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古称邺城,北扼邯郸,西倚太行山,南接鹤壁、新乡。春秋战国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乃魏武帝受封魏文帝封禅之处。大赵在相州设彰德军,以支援澶州、卫州。
赵栩一众方至相州城外,官道旁一位胖乎乎圆滚滚的中年男子,身穿富贵团花蜀绸襕衫,带着一些部曲立刻迎了上来,恭候在一旁,等章叔夜背着赵栩和九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才在马车前行了大礼,又和坐在车辕上的章叔夜说了几句话,方领着众人直奔城北。
相州城比起鹤壁和封丘,更是繁荣。九娘透过车窗帘见到“元旭匹帛铺”的招牌时,愣了一愣,看着那“元旭”二字,想起自己几次提起要将杭州元旭的印信交还给赵栩,都被他拒绝了,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颈中红绳上那颗乳牙坠子,偷偷瞄了赵栩一眼,复又若无其事看向窗外。见那领头的掌柜和门口的伙计说了两句,车队又徐徐前行,往右转入了一条巷子。
赵栩心知自己当初随口取的名字被九娘看出了端倪,实在得意,见她伸手一摸的动作和偷瞄自己的那一眼跟做贼一样,说不出的趣致灵动,忍不住凑近了笑道:“阿妧可想过,我还了你那宝贝乳牙,你该再给个什么我才是?”
九娘讶然挑了挑眉,龇了龇一口贝齿:“难不成六哥想要我变成无齿之徒?”
赵栩手指轻轻在她雪白门牙上一弹:“你这是抱怨还是撒娇?若是抱怨的话,我便也有话要同你好好说道说道,那方帕子——”他想起听香阁里被阮玉郎盗去的帕子就心里不舒坦,谁知道那老不要脸的还偷了阿妧什么物品,万一有抹胸什么的,他非亲手杀了阮玉郎不可。
九娘忍着笑掩了半边脸:“堂堂燕王偏要学人家说话,无耻之徒,不害臊。”她的话每次被赵栩说出来,就变了意味,平白多了几分暧昧缠绵。
“人家是谁?”赵栩疑惑道:“哪里来的人家?”
“我就是人家,人家就是我。”九娘没好气地道。
赵栩摸了摸下颌:“阿妧果然学会撒娇了,妙哉。学我说话这句听起来就是抱怨,换成人家二字,意蕴截然不同。‘且相对青眼,共裁红烛。小语人家闲意态。’阿妧你再说几句人家来听听?”
九娘的杏眼越睁越大。她前世只会对娘亲撒娇,今生只对慈姑撒过几回娇,倒是林氏常对她撒娇。但对男子撒娇,她以往最是不屑的,赵栩竟说她学会撒娇了......她为何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又或现在的九娘才是真正的自己?
赵栩却又笑道:“山谷道人有首词,昔日我只觉得艳俗,今日才明白个中妙处:‘香帏深卧醉人家,媚语娇声娅姹,姹娅声娇语媚,家人醉卧深帏。’阿妧可听过这个?”
九娘粉颊登时烧了起来,想着输人不输阵,索性别过脸去不理赵栩:“偏你牢记这些,我可不曾听过。燕王殿下风流倜傥名满汴京,看来不知醉卧过多少声娇语媚人家的深帏了——”她不过随口一说,可最后那句一出口,眼前似乎当真看见赵栩对着别人情深款款相偕醉卧深帏之中,心里头一阵刺痛,酸得眼眶立刻发起涩来,这种酸涩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简直是不可理喻之事。
赵栩一怔,旋即喜不自胜起来:“阿妧这是在吃味么?”探头凑过去看她,见她眼眶微红,情急道:“咦,你怎地真胡思乱想起来了?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九娘垂首低声道:“谁在吃味了?”
赵栩心中柔肠百转,又是欢喜又是着急,凑近了她正要细说分明,冷不防九娘猛地抬起了头,额头正撞在他口鼻处,疼得厉害。
“啊?你没事吧?”九娘见他掩住了口鼻,顾不得额头也疼得厉害,急急要拉下赵栩的手。
赵栩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九娘见他上唇已一片紫红肿了起来,又悔又恼又心疼不已:“我是吃味了,想到你若是真和人家醉卧深帏了,就难受得紧——”
赵栩却强压着笑,嘶嘶呼痛,在九娘这里,他早发现自己越是惨,得到的好处便越多。
“人家就是你,你就是人家,傻阿妧你难受什么?”赵栩忍痛道:“在我这里,只有一个人家,便是阿妧。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家?”他日后定要试试和她醉卧深帏,再说起今日事好调笑她一番。
九娘见那紫红处渗了些血丝出来,掏出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轻声道:“都是我的错——”
赵栩一捏她的手:“我最不爱听你说这个。日后需改成‘都怪你’三个字才行。”
九娘怔怔地看着他,柔声道:“都怪你?”
赵栩点头笑道:“可不是都怪我。我给阿妧赔不是了。”怪肯定要怪他,因为日后免不了还想要她多吃些这等无关紧要的醋。她怎么吃醋,他心里都是甜的。
九娘静静地看着他,前世她在开宝寺绊了一跤,苏瞻笑她成了泥地里打滚的小狗。她气囔囔地喊:“都怪你!都怪你!”怪他走那么快还不等自己。苏瞻却笑得直打跌,说她自己摔跟头如何能怪在他身上。原来他对自己心上的人,才会慢慢走等着她才会叮咛她小心那门槛。而苏瞻去打蜂巢时被蜜蜂蛰了,她虽也笑得厉害,却会不停地说着“都怪我不好”。
九娘胸口热热的,眼中也发烫,忽地往前轻轻扑进赵栩怀中,搂住了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闷声喃喃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自然不是抱怨。
赵栩下颌被九娘的幞头轻轻顶着,鼻尖萦绕着她的淡香,人都喜得有些七荤八素,一双手臂顿了顿才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唇角不自觉上扬起来,上唇猛地一痛,原来真的不是在梦里。
“是的,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赵栩柔声道,当然都怪他,都怪他,再多怪些才好。
车内再无言语之声,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缓缓交融在一起。
车队绕过两条街巷,到了一间民房的门口。早有仆从上前打开四扇黑漆大门,拆了门槛。众骑和马车直接鱼贯而入,这原来是元旭匹帛铺的后门。不多时,章叔夜“吁”的一声,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九娘赶紧松开赵栩,坐正了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不敢看还在傻笑的赵栩。若她总在他面前这般失态,那便当成常态算了,她也绝不会懊恼或后悔。
下了马车,方绍朴一见赵栩脸上有伤,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跑过来仔细查验,随后便打了个哈哈,转身走开了,自去看众亲兵部曲将马儿牵到一旁都准备妥当的马厩里,又去看另一旁干干净净的鸽棚,唉,殿下也太心急了,这么短的一段路,就要霸王硬上弓。九娘干得漂亮!方绍朴随手拿了些稻谷喂里面的鸽子,想着改天他要和九娘说说,这男人呢都是贱骨头,咳咳,当然不包括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千万不能给殿下这样厚颜无耻之徒轻易得手,日后那男人就会觉得换了谁都能这么待她,不免看轻了她。虽然陪他们吃饭瘆得慌,但他还是会杵在殿下眼皮子底下的,不能给殿下可乘之机。
孟建见到赵栩,再细察九娘的神情模样,简直要跳脚。这孩子也十四岁了,汴京城那嫁的早的都为人妻室了,她怎地这么不开窍。虽说要守住,但也不能如此粗鲁伤到殿下啊。好不容易那柳下惠想要亲近,却给你揍成个猪头一般,就算是天下最好看的猪头,就算再喜爱你,殿下心里能舒坦吗?郎君是天,更何况这郎君是监国的燕王殿下呐。
九娘看着孟建脸上短短片刻已唱完一出大戏,暗觉好笑,跟着赵栩的轮椅也到了鸽棚前头:“这匹帛铺为何养了这许多鸽子?”汴京城里几乎家家养鸟,宫中也多有珍禽,饲养鸽子的人家也很多,但匹帛铺是商家,养了这许多鸽子却不知派什么用处。
赵栩笑道:“自然不是为了吃。”
章叔夜推动轮椅,跟着那圆滚滚的掌柜往月门走去。
众人进了后花园,见园里并无奇花异草,两排槐树竟然还都挂着累累的雪白槐花,空中淡淡的槐花香十分宜人。方绍朴伸手摘了两串下来告诉九娘:“可巧了,槐花可入药,清肝泻火,啊哈,泻火。还有槐根可散瘀消肿。”
轮椅上赵栩手中的纨扇倏地停了下来。章叔夜手上用力,加快了步伐。
九娘红着脸轻声道:“有劳方大哥了,六哥脸上的伤几日才能消肿?”
方绍朴轻声道:“你放心,我暗地里让他再多肿几天。你做得对,千万别因为他是殿下就怕了他,来一次打一次。”
“啊?”
元旭匹帛铺的后院也有三进,十分气派,虽然比不上浸月阁,但比起鹤壁的正店已经富丽堂皇了许多,一应仆人皆是男子,不见婢女。
那一脸和气圆滚滚的掌柜“滚”了过来,再次对上首的赵栩行了大礼,从袖中掏出三封信呈给章叔夜,禀报道:“禀殿下:京中张理少的信是两个时辰前到的。秦州的飞奴,按理本应在卯时归巢,因在西京换了羽飞奴,辰时前才归巢。大名府的信,是昨夜亥正时分到的。属下用鹰奴给的法子试了三个月,飞奴的确比以前更快,如今一个时辰能飞三百里。”
九娘看着赵栩淡定地接过那三封信,讶然道:“那些鸽子,难道是用来送信的?”她只知道赵栩养了鹰,还送了一只鹰连带鹰奴给陈青出征用,却从不知道他还在派人训练信使,在书上她也读到过唐朝宰相张九龄“飞奴传书”与亲友通信的轶事,可那么小的鸽子要飞越两千里去秦州还能载信安然归巢,委实不可思议。
赵栩笑道:“也才试了三年。我看鹰奴训练鹰很有意思,便让袁仁也试试训练飞奴。不然只靠急脚递,委实不够快,耗费也厉害。你家里也养了十多只——”袁仁见赵栩待这位极好看的小郎君十分亲切,赶紧也拱手朝九娘行了一礼。
九娘回了一礼,恍然之下,脸上烧了起来。怪不得她癸水初来那日,惜兰明明不曾出过门,方绍朴却来了家中要替她把脉。
赵栩手握空拳,抵唇清咳了两声:“季甫来信说,你家那位钱婆婆深藏不露,昨夜以一枚铜钱重伤了阮玉郎。他正和你大伯联手,在开封府搜寻阮玉郎。”
九娘和孟建都又惊又喜,两人对视了一眼。九娘颇有些后怕,阮玉郎果然不肯放过自己,竟亲自去了木樨院,只是钱婆婆怎会如此厉害,看来婆婆还有事瞒着家里人,不知那位钱婆婆会不会是太皇太后的人。
赵栩又看了陈太初的信,转手递给了九娘:“原来我们离京之日,苏昉就去了秦州,这确实是他的性子,眼中揉不得沙子,律己甚严。他也会和太初他们一起来中京和我们会合。你放心吧,毕竟他是表哥,年长你许多。看来他千里迢迢去负荆请罪倒别有所获。”苏昉是个极好的军师,看得远又看得深,又极敏锐,且能言善辩,有他在,自是大大的助力,更重要的是阿妧的心结能解开许多。
九娘细细读了信,心中百味杂陈,终还是高兴更多一些。阿昉他这一路究竟想了些什么,她无从猜起。可他要去中京,难道是改了不入仕的打算?又或者,他和自己一样,已能抛开往日心中的重担,循本心而为?那样的阿昉,又会是什么样?九娘目光落在陈太初信末的那句“北上一路艰险,祗颂阿妧玉安。”眼中一热,太初恢复了对自己阿妧的称呼,他也放下了么?
这一刻,九娘恨不得插翅飞去中京,盼着能尽快见到苏昉和陈太初。
赵栩已看完大名府的信,笑道:“沈岚果然有点意思,鹤壁的人一到,他已通告大名府上下,监察御史这两日就会抵达,连彰德军节度使也被他请去了府衙。看来他和阮玉郎还未联系上,以阮玉郎的手段,恐怕宁可调兵充贼,也要半途截杀我们,事不宜迟,用完饭后我们即刻大张旗鼓,抢在阮玉郎的人之前,去会一会这位两袖清风的大名府权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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