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馆陶行至冀州阜城歇下时,赵栩收到陈太初飞奴传书。九娘捧着那小小纸条看了又看。
“他们走得这么快,二十就能到河间府。”九娘想到再过三天就能见到苏昉和陈太初,十分高兴。出门在外,虽有诸多不便,但又有许多在京中和翰林巷没有的好处。
“六哥,从河间府去中京还有多远?”九娘将纸条放到赵栩身前的案几上。
赵栩歪在罗汉榻上,顺手取过一旁的舆图摊了开来:“来,我指给你看。”有多远他自然一清二楚,但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好歹能亲近不少。
九娘双目盈盈泛波,似笑似嗔地落在赵栩刚刚拆了纱布不久的肩伤上,再看到他桃花眼中的委屈劲,又好气又好笑。她心里的羞恼早在看到他伤口时就烟消云散,只是那夜后她才明白何为“少年情热”,显然两人越亲近赵栩就越难以自控,最糟糕的是她自己也不如想象中那般有定力,一经点火就有燎原之势,这才刻意不和他独处。
她说了几次自己并没有恼他,赵栩却误会成她在恼方绍朴,一路折腾得方绍朴蔫得不行。但她说自己也没有恼方绍朴,赵栩就更不明白了。可要她清清楚楚说怕他情热情动难以抵抗,她委实也说不出口,更怕这人厚着脸皮得意洋洋越发放肆。一路上看着赵栩委屈得不行,用方绍朴的话说:“殿下幽怨的小眼神委实颠倒众生,即便被殿下责骂,也心甘情愿,还能多吃几碗饭。”
眼下看着赵栩这幽怨的小眼神,九娘禁不住侧过身子尽力忍着笑。他是够委屈的,原本早几日就能到阜城的,恰逢她小日子,硬是一天才走两三个时辰,只托辞要等陈太初一行人会合不着急,路上越发体贴小意。
赵栩见她只笑着却不过来他身边坐,急得挠心挠肺,偏偏惜兰和成墨还在一旁伺候着,便苦笑着一撑罗汉榻,往旁边移开了一些:“这般你可放心了?”
九娘上了脚踏,挨着案几坐了,歪头瞥了赵栩一眼,轻笑道:“这般你可称心了?”赵栩脸一热,低声道:“你的心便是我的心,你说如何就如何。”
“那我既不许你做君子,也不许你做小人。”九娘眼角里见他伸过手来,更低声地嘀咕了一句。
案几下那只悄悄伸出来想去牵九娘的手骤然停在半路。赵栩抬起手来,指背轻轻蹭了蹭下颌,怅然喟叹了一声,声音低不可闻:“阿妧,这世上男子,如果面对心爱的女子,没有时时刻刻要亲近的欲念,又能心爱到哪里去?”
九娘如今自然是信了这句话的,方绍朴也以医者身份极不委婉地提过多次,若不是孟建这位爹爹吹胡子瞪眼睛制止,还不知要说得多么露骨直白。她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惜兰,微微点了点头。惜兰福了一福退到了屏风外去。成墨心里高兴得很,赶紧跟着惜兰退了出去。
赵栩一怔,又一喜:“阿妧——?”这独处来之不易,等她说完她想说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说。
九娘红着脸转身看着赵栩,鼓足勇气道:“我并没有恼你,只是怕你——情不自禁……”明明白日里亮堂堂,她脑中却浮现出黑夜里灼烫到自己的恐怖之物,声音都发颤起来,难以启齿。
“那夜是我不好。”赵栩见她面红耳赤身子都有些颤抖,心里也惭愧得很,赶紧握住她的手:“阿妧你放心,我怎会那样轻慢你?无论如何都会在成亲以后再行夫妻之礼。”他目露恳求:“只是你莫要再冷落我。”
九娘松了口气,至于成亲以后,她也就自欺欺人先不管了,只顾眼前。她抽出手来:“那你便答应我,只做个正经君子。”
赵栩握了握拳,点头道:“一言为定。”心里却想到方绍朴话糙理不糙,见多不怪也是条路,他的确不能操之过急,悬崖勒马他必定能做到,却也是极痛极苦的事。他正襟危坐,看向舆图。
“我们从河间府先到契丹南京析津府,五百里路不到。”赵栩修长的手指沿着析津府向上:“耶律奥野在析津府等我们,再从析津府北上到大定府,应该还有九百里路。”
九娘见他从善如流,也心定了不少,想了想道:“那就算是一千五百里路的话,我们如今一天能走百里,半个月就能到中京?”
“不错。今年七夕就要在中京过了。”赵栩想起那年七夕自己在州西瓦子给九娘插上牡丹钗的情景,轻叹了一声。斗转星移人事皆非,兜兜转转悲欢离合,那枝牡丹钗却还在自己手里,未到她鬓边,看来要留待成亲前再插钗了。
说到七夕,九娘静了一静,侧过身子道:“六哥?”
这一瞬间两人心意相通,默默看着彼此,渐渐露出笑容。
“对不住。”九娘诚心诚意。
赵栩好不容易压下将她搂入怀中的念头,揶揄道:“三送被拒,我和那牡丹钗都真的好生可怜。”
九娘想了想:“那我也送你一样什么,你也退还三次给我?”
赵栩笑道:“不妥,不如你送我三样好东西,我收三次。”
“好。”九娘爽快应了,想起一事来,点了点舆图上的大定府,问道:“六哥,你说契丹丢了上京,东京道也都被女真所占,却迁都到离黄龙府这么近的大定府,岂不依然十分危险?为何不迁都西京或南京?”
赵栩反问道:“阿妧可知道南京析津府因何会成为契丹陪都?”
九娘思索了片刻:“富庶之地的原由?析津府原来是燕京,燕云十六州向来农耕富足,商贾云集,不然大赵也不会为了燕云十六州和契丹打了二十五年的仗。”
赵栩长叹一声:“不错,自德宗以来,历代大赵给契丹的钱银绢帛,都在析津府交易,契丹最大的榷场也在那里。我和太初曾偷偷去过一次,《契丹国志》所载无误:大内壮丽,城北有市,陆海百货,聚于其中。繁华不逊于我大赵东京。只要析津府还在,契丹国库就还能勉强维系。因此迁都中京,实属无奈之举。”
“契丹是为了保住南京不被女真人夺走?”九娘恍然大悟。
“不错。”赵栩在舆图上了画了一个圈:“这些地方,依然还是契丹所有,有草有马有人有钱。何况女真攻下上京的手段和攻下秦州如出一辙。七八年前高似就有不少手下潜伏在上京做奸细,收买了许多军士、泼皮无赖,因此才能一举得手。但若要一个个城池拿下来,女真定然要付出大代价。北方九月入冬,更不利于骑兵作战。”
见赵栩这么耐心讲解局势分析给自己听,九娘更加安心,两人细细商议起和耶律奥野见面后的安排来。
离河间府尚有三百多里路,陈元初陈太初一行人轻装简行,投宿在博野的正店中。他们带着苏昉和穆辛夷,两千五百里路行了十多天,赶得并不急,每日卯时出发,黄昏前就歇息下来。
穆辛夷照常去市集里买了些瓜果,送到陈元初陈太初苏昉的房里,笑嘻嘻说了今晚会吃些什么,又乐呵呵地给他们看她在市集上买的玩意,有意思的玩意被她说得有趣生动,就是普通玩意,她也能将那卖的人说出有趣的事来。陈太初和苏昉倒听得津津有味。
陈元初的伤势渐渐复原,他一路冷眼看穆辛夷,慢慢也没了起初的敌意。无论住在他们属下经营的正店脚店甚至货行,还是投宿在小乡村农家里,穆辛夷都泰然处之,既不多嘴打听,也不嫌弃鄙陋。听他和太初、苏昉三人说话,她也并非不懂世事不通文墨之人,偶有妙语,让苏昉都十分讶异。
苏昉说起穆辛夷:是个通透的女子,至纯至净,无关风月,无关家国。无关风月?陈元初不这么以为,瞎子都看得出穆辛夷满心满眼只有太初。可苏昉却坚持说她的满心满眼都是太初依然无关风月。
为何傻了十几年的她,会一直惦记着太初?陈元初想不明白。为何在李穆桃身边长大的穆辛夷,性子完全和李穆桃不同,陈元初更不明白。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剑眉星目面无表情的女子,说不清是恨还是不恨,是惦念还是不念。
穆辛夷口中的她,却是在没藏皇后的鸩酒下逃生毁了嗓子的公主,是协助梁氏灭了没藏氏全族的公主,是为报母仇不惜借他陈元初之手杀死生父的公主。而在太初的口中,她又是要和梁氏争权夺利的长公主,是能威震西夏十二军司的军中神祗。
那个羽子坑倔强不服输和自己厮打在一起的女子,那个在柳林里笑着喊自己名字拿柳条轻轻挠他腰间的女子。原来早已不在这世间,他却一直不能忘。
情之可笑,莫过于此。
穆辛夷笑着把一个黄胖小娘子拿了起来:“太初,你们一直说起孟家的九娘,等见了她我送这个给她,好不好?”
陈太初和苏昉才想起他们每日给赵栩的信里从来没提起过穆辛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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