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近邻 > 3、欧米伽

第二天一大早,睡在车斗里的孩子们先后睁开了眼,吃了齐爱华留下的零食后,在老太爷的带领下,溜进了医院行政楼去洗脸。
几个人洗完脸刚出楼门。
却见齐爱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一边朝这边跑着,一边大喊:“可找到你们了我的爷,生了,要生了。看样子要住一阵子了,您先带几个孩子回家吧,这几天我和青莲不回去,估计她也快了。齐思、齐想就先在你们家吃!等回去了,我扛袋面给你们家送去!”
“好好,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青莲就要生了,你还到处瞎跑什么?”老人家埋怨着,此时已经忍不住垫起脚来,朝着齐爱华身后看。
“不是青莲,是曹义她妈,李满月要生了!”齐爱华气喘吁吁地解释着:“刚才我们正收拾东西要走,曹义他妈突然说肚子疼,刚才已经被推到产房里去了!”
“什么?”
老太爷抬高了声音:“不是……这怎么又变成我孙媳妇了?”
“哎呀,您老就别管了,东方去产科了,我得去交费了,青莲还在病房里等着。反正,你把几个孩子带回家就行了,这边一有信,我就往村里打电话,告诉你。”
“那好,那好,告诉曹东方,我重孙女生下来,名儿我取,取个好名字,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
“好,好,我知道了,您赶紧回家吧。对了,现在天还早,您直接送孩子们去学校!”
“好,知道了,知道了。”老太爷嘴上虽然答应着,却又带着几个孩子,悄悄到产科所在的楼外瞄了一圈,在被医生轰了几次后,才拉着几个孩子的手,心不甘情不愿地向着后院的拖拉机走去。
趴在车斗最前面的齐思记得清清楚楚,拖拉机哒哒哒地开出门时,尚未换岗的小门卫,老远便点头哈腰地按下了电动门的开关。
老太爷的拖拉机刚刚开出医院,齐爱华已经一口气跑到了缴费处,望着医生开具的单子上“265”元的费用,齐爱华一时犯了难。昨天他们来得急,身上没带多少现钱。为了防止丈夫偷偷喝酒,曹东方的工资都是全额交给李满月保管的,他相信,曹东方的口袋肯定比他还干净。九十年代,对于他们这种临时工来说,265元已经差不多是半个月的工资了。什么事都能等,生孩子的事情等不得。齐爱华左思右想,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戴在胳膊上的那块欧米伽上。那块表,是远在日本的妹夫,去年回国时送给他的,据说能值得好几千块。
要说,这块手表能戴着自己手腕上,还是托了曹东方的福。那天妹妹和妹夫一起来家吃饭,齐爱华找曹东方陪酒,结果喝得醉眼迷离的曹东方一把将妹夫的表撸下来后就往齐爱华的胳膊上比划:“呀,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看这表戴上,爱华也带劲了。”没办法,妹夫临走时只好做了顺水人情。
“医生啊,您看这样,我们昨天来的急,没带钱,我把这块表先押在这里好不好,等我得空回家,取了钱,再来换!”
一听这人没钱交费,收费的小护士白眼一番,顺势伸了伸左臂,故意露出了自己胳膊上的那块上海牌女表:“你那表能值几个钱啊,到时候,你老婆生完孩子,拍拍屁股走人,我拿你这杂牌表去哪找人啊?”
“什么杂牌啊,这可不是杂牌,我妹妹说是瑞士表,很贵的,比你那块表值钱。再说了,不是我老婆要生孩子,我是她邻居!”
“邻居生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啊,狗拿耗子,让她家人来交!”
一听齐爱华居然说自己的杂牌表比自己的老上海值钱,小护士立马变了脸。
“不是,你这小护士怎么说话呢,她家人不是脱不开身吗?”齐爱华的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此时,身后还有几个人排队。排在齐爱华身后的,是一位带着茶色眼镜,烫着头的男青年,一看就属于不务正业,投机倒把那一类。
“快点啊,没钱就去凑钱啊,在这耽误大家的事情。”
身后交钱的人唧唧咋咋声讨起来,此时,眼镜男看准了机会,瞥了一下齐爱华放在窗台上的收费单,又看了看他捏在手里的欧米伽。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啊,不就200多块钱吗,虽然我不懂表,但是,你这手表300块我买了,等你有钱再来赎!”
说话间,眼镜男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大钞,一边递进窗口,一边把手表从齐爱华的手中拿了过来。然后,又对着里面的护士道:“纸笔给我用一下!”
护士见他有钱,自然不敢怠慢,陪着笑脸递过来了纸和笔。
只见眼镜男扯下一张纸后,刷刷刷地写下了一串号码,一下子拍进了齐爱华手中:“我呼机号,等你有钱了,打这个号码来赎表!”
眼见那人仗义相救,齐爱华千恩万谢,仔细收好了字条,拿了收款单据,一路小跑到了产科,那边还等着呢。
……
当天早上9点23分,产房的门被戴着口罩的医生推开了。
“李满月,谁是李满月家属?”
听到喊声,曹东方和齐爱华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你是李满月丈夫?”
有点儿臃肿的女医生朝着齐爱华喊道。
齐爱华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连忙把像是等着法官宣判一般的曹东方推到了身前。
“你呀?喜事,去买糖吧,男孩!”
轰的一声。
曹东方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起来,踉跄了一下,若不是被齐爱华扶住了,肯定得跌到地上,只见他摇了摇头,嘴里喃喃道:“不对啊,爷爷算过了,是女孩的。”
然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推开齐爱华,拉着医生的胳膊道:“一定是搞错了,你们搞错了对不对?”
“这还能搞错?李满月,1996年6月16日早9点18分,男孩,重6斤3两!”医生不耐烦地推开了曹东方的手,又翻开文件夹,把上面的资料重新读了一遍。
“我X,怎么又是个带把的!”
曹东方终于忍不住骂了起来,被齐爱华猛地推搪了一下,才回复了镇定,抬头看时,见一个护士模样的女孩,已经抱着孩子从产房里走了过来。
“还等什么,快去抱孩子啊!”
齐爱华忍不住又推了一把,曹东方才极不情愿地缓缓向前走去,刚走了两步,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转了身,折返回齐爱华身旁,小声道:“老齐,咱们可老早就说好了的,要是这次你再生了女儿,咱们可得换!”
“行,忘不了!”
齐爱华不耐烦地答应着,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希望老婆能生个男孩,孩子嘛,毕竟还是亲生的好。
曹东方草草地接过三小子时,李满月被人搀扶着,从产房里面走了出来,她是三胎,而且前两胎都是顺产,用牛二她娘的话说,比上个大号都容易。
“老曹,对不起啊!”
看见老公脸色铁青,嘴里还叼着半根辣条的李满月脸上写满了抱歉。
“嗯。”
曹东方心里有气,只冷冷地答应了一声,便率先在护士的带领下,向着新病房走去了。新生儿要在医院待两天,万一得了黄疸之类的小儿病,也能得到及时的救治。
“那个,老曹啊,我一会再去看孩子,青莲还在病房里呢,曹义他妈生了,估计她也快了,我得过去盯着点。”
看这两口子的脸色,估计一会去了病房肯定不会太和谐,齐爱华便识趣地没有跟上去,而是朝着曹东方的背影喊了一声后,转身,折返回了老婆霍青莲所在的病房,刚才把手表当了的事情,晚些日子,等这两口子气消了再说不迟。反正,他跟曹东方同在一组,又住对门,有的是机会。
“一定得生个男孩,生个男孩。”
齐爱华心有余悸地嘟囔着,加快了步子,走到了霍青莲所在的病房,刚一推门进屋,却看见老婆正半躺在床上,偷吃李满月留在病房里的半包辣条。
看见老公黑着脸进屋,霍青莲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旋即才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把手中的辣条藏在了身后:“怎么样,满月生了吗,男孩女孩啊?”
然而,齐爱华却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了过来,一下子将辣条从她身后抢了过来。
“这不,我……我是怕浪费嘛!”
黑着脸的齐爱华依旧不说话,反手把辣条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又重重地踢了一脚才解气:“生了,男孩!”
齐爱华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是灌了铅,霍青莲先是一愣,旋即强颜欢笑地对齐爱华道:“所以说嘛,酸儿辣女的说法都是老封建了,这些天,李满月恨不得只吃辣椒,不还是生了儿子!?”
齐爱华又狠狠地剜了霍青莲一眼,见霍青莲低头不说话了,才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小声嘟囔了一句“这该怎么给老太爷说啊”,气鼓鼓地坐在了床头。霍青莲知道他心情不好,侧了侧身,握住了他的手:“老太爷你还不了解啊,刀子嘴豆腐心,他从小把曹东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你向邻居们打听打听,什么时候动过他一个指头?放心吧,老爷子一定比谁都疼老三!”
“这倒是!”
齐爱华呢喃着,突然又转过脸来,一脸严肃地看着霍青莲的肚皮道:“这次,你一定得争气,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二百五才跟他曹东方换呢,我们自己生。”
“嗯,这次一定是个儿子!”
霍青莲拍了拍丈夫的手背,笃定地答应着。
此时,病房的门却被当的一声撞开了,二人连忙触电般地松了开手,抬头看时,才见婆婆陈桂芬已经将一大包衣物丢在了李满月的床上。
“妈,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来给我大孙子送衣服。不是我说你们小两口啊,齐思她妈住院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不就在隔壁村你大姐嘛,又不是出国去了你小妹家,吼一嗓子都能听得见。要不是今天一早老太爷遇到了你姐村的人捎信给我,你让别人怎么看你妈啊?”
老太太头也不抬,自顾自地从布包里掏出亲手缝制的各式小衣服来,虎头鞋、虎头帽,清一色全是男孩的装扮。
“这不是还不到预产期嘛,昨天青莲是滑倒了,医生说没大碍!”
“欸~~幸亏没事儿,要是我大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们一家!”
婆婆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泼辣,躲在丈夫身后的霍青莲大气都不敢喘,只拿双眼,偷偷瞄婆婆的脸色。两个女儿,她一天都没帮着带过,反倒大姐家的外孙,现在都十多岁了,据说,晚上睡觉还要她搂着,还要她帮忙穿衣服。
“我看,这两天就住在医院里吧,摔了一跤,说不定动了胎气,我大孙子可别有个闪失,钱该花的时候必须得花!”
老太太终于抬起了头,瞥了齐爱华一眼:“你下午不还得上班嘛?我在这看着就行了,你赶紧去上班赚钱吧,以后,还得给我大孙子在洙城县里买楼房呢。”
“对了,您来得正好,有您看着青莲我就放心了,我得出去找个公共电话,去给老太爷报喜呢。”
“喜”这个字齐爱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报喜?”
陈桂芬一下子来了兴致,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了,李满月生了,男孩女孩啊?”
“男孩!”
这次,回答她的是霍青莲,她本想把老太太的无名业火往李满月身上引,却没想到变成了火上浇油。
“瞧瞧,瞧瞧人家李满月这肚子多争气。不是我说你啊齐爱华,当初,李满月可是第一个跟你相亲的,你怎么说?你嫌人家屁股大,现在明白了吧,不听老人言……”
“哎呀,行了行了妈,这次青莲一定给您生个大孙子!”
眼见陈桂芬陈芝麻烂谷子都要翻出来,齐爱华连忙打断,又跟霍青莲使了个眼色,自己便匆匆钻出病房,去医院外找公共电话,给老太爷通风报信去了。
县医院对面的公交站牌旁,齐爱华找到了一部黄色的投币公话,投币进去之前,他点了一根烟,猛抽了一口后,长叹一口气,才拨通了村委会的电话,电话响了很多声后,那边,会计才打着哈欠接了起来:“谁啊?”
“徐会计吗?是我,齐爱华啊。你能不能去找老太爷接个电话,我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老太爷,哪个老太爷啊?”
“就是曹东方他爷爷啊,曹老太爷。”
“哦,你是说老神仙啊,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喊。”
那边答应着,就要挂电话。
可是,齐爱华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高了声音:“等一下,等一下,徐会计!”
“怎么了,有屁快放!”值班时趴在桌子上睡大觉的徐会计被电话吵醒,本来就有些不耐烦,他还想赶紧再睡个回笼觉呢。
“我就不再打电话过来了,齐思她妈还在医院呢,麻烦你直接告诉老太爷吧,就说曹义他妈生了,又生了个儿子!”
“什么?又是个儿子?”
一听李满月又生了个儿子,会计一下子来了兴致:“不是我说你们两家啊齐爱华,因为你们两家超生,咱们村已经连续多少年没评先进了?每次,我和沈主任去镇上开会,第一个点名就是咱们村。要不是乡里乡亲的,每次都是我和沈主任给你们说好话,镇上的推土机,早就来扒你们两家院墙了。还有,你老婆也快生了吧。你吧,想要个儿子,你们齐家也是你一根独苗,这倒有情可原,可是他曹东方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就他那样,生三个儿子,能找到儿媳妇吗?”
“行了行了徐会计,我这边还有事,就麻烦你跑一趟吧,回家,我让曹东方给你送两瓶酒过去。”
“高度的哈,我要高度的。”
“放心吧,50度以下的酒对曹东方来说,那就是凉水。”
好不容易安抚下了徐会计,挂掉电话的齐爱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抬腿,向着医院走去。
青梧镇上,穿着绿色塑胶拖鞋,鞋帮还用烧红的火勾焊了一截的徐会计,已经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吧嗒吧嗒地来到了曹东方家门前。还没走近,便见老爷子,端着一盆剩饭,从门口的青砖下取出钥匙后,打开了对面齐家的大门。齐家两口子都在医院,孩子一早也被他开拖拉机送到学校了,可是,齐家还有一条黄狗,两只鹅呢。
“老爷子,老爷子,曹老太爷!”
看见老太爷,徐会计不禁加快了步伐。
耳聪目明的老太爷早就听到了他的动静,听见他唤自己,端盆站在了原地。可是,徐会计却又不说话,等呼哧呼哧地跑到了老太爷的近前,才手掌往前一伸:“喜糖!”
“什么喜糖?”
“欸,我说你这老头,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孙媳妇不是去医院了吗,生了,男孩,您又多了个孙子,不该给我喜糖吃?”
“生了个什么玩意?”
“男孩,孙子!!!”
老太爷愣在了原地,端着铝盆的手指不停的掐算着,心中默念:“不该啊?”
“怎么?老糊涂了啊,今天给我喜糖,过两天,我还来要红鸡蛋呢!”徐会计不知死活地开着玩笑:“现在,运动虽然没有前两年严了,可是,你家是三胎,而且都是男孩,这罚款肯定是跑不了了。不过,我和沈主任会帮咱们家说话的,看看能不能打上八折!”
老人家心里本来就有气,如今一听孩子还没见上一面,就有人来要罚款,便一下子火了起来:“要喜糖,来来来,你靠近点,我给你!”
说话间,老爷子已经向后撤了一下身,将手中的铝盆猛地往上一扬,哗的一下,连汤带水地朝着笑嘻嘻的徐会计泼了过去。徐会计毕竟年轻,眼见事情不对,连忙拔腿就跑,拖鞋踢飞了一只。
“欸~~我说老太爷,你怎么不知好歹呢!”
“我不知好歹,我是太知好歹了。当年,你爹穷得叮当响,要不是你姥带你妈来找我算命,我算准了她必要嫁到青梧镇徐家才能飞黄腾达,能有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那条狗肚子里呢!”
说话间,老人家又扬了扬手中的铝盆,作势要丢过去。徐会计见跟这老神仙无理可讲,只得侧身小心翼翼地捡了鞋子,骂骂咧咧地回去值班了。
“这您老可算对了,您当初跟我妈说,家里的后人肯定出个师爷,我现在不就是个师爷吗?”
“我呸,师爷,你也就是个狗头军师。”
一击不成,老太爷已经没有心情再跟他磨嘴皮子,返身进了自己家门,重重地关上了院门。
“不该啊,失算了?”
他摇头嘟囔着,又掐算了一遍,算来算去,也应该是个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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