰的男子在和他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背对着他们,躬身而立,状甚恭敬。不远处传来禁军换班的呼喝声。
赵栩略一看,这是东宫六位夹道中的一扇角门内,往东宫墙外,东南是晨晖门。这里和皇太子宫只隔了两道院墙。他转身看向和阮玉郎说话的那人,那人已逐渐走远。
十几人依次出了地道,余人却还留在地道里等着接应。木板无息地合了回去。
阮玉郎过来轻声告诉高似:“陈素母女刚从福宁殿出来,去了雪香阁。我陪郎君过去。”他声音越来越低,轻不可闻。
阮玉郎竟然知道阿予所住雪香阁的位置,赵栩手中剑握得更紧。伏兵必然尽在雪香阁,等着坐实他血缘有疑一事。他绝不能让阮玉郎引高似去雪香阁。
高似身上鼓足的气劲略松,紧绷的上衣微微贴服了下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赵栩手中秋水突变闪电,一剑直奔高似后心。
高似被阮玉郎大力一推,赵栩一剑刺穿了他左肋。他低头看着肋下穿透过来的剑尖,倏地又一阵剧痛,剑抽了回去,血汩汩而下,看不清楚那血,感受得格外分明。
“有刺客——!”黑夜里响起赵栩穿云裂石之音。
皇城大内晨晖门上立刻响起了号角声。不远处传来禁军呼喝之声。
阮玉郎和赵栩战在一起,轻笑道:“你杀高似,不怕九娘死?”赵栩心志,果然坚不可摧,机变智谋也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可惜无论他怎么挣扎,结局都一样。
赵栩手上不停,剑招如飞:“你不在,谁能困得住我家阿妧?你有命出宫再说!来人!有刺客——”
高似慢慢转过身盯着赵栩,心口似乎已经被刺穿了一个血洞,空空的。有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的,突然就碎了。他扭头看向远处宫墙,她就在那边,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高似待要飞身而起,赵栩一剑又抵眉心。
叮的一声,高似手中刀格住赵栩的剑,双目已通红:“你要杀我?你不信我!”
赵栩冷若冰霜,四剑四字:“要杀!不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高似脱身而去。只有战,众目睽睽下战,才能洗清他的身世之疑,才能摆脱闯宫之罪。
灯火渐近,吆喝声、兵器相撞声、鼓声纷沓而至。远远传来:“有刺客——!东宫六位有刺客——!”
阮玉郎唇边勾起诡异的笑容,宽袖舒展,右手短剑连点,直击赵栩咽喉和心口:“郎君只管去雪香阁,我替你教导儿子。”
高似手刀一震,挥出万千暗影。赵栩一声闷哼,已中了一刀一剑,幸亏这二人都没有杀死他的意思,一得手就散去了大半劲力。
高似手腕一翻,挡住阮玉郎的剑:“不许伤他!我去去就来。”他身形疾退,几步就到了夹道宫墙下的暗影之中。赵栩咬牙又受了阮玉郎在他背上的一击,强忍着一口血,趁势冲向高似。
“你还是留下吧。”阮玉郎笑着,几乎贴地平飞,一剑刺向赵栩膝盖间。
“他留不如你留——!”冷峻的声音响起,比这句话先到的还有一声弦响。
腾身而起的高似在半空中骤然停了一刹,一掌拍在宫墙上,整个人斜斜避开。突突突三声,三枝乌龙铁脊箭如流星般连续扎入宫墙内。
阮玉郎脚尖轻点,身子骤然拔起,人在空中,他看着地面上几枝箭,微微皱了皱眉。身后殿前司禁军已经和阮小五等人混战在一起。
赵栩大喜,孟在来了!他全然不顾身后的阮玉郎,一剑如影随形,依旧直奔高似后心。
“捉拿阮玉郎——捉拿高似——护卫燕王殿下——!”
喧哗声响彻皇城大内,近百年,宿卫禁军第一次遇到谋逆重犯胆敢闯宫,皇城司、殿前司、入内内侍省,全都被惊动了。
阮玉郎见赵栩暴起,显然是看穿了雪香阁的谋算,又有孟在来援,纵然他后手连连,却也有些麻烦。现今整个大内已被掀翻,他不怒反笑:“六郎,你以为拦住高似就行了?”
他玄色道袍在夜空中如鹏鸟展翅,宽袖中朝连人带银枪激射而来的孟在掷出三枚蒺藜火球。他袍袖再展,左手已多了一箫。
“碰不得!”赵栩弃下高似,翻身退后,短剑行云流水,旋出大大小小的圆圈,把三枚火球滴溜溜兜在剑身上滚动,他手腕一震,三枚球飞向已越过宫墙的高似。
高似掉头一拳,三枚蒺藜火球被激荡开,滚落到远远的地面上,烧了起来。他又看了赵栩一眼,往西北方雪香阁飞奔去。
孟在拦住了阮玉郎:“我来,你去!”
赵栩精神大振:“好!”
身后传来孟在的喝声:“小心孟存孟仲然!”
阮玉郎眉头一跳,一剑隔开孟在,洞箫贴近唇边,一簇银针从箫尾蓬地射出。
赵栩头也不回反手挥剑,脚尖已点上宫墙,膝弯处微微一麻,还是中了几针。他勉强提气上了宫墙,高似身影就在不远处。赵栩一回头,见晨晖门东华门各处禁军潮水般涌来,不再停留,追向高似。
雪香阁临近延福宫,在大内西北。先帝宠爱赵浅予,将这三进的小院子赐给了赵浅予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院里还有一个小池塘,旁边堆垒了高高的太湖奇石,端午节的艾叶菖蒲被手巧的宫女们编织成长长一条,从太湖石顶端垂挂下来,一路系着五彩斑斓的小艾人和五毒物,旁边立灯昏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平时栖息在池塘里的几只乌龟远远地躲开了。
陈素和赵浅予在厅堂里,坐也坐不住,忧心忡忡听几个女使说了外头最新的消息,一听到还没赵栩和九娘的下落,赵浅予就抱着陈素哭了起来:“怪不得哥哥同我说那些话!他肯定知道自己要出事——”
陈素紧紧搂着她:“别胡说,舅舅和张大人都在救他呢。母子连心,我没什么不妥,你哥哥肯定没事!”她信六郎和九娘,柔仪殿那夜千转百回惊险万分,六郎和九娘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她定定神,转向那两个女使:“鲁王的事,张大人还说了什么?”
“张大人知道奴是燕王殿下安排在主主身边的,特意让奴转告太妃:鲁王一事无大事,殿下有功无过。请太妃放宽心。”
陈素松了一口气,她听见向太后教官家说维护六郎的话,恨不得磕头磕出血来才能表述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外头廊下挂着的鹩哥忽地喊了起来:“万福金安!万福金安!”
厅里的人都一震,赵浅予松开陈素,看向厅外。鹩哥还在喊个不停。
病容憔悴的太皇太后慢慢走了进来,赵棣躬身扶着她。向太后牵着官家赵梣的小手,面带疑惑。簇拥着他们的是二府的几位相公、御史台的邓宛,还有身穿亲王丧服的宗亲,陈素却从来没见过。赵浅予看到六娘和孟存父女俩忐忑不安地跟在后头,吓了一跳。
陈素强作镇定,起身给太皇太后等人见礼。
太皇太后转头对向太后道:“五娘,今夜一试以后,谁做皇帝,老身不再过问。”
向太后犹豫了一下,看向几位相公,点了点头:“便依娘娘所言。”
“将那人带上来。”太皇太后沉声吩咐,面上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她转头道:“阿婵,到我身边来。”
六娘吸了口气,应道:“是!”
外面两个内侍引着一个女子缓缓入内,那女子身形袅娜,有些行走不便,却穿了宫中太妃的丧服,走近了,对太皇太后、向太后及官家行了跪拜大礼:“民女拜见太皇太后、太后娘娘、陛下!”
六娘一震,微微抬起眼,见跪着的人匍匐在地,双手交叠平放在额前,手指还淤青着。
“起来吧。”太皇太后淡然道:“抬起头来。”
“民女遵旨。”
四娘慢慢抬起头来,眼眸低垂。六娘死死咬住唇,盯着许久不见的她。脸颊还有些肿胀,不知道是不是在狱中吃了苦。
陈素颤声道:“娘娘!为何要找人冒充妾身——”她浑身发冷,面前的人乍一看,就好像年轻时的自己,只是更加柔弱,惹人见怜。
向太后一震,看了赵棣一眼,想到太皇太后在福宁殿的话,这样才能了结宫中朝中内外的心结,让太皇太后和赵棣死心,也免得陈氏受伤,她心一横,安慰陈素道:“你莫怕,你和阿予跟着我,不会有事的。”只要陈素和那高似的确无染,今夜一过,水落石出,她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孟娴?——”赵浅予猛地喊了出来:“你明明在大理寺狱里的,怎么跑来这里?五哥!你是不是要害小娘娘!大娘娘,您别信五哥!”她转头吩咐:“来人,快去找大理寺的人——
太皇太后厉声喝道:“大胆!传我旨意,将雪香阁服侍的人全部押去后头。”
雪香阁的两个女使见赵浅予已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带御器械押住,紧握的手只能松开,被进来的禁军们押了下去。
陈素咬牙拉住赵浅予,向太后示意两人稍安勿躁。
几位相公转开了眼。赵昪皱起眉,看向外头,此事特意避开定王殿下和张子厚,看来不妙。再看到一脸茫然的“大宣”孟存,赵昪心头更加沉甸甸的。
“好了,留她在这里,我们去后头等着吧。”她将手伸向六娘。
六娘强忍着泪水,躬身扶住了太皇太后。众人跟着太皇太后往后室走去。
几个女使打扮的皇城司女亲从官轻手轻脚进来,扶着四娘坐到榻上,让她靠在隐枕上,倒了茶水,在她手边摆上了针线篮,熄灭了厅内其他的烛火,将案几上的烛台挪开,厅内昏暗下来。厅内站着的几个人影子在地面上轻微摇晃着。
四娘摸了摸针线篮里头的婴孩肚兜,提了起来,大红蜀绸上花开富贵已经绣了一半,这些和她身上的衣裳、发髻上的银钗,都是从陈太妃殿里取来的,这件肚兜看来是做给陈太初的弟弟或妹妹的。
妹妹,她倒也有一个好妹妹。拜她所赐,她既失心爱之人,又险些丧命,今夜也该还些回来了,让她先尝尝身边人一个个死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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