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婚事是永宁长公主亲自替女儿相看多时才挑下的,可当新郎官真的前来迎娶时,她还是瞬间湿了眼眶。
转过头,却见素来刚强的女儿,也从大红盖头底下落下眼泪。
落在大红嫁衣上,染出小小的洇晕。
永宁长公主想劝劝女儿,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但一张嘴,却只觉得喉头发紧,心里发酸,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哗哗的往下掉。
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捧在手心娇养大的女儿,如今就要送出家门,给别人家做媳妇了。从此是好是坏,是苦是甜,只能看夫家的良心,和她自己的运道,这让哪个当娘的受得了?
永宁长公主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旁边几位嫁过或即将要嫁女儿的妇人,也都感同身受的开始落泪了。
此时倒是经常出入喜宴的姜夫人保持了冷静,劝着永宁长公主。
“女儿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快别伤心了,等她过几年生了白胖外孙抱回来,可有您乐的时候。”
“我的长公主,快收收眼泪吧!我扶您到堂上去,新姑爷还等着拜见您呢,可不好误了孩子们的吉时。这里留几个人,关了门等新姑爷来接便好。”
宁芳想着她跟韩祺的关系,还没好到闹新郎的地步,便也准备起身离开,谁知衣袖却被人勾住了。
转头一看,正是韩祺。
她已经收了眼泪,只用一根手指,隐蔽而小心的勾住了她的衣袖。
宁芳只好站住,笑着给自己找借口,“我还没见过新郎官呢,想等着瞧瞧,可以么?”
自然是可以的。
之前那个说要教宁芳做米糕的银发老夫人笑道,“这本就该你们年轻人来热闹热闹,王妃您一看就聪慧过人,可别太难为人了哟!”
“那我听您的,小小的难为他一下。”宁芳笑着应下,转头看了孔雀一眼。
这老太太两次给她解围了,这样的好人,可得赶快认识一下。回头上桌,才好给人敬酒。
等着大部分人退了出去,新娘子韩祺却似猜到点什么,极小声的道了句,“那位是掌管京畿大营,杜老将军的夫人,你倒不好跟她结交。”
宁芳微怔,随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谢意,但心里却不怎么认同她的话。
掌管京畿大营的杜老将军,自然是永泰帝心腹中的心腹。否则也不会让他领着精锐大军,护卫京城安全。
韩祺的提醒自然是好意,怕她跟人走得近了,替程岳招皇上忌讳。
但宁芳却觉得,人家既然敢对她释放善意,她就没有必要拒绝。否则这样可能存在的朋友,也会变成陌路人。
而韩祺似是下了决心,将一只在袖中摩挲多时的小瓷瓶塞到了宁芳手里。
“这是我爹从前留下的好药,治外伤极为灵验,给王爷吧。”
宁芳挑眉。
今日是她跟韩祺第一次见面,看来她跟程岳倒是挺熟?甚至连传家的伤药都贡献了出来,只怕交情不浅吧?
宁芳正想着该不该拒绝,新郎官来到门口,开始念嫁妆诗了。
一般人都是念人尽皆知的那几首,可这位云家的新郎官却颇有才情,念的是自己准备的一首新诗。
听着外头满堂喝彩,但韩祺揪着帕子的手指却有些发白,再看她紧绷的脊背,宁芳心头一软,主动隔着门板,上前“刁难”起新郎来。
“诗做得好,却不知新郎官书读得怎样。我这里要小小的难为新郎官儿一下,可以出个考题么?”
外头的新郎官挺大方,“请讲!”
宁芳清咳了两声,便开口了,“新郎既是读书人,那请问孔子和孟子,此二子有何区别?”
这题目一下子把屋里屋外的人全都问住了。
要说孔子和孟子都是圣贤,他俩有啥区别,那区别可大了,能是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的么?而且说得不好,恐怕就要惹人非议。
这,这能算是小小的难为吗?分明就是极大的难为好不好?
这英王妃也实在是太刁钻了!
要怎么答呢?
连韩祺都茫然了。
若答不上来,这门可怎么开?
可时候不长,新郎官忽地击掌笑道,“我知了!孔子在左边,孟子在上头,这就是区别了!”
这下子里外人全都大笑起来,有人揶揄,“英王妃,听说你家跟云家是亲戚,所以故意出得这么简单,来放水的吧?”
看韩祺明显也松了口气的背影,宁芳也笑了,“哟,这下可被看穿了。我其实一早就是云家派过来的卧底,不过这会子你们后悔可也晚了。还不快把新门打开?放新郎官进来!”
要说出题为难新郎,本就是逗个乐子。
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听宁芳这么说,韩府的下人不但不恼,反而挺欢喜的在管事妈妈的指挥下,迅速开了门。
新郎洒出大把红包,众人喜笑颜开,纷纷恭喜,并赞新郎有急智。
要说宁芳这题出得确实是妙,既有趣,又考较人。所以新郎官能有这样反应,实在也当得起众人赞誉。
而这位新郎官虽然个子寻常了些,但气质却是极好。眉目清润,斯文明净,瞧着就是个正派子弟。
于是,宁芳俯身在韩祺耳边,低低赞道,“怪道来前王爷特特跟我说,这云家公子虽于京城名声不大显,但才华内敛,温润谦慧,堪称良配。”
韩祺不知程岳竟也会默默关注她的夫婿,一时间心中咸酸莫名。
但她亦知今日之后,那曾经有过的少女情愫,便该如沉入坛子里的酒一般,再不见天日。只是这份意外的关外,到底给那份封存的酒里,添了一些暖意。
眼见韩祺那揪紧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宁芳也才安心一笑。
程岳的话倒不是她瞎编,却不是程岳特特说给她听,而是她为了赴宴打听来的。
只是看韩祺愿意拿珍藏的伤药送她,想来跟程岳有些别样的交情,宁芳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这些好话安程岳身上了。
果然这样比直说效果好得多。
韩祺还以为是程岳担心她不能安心嫁人,才让宁芳带话,于是也回了一句,“母亲早跟我说了,我会珍惜。”
宁芳再不多言。
此时新郎过来,拿着大红花绸递到韩祺手上,一对新人踩着红毯先去堂中拜别永宁长公主,然后韩祎把姐姐背上大红花轿,送出家门,女方才开始喜宴。
可少了新人,宁芳总觉得有些伤感。
把女儿送到夫家去热闹,自家却是冷冷清清,真是怪没意思的。若自己将来有了女儿,真不知要难受成什么样。
可还没等宁芳多伤感一会儿,姜夫人便笑眯眯招呼起她来了。
“英王妃,您不等着喝喜酒么?这酒都上来了,您怎么还不举杯?”
哎,连跟她生女儿的男人都没找到,想那么多干嘛?
将自己仍旧划为未婚的宁小王妃爽朗一笑,“来来来,姜夫人,我先敬您三杯!戚夫人,您别拦着,这甜酒咱们喝不醉!”
傍晚,落霞满天。
当代表程府去云家赴宴的程峰给下人扶着,踉跄回府时,就听到妻子的唠叨。
“一个两个都喝得这样醉醺醺的回来,这外头的酒当真就这么香甜?也不知道爱惜自己身子,家里如今还躺着两个呢!”
程峰拿冷帕子敷了敷脸,清醒过来,这才搭话,“你这又是怎么了?总不可能是弟妹出门也喝多了。”
孟大夫人心里虽不爽,如今却知道说话要有顾忌了,把丫鬟全都打发下去,才抱怨道,
“可不是她喝多了?我不是反对她出门交际,可总该有个分寸的不是?男人也就罢了,可她一个那样年轻女子也喝得满身酒气回来,听说宴上还跟人斗酒来着,最后是戚都督的夫人把她送回来的。”
程峰一听,眼睛却亮了几分,“你说是谁把弟妹送回来的?戚夫人,哪位戚夫人?”
“自然是戚老都督的夫人啊,挺年轻的,是个继室。送人回来时,咱家弟妹还拉着人手说,这回只把姜夫人喝倒了,下回一定要跟她再喝。她也不想想,姜夫人都多大年纪了,她跑去跟人斗酒,象话吗?我只好又让人全叔准备了一份礼物,赶着送去姜家赔罪。只不知合不合适,要不你看下礼单?”
可程峰听完,却哈哈笑了起来,“弟妹这事,干得漂亮!礼物你既送了,那就这样吧。不必看了,姜家也不会在意的。说不定,明儿还会回个礼来。”
孟大夫人奇道,“这还回什么礼呀,难道还谢谢她把人灌醉啊?”
正说这位,那去姜家送礼的下人便回来了。
“好在老爷太太知道,姜家不仅没恼,还命奴婢带了回礼来。蒙姜老太君赏脸,特意把奴婢叫了去,格外交待了几句话。
说谢谢王妃逗姜夫人一乐了,还请咱家大爷二爷及二位夫人不要苛责了王妃,她年纪小着呢,莫拘束了她。回头闲了,姜老太太还想请咱们王妃过府去玩。”
孟大夫人下巴都快惊掉了。
姜尚书的老娘如今都快九十了,平日里深居简出,是京城出了名的人瑞。皇家逢年过节,都要给这老太太格外赏赐,并不要她进宫谢恩。
没想到姜老太太今儿看着老儿媳被灌醉送回,不仅没生气,反被逗得大乐。亲自命人拿了好东西送宁芳不说,还生怕她被长兄长嫂苛责,巴巴儿的打发人来传话。
这样的老人家发了话,可不能只是听听而已。
程峰即刻又收拾了一份礼物,让人给姜家送去。表示自己绝不生气,也对惊动老人家表示歉意。并替宁芳保证,回头一定亲自上门赔罪。
看程峰让人挑的礼物都是些糖果点心,还都是自家厨房做的,孟大夫人急了,“只送这些,象话吗?太简慢了吧?”
程峰却嘿嘿一笑,“放心,咱弟妹就喜欢送这些。上回我听三郎说过,效果极好。”
果然,姜老太太收到程峰一篮子点心糖果,十分欢喜。
当即瘪着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颗牙,赶紧含了一块,剩下的让丫鬟藏起来,别叫儿孙们又偷去了。
丫鬟笑道,“那也是大夫说的,不许您多吃甜食。”
姜老太太气呼呼的道,“我还有几年好活?成天这不让吃,那不让吃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大夫若真有本事,就该让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才是。横竖你藏好,若是少了一块,我就一月不许你穿新衣裳!”
眼看她老小孩的脾气犯了,一家人只能听着。检视过这篮子点心糖果并不多,便留给老人家慢慢吃,哄她开心了。
而自姜家回了礼后,连二接三的,又有好几家送礼来了。说是宁芳要的吃食,但也顺便送了些给病人的药材补品。
程峰和孟大夫人忙着收礼回礼,竟是连晚饭都没顾上。
等到天黑,今日不会再来人了,程峰才看向妻子,“这下子,你该明白弟妹今日为何要去赴这个宴,又为何一定要多喝几杯了吧?”
孟大夫人自然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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