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昉拿起那个粗陋的黄胖,看上去和当年九娘要送给他的黄胖有天渊之别,泥捏成的衣裳,大大的头大大的眼,模样看起来有些憨厚。但实在太不起眼,比起汴京街巷里卖的还要简陋许多。
穆辛夷的大眼清澈见底,笑盈盈地带着期待。不知道是期待这份礼被他和陈太初待见,还是期待见到他们口中的九娘。
陈太初接过苏昉手里的黄胖,仔细看了看,笑道:“挺好,阿妧最喜欢黄胖了,我替她先谢谢你。”
穆辛夷手指点在黄胖头上那朵大花上:“这是胡瓜花,做这个的其实是那货郎的儿子,他今年才九岁,黄胖头上戴的都是他家里蔬菜瓜果的花。你看,这个是蜜蜂——”
陈太初看着她手指点的那个凸起的小泥块疙瘩,失笑道:“蜜蜂?是那孩子说的还是小鱼说的?”
穆辛夷哈哈笑,又取出一个黄胖娘子:“太初,这个是送给你娘的。”她笑着举起黄胖:“你们闭一闭眼睛好不好,还有更好玩的。”
陈太初笑了起来,依言闭上眼睛。苏昉摇了摇头也闭上了眼。
陈元初抱臂冷哼了一声,眼睛没闭,身子却侧了过去。
“好了。”穆辛夷笑道。
陈太初和苏昉定睛一看,穆辛夷从手中黄胖娘子里竟又取出一个很小的黄胖小婴孩。
“咦?”两人奇道。
“做黄胖的那个孩子说,这个是他的娘亲,这个是他的妹妹。妹妹是从娘亲肚子里出来的,所以他就做了这个。”穆辛夷给他们演示了一遍,笑眯眯地递给陈太初:“愿你娘平平安安生一个妹妹,太初的妹妹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娘子。”
陈太初接过黄胖,笑着点点头:“谢谢小鱼。”爹娘都觉得这次会生个妹妹,他也觉得,不过又初再初出生前他们也都觉得一定会是个妹妹,若再生一个弟弟,恐怕爹娘该取“不初”了。
看着穆辛夷高高兴兴地离开,陈元初冷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就会讨好人。”手下却拿起那母女黄胖琢磨起为何放在里面的小黄胖不会掉出来。
陈太初指了指下面的印记:“这里转一下,就卡住了。那孩子倒有机关营造的天分。”
苏昉叹道:“小鱼真是有心。”她所言所行,并不刻意,却总让人熨帖。陈元初和陈太初最挂念的就是京中的娘亲和十月里要出生的妹妹或弟弟。他们不曾提起,她却十分清楚,或许她确实天生就懂陈太初的心。
“不安好心。”陈元初将黄胖重重放下,看了太初一眼:“你别上心。”
陈太初将黄胖珍重收好,转身坐了下来,抬腕将穆辛夷送来的一盘西瓜推给陈元初:“忘记告诉你了,秦州城破那日,外婆在家里的井里头给你留了个西瓜。后来小鱼替你吃了一半。”想到那天她拼命吃瓜、要他打水还有赤着脚用力踩水的模样,陈太初唇角勾了起来:“这里的瓜不如秦州的好,但也吃得。”
陈元初垂眸看着盘里红馕黑子绿油皮的西瓜,切成三角形,叠得十分整齐。他伸手拿起一片,放入口中,水分尚可,香甜不及。
“中原的瓜的确比不上西陲的。”苏昉伸手也取了一片,斯文地吃了起来:“我们可要把小鱼的事告诉六郎和九娘?”
陈元初拿起第二块西瓜,闷闷地嗯了一声。
陈太初温和地看着兄长很快又拿起了第三块西瓜,站起身笑道:“我这就去写信。”
他走到院子里,见穆辛夷正站在一个大水缸前面,低头往里面看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陈太初走到她身边,探头望了望,大水缸里只有缸底有浅浅一层水,两只乌龟的龟壳干得厉害。
穆辛夷转过头:“原来这里面养着两只龟呢。记得你说起过,宽之和九娘也养了乌龟对吗?”
陈太初一怔,点了点头,他似乎真的说起过。一路上,他和苏昉常会说起阿妧和六郎。是大哥先提起的,他也许是故意要她知难而退,又或是要她明白从此陌路才最好。大哥担心什么,他很清楚。只是他说不清楚他和小鱼之间的牵绊。大哥提什么,他如实叙述,从秦凤路走到永兴军路,他和苏昉几乎把他们几个从幼时相识到端午前汴京道别的一桩桩梳理回忆了一遍。小鱼听得津津有味,她喜欢阿妧,喜欢得毫不掩饰。
“宽之说,那两只乌龟一个叫阿团,一个叫阿圆。”穆辛夷若有所思:“太初,虽然我还没见到九娘,可我觉得九娘像是特地来找宽之的,就像我找你和你来找我一样。”
陈太初看着她含笑的双眼慢慢又弯成了月牙,两眼间的鼻梁之上皱起了三条小细纹。她所说的,从来没有言下之意,她说的就是她的真意。她没有说阿妧是来找六郎的。
阿妧对宽之确实自幼就格外不同,他们之间也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陈太初突然想起那年七夕之夜的街头,他和六郎都没能认出长大后的阿妧,只有苏昉认了出来。若没有极深的牵绊,又作何解释?穆辛夷一眼能认出他来,苏昉能认出阿妧——陈太初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的没错。”
他低头看着那两只龟,正拼命在往水里钻,那水始终盖不过龟壳,不时张大了嘴,却什么吃食也没有。
“其实我对阿妧知之甚少。”陈太初温和地笑道:“既不如六郎懂她所需,也不如宽之知她所惧。”即便是苏昉口中的九娘,也和他心里的不太一样。
穆辛夷转身找了一个瓢,去另一个水缸里舀了水,慢慢浇在两只龟身上,水花轻溅,乌龟奋力划起四条小短腿。她将瓢给了陈太初:“我眼里的阿姊和元初大哥眼里的阿姊肯定不一样。我眼里的太初和别人眼里的太初也肯定不一样。可阿姊依然是阿姊,太初依然是太初。无论阿姊和太初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意。我如止水,自然可以照见你们。”
陈太初看着手中的空瓢:“不错,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他疾步去舀了一瓢水,慢慢倾入缸中,见穆辛夷不知从哪里挖了点小虫放了进去,水浑浊了片刻,慢慢又变得清晰。两只乌龟可以游动了,又伸着脖子往水面上探。穆辛夷跑去旁边找了两块扁石头,笑着吐了吐舌头:“太初,你抓住我,别让我栽进水缸里。”
陈太初笑着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好,仔细别碰到伤口。”
穆辛夷探身下去,拨弄了一会:“太初,拉我起来——”她有点头晕了。
陈太初手上用力将她拉了起来,再看缸里,见穆辛夷用两块扁石头搭在一起,一只乌龟已经爬在上头,一动也不动。
“这下它们舒服了,游水也行,晒太阳也行,你看,我这两块石头下面还有留了空,像个水里的山洞,它们可以躲在里头晒不着太阳。”穆辛夷扶着水缸边,眼前的金星渐渐没了,她开心地朝陈太初挥挥手,指了指旁边的水瓢。
陈太初认真看了看那水缸里头,笑了:“它们遇到你,真是造化。你以后回了羽子坑,也养两只乌龟可好?”他舀了一瓢水给她洗手。水冲在她薄薄纤细的手掌上,水花四溅,溅到了他的直裰上,跟烟花似的,只是要逗留上不少时候。
“好。”穆辛夷眉眼弯弯。
苏昉说得不错,小鱼真是有心。
河间府,置高阳关路安抚使,统瀛莫雄贝冀沧、永静保定乾宁信安一十州军。作为大赵通往契丹南京析津府的必经之路,历来备受朝廷重视。
元旭匹帛铺靠着河间府的府衙后街。赵栩等人午后方一抵达,便拆开了飞奴昨日送到的陈太初的来信,半张纸说的都是穆辛夷的来历和渊源。
“穆辛夷,是李穆桃的妹妹,太初一家的故旧,傻了十几年突然好了——”九娘捧着信,一颗心别别跳:“小名既叫小鱼,也叫阿辛——”小鱼?她有印象,表婶曾经提过,太初回汴京后买的第一匹小马就叫“小鱼。”
九娘从字里行间读得出太初对穆辛夷的维护,她这一刹那间有个奇思异想,可惜不知道穆辛夷的生辰,因无从印证,急得额头也冒出了细汗。
赵栩放下其他信件,手中纨扇敲了敲她手中的信:“有穆辛夷在太初身边,倒不难揣测李穆桃的用意。如此一来,我们又多了三分助力。”
九娘也想到李穆桃定然知道穆辛夷随陈太初他们往中京来,她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清楚。
“今晚他们就到了。”赵栩看着九娘神色古怪,忽地轻声道:“阿妧,穆辛夷千好万好,也不适合太初。”阿妧对太初,总有不少歉意。
九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浅浅笑道:“当初人人都说殿下齐大非偶,不是阿妧能妄想的,也极不适合呢。”
赵栩一愣,抬手取了一旁的笔:“都有哪些人说了?我先记下来,回京后再一一找他们算账。”
九娘墨玉般的眸子转了两转,走到他身边:“阿昉表哥、我六姐,连我姨娘也说过——”
赵栩的笔停在半空中。
“六哥,为何不写?”九娘抿唇笑了起来。
赵栩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这三个人我一个也得罪不起吧?”他长叹一声:“你见也没见过这个小鱼,就这般维护她。真是——”
九娘瞪着眼见他落笔写了穆辛夷三个字:“六哥你可真是——”
赵栩搁下笔,桃花眼眯了起来:“厚颜无耻之极?正是在下。”
外间成墨的声音有些急切:“殿下——章将军有急事禀报。”
片刻后,赵栩默默放下了京中张子厚的来信,垂首轻声道:“皇太叔翁昨日突然薨了。”他胸口微微起伏着,手指关节发白。
九娘轻轻握住他的手,半晌才说出一句:“六哥,请节哀。”
六月十九,定王殿下薨,经御医院院使和众医官确定,定王殿下走得十分安详,无病无痛。短短一个春夏,大赵连续失去了一位皇帝,两位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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