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花朝节。
宫中自是早早就在御花园中备起宴席,因这日算是女儿节,所以对年轻宫女们的约束少了许多。文鸳姑姑更是给宁芳和闵双桃都放了半日假,随她们自己玩儿去。只等着宴席开始,再回来当差。
于是宁芳一早和念葭去祭拜过花神,便抱着她那盒香露,眼巴巴的等在了御花园的小道上。
念葭本要陪她,可宁芳却道,“你平素也忙,这会子有空,不如找红绸说说话去。明儿十五,正好轮到她出宫。若是要送什么东西,也让她帮你带回去。”
念葭确实想着要给家里写封信的,这便去了。
等她走后,陆续开始有人入御花园了。
因今日皇上还请了一些新科贡士,故此会提前让些官员过来作陪。
忽地宁芳瞧见一抹熟悉的清瘦背影,还是穿着那身他喜爱的冰蓝色圆领锦袍,领口袖口的白边上绣着雅致的竹叶纹,而背上还有若隐若现的四爪云龙纹,虽不是官袍,却也是程岳惯常中意的打扮。
想来今日是参加花朝宴,故此他才没穿官袍。
宁芳心里一高兴,便没注意到他从拐角过来时,身边还跟着别的人,只是那些人去了净房,而他先走了过来。所以以为程岳落了单的她,难得调皮了一回。
象小时候在上溪村时曾做的那样,直接从后面飞扑上去,跳到了那人的背上,还捂住了他的眼睛。
“报上名来!”
这是在上下溪村流传的一个故事,起因还是跟玉带溪那位调戏民女的神仙有关。
据说他被贬到人间之后,因为懒怠打扫,有时就会派了小猴子跳到人的背上,问他的名字。如果那人答了,就会被小猴子带走,去替那个倒霉神仙干活,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才许回来。
宁芳第一次跟程岳玩的时候,她家三舅公只淡定的反问,“你不知道?”
然后被宁芳吐槽无趣了好久。
可眼前这青年显然比她三舅公更加无趣,也不能说人家无趣,他应该是被吓着了。但因秉性温柔,所以在背着宁芳摔下去之后,只会说,
“小心!”
然后,趴在人家背上,一同摔倒在地的宁芳,就看到一张和程岳完全不像的脸。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不像,应该来说,他们的容貌虽然并不相同,但味道却极为相似,背影气韵也象,否则宁芳也不至于认错。
但他比程岳更加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眉眼虽然也没有程岳生的昳丽,却也是个极为好看的年轻人。
但他的身子骨,实在是太单薄了。
想当年,程岳在上溪村养病时,虽然也很瘦,但并不弱。
有一次宁芳去看他,不小心上楼梯时踩着自己裙子,差点摔下去磕掉自己的小门牙,亏得程岳一手将她拎了起来,才免了宁芳破相。
也就是那一回,宁芳才知道三舅公的力气其实很大,她才有胆子跟程岳玩那种背后扑人的小游戏。但眼前这个青年身子骨却弱很多,否则不会被宁芳一扑就倒了。
但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啊!如今她不但认错了人,还把人给扑倒了!
这,这可怎么办?
活了这把年纪,宁芳还真是头一回干出这么囧的事情。
要如何应对,她,她她一点经验也没有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正尴尬的无以复加,偏偏有人来了。
还不是一个,是一群!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同样穿着一身四爪龙袍。不同的,他穿的是绯色。
宁芳忽地被自己按爪子认人蠢哭了。
不论宫中宫外,所有皇子王孙都能穿四个爪的好不好?
而且这是在宫里,宫里!能穿四个爪的真心不要太多。
她怎么能看到四个爪子就扑上去?要是文鸳姑姑知道,也会被她蠢哭的吧?
“还傻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七皇兄扶起来!”
什,什么?
宁芳尴尬之余,更添恐惧。
她扑倒的是一位皇子?这么年轻的七皇兄,应该是皇孙殿下吧。可就算书女不算奴婢,但身为臣下,有这么冒犯皇族的吗?按宫规,这该是多少板子来着?
还没等宁芳换算出来,被扶起的皇孙殿下说话了。
“没事,是我方才不小心滑了脚,这位小书女好心想来扶我,倒累的她也跌了一跤。不好意思啊,你有事没有?”
春光里,年青男子温煦的笑着,美好的就象一副画。
如浅金色的阳光,柔软的烙印在少女心头,轻轻漾起温柔缱绻的涟漪。
被温柔扶起的宁芳耳朵都开始发烫了,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很红,模样一定很狼狈。所有她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可她却因此看到了七皇孙摔破的膝盖。
越发内疚的宁芳想哭了。
“你,你一定很疼吧,我,我去帮你找太医!”
“不用了。幸好今儿这裤子厚,我没事,让小太监回去拿一条就是,很不必麻烦人。”
他说到后头,是看着九皇孙的。
“你真没事啊?那就让小太监跑一趟吧,我陪你到前头的偏殿坐坐,省得给人看到不雅。”
“知道不雅你还陪我坐什么?难道生怕人家不知道么?赶紧坐席去!也别扯那么多,只说我衣裳被树枝挂到了,换好了就来。”
好在九皇孙人虽然看着没什么心眼,却也知道在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尤其今日宫中摆宴,四皇子妃早说了要他注意结交士子,若是去的迟了,只恐母妃又要唠叨。于是点头应下,带着人走了。
只走前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红着脸的少女,捶了七皇孙一记。
在他看来,这小书女竟然勇敢的来救他皇兄,八成是看上他了吧?既有美人投怀送抱,岂可辜负?
七皇孙只是笑笑,待他走后才跟宁芳说,“今日的事情就这么了了,你也走吧。”
宁芳想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要紧,可他却已经转身走了。
连句对不起都没机会说的宁芳莫名失落,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原本拢在袖中的香露盒子不小心掉了下来都没察觉。
幸好给人看到,走到她侧面,最不容易惊吓到她的角度,才唤了一声,
“芳儿。”
宁芳猛地一抬头,这才注意到早走到她身边的程岳,“三舅公。”
程岳略带责备的把香露递给她,“想什么呢?走路也这样不当心。万一磕到哪里还是摔……你这是怎么了?”
他忽地拉起宁芳的手,看着上面一小块蹭破的油皮时,宁芳这才发现自己擦伤到了。
“没事,不疼,就刚刚摔了一下。对了,这香露是送给你的!”
宁芳的甜笑,却没有能转移她三舅公的注意力。
依旧抓着她的手,男子满脸都是不高兴,“怎么摔的?在哪里摔的?怎么这么不当心?”
一连串的问题,把宁芳问得颇心虚。
好吧,当长辈的就是这么爱操心。而以三舅公的精明犀利,今天她要是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恐怕是走不脱了。
所以,宁芳就把事情含糊说了,只说是不小心撞到了七皇孙,可程岳一听就不信。
“就算你没长眼睛,他也没长么?况且你身边不带人,他身边能不带的?说实话!”
于是,她只得一五一十把事情说了。
听说她把七皇孙错认成自己,还扑上去,程岳眸光微沉。
可眼前的少女,已经抱头求饶了,“我知道错了,真的。我这不也是急着想见你,才看错的么?三舅公,你就别骂我了好不好?”
说完她还撒娇的抓着程岳的手,轻轻摇了摇。
也不知是之前的话,还是这会子的动作打动了他。程岳唇角抿了抿,冷哼一声,脸色到底柔和下来。
“下次看你还敢不敢认错!”
看他拖着自己要走,宁芳奇了,“这是要去哪儿?”
程岳没好气,“卖了你!”
宁芳一吐舌头,不敢问了。乖乖被程岳拖着,去到一处亭子。也不知他去找了谁,很快就拿着一瓶药膏回来,揭开给她抹了起来。
宁芳瞧着那淡绿色晶莹芳香的膏体,便知是御用的好东西了。
“这样好东西,给我这么点小伤口用真是糟蹋了,回头给七皇孙送去吧。”
忽地周身一冷,程岳又沉了脸,“你当你还小么?私相授受,还是在宫里,你不要命了!”
呃……
宁芳嗫嚅,“可这是药啊,我让念葭送去也不行么?”
程岳今天火气似乎特别大,又怼了她一句,“别以为跟皇上说过几句话,你在宫里就很有面子了。若有心人要生事,你看他会不会听你解释?”
宁芳给刺得一下子又没了脾气,垂头丧气跟晒蔫的小月季似的。
程岳睨她一眼,方道,“这事你别管了,回头我会去还这个人情。这药自己拿着,记得天天抹,女孩子要是留了疤,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宁芳低头悄悄撇了撇嘴,一下子却又想起正事,“三舅公,你记得把这香露拿去送人啊。”
她自己说着,还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程岳看着她那古怪笑意,到底还是将忍耐多时的手指掐到了她的脸上,揪着那一团透着嫣红的粉嫩脸颊,恨声道,“小丫头片子,居然还敢管大人的事!”
哎哟哟,宁芳给揪得吱哇乱叫,“轻,轻点!”
程岳还想骂她几句,偏偏有人来了。
只得迅速收手,指着宁芳沾着草叶的裙子低低说了声,“自己找地方料理干净去!”
然后转身,云淡风清的走了。
宁芳揉着脸,忿然溜走。
这送礼还挨一顿揪,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倒霉的送礼人了。
方才还说她大了,不可私相授受,怎么揪脸就不忌讳了?哼,这么凶,怪不得讨不到媳妇!
不过算了,看在他一把年纪,还给自己讨药的份上,还是让他快点讨到媳妇吧。将来就有三舅祖母给他揪,再不会来揪自己了。
宁芳咕哝着回去换衣服。
浑然不知,方才那一幕却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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