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齐爱华是在青梧三矿三十五周年庆祝晚会过后,决定给齐思找钢琴私教的。
三十五年,周长生把这座小煤矿还没私人承包之前的日子都算上了。
那一次,矿长周长生爱显摆,居然让自己刚刚拿了钢琴六级证书的小女儿周轩宁,在晚会上,为大家演奏了一支钢琴曲。
那首钢琴曲齐爱华当然听不懂,只不过,大家为了讨好矿长,不停地鼓掌,追光灯下,舞台中央坐在钢琴旁的小姑娘,嫣然变成了明星一般。有那么一刻,台下的齐爱华恍惚觉得舞台上的那个小姑娘变成了齐思,他想,如果齐思能上台弹一曲就好了,那样,同事们肯定觉得他家孩子特别有出息,至少比曹家那俩毛头小子有出息。
这样想着,齐爱华在糖茶会上,找了个机会,陪着笑脸将周矿长拉到了一边,问他女儿是在哪里学的钢琴。
“怎么?你家孩子也想学?”
穿着西装,挺着大肚皮的周长生难以置信地看着讪笑着的齐爱华。
“我妹妹留下一台钢琴,大女儿想学,现在她都是看书自学,还弹不成曲呢,当然,我们不指望能谈的跟轩宁一样好!”
“对哦,齐晓飞现在出息了,去了日本,可惜当初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挖煤的,不然李建国保卫科长的位置现在不就是你的?也用不着成天辛苦钻矿坑了。”
“周矿长,咱们说孩子,说钢琴呢,不谈晓飞的事。”齐爱华赶忙打岔。
“哦对,这是你家的伤疤,不揭也罢,谁让当初你们目光短浅来着……不过,我说齐爱华,你倒是敢想啊,你知道一节钢琴私教课多少钱吗?五十元啊,一个小时五十元,能赶上你两三天工资了。好了好了,有些事情想想就行了。阶层懂吗?阶层这个东西,不是一代人两代人就能跨越得了的。你这一代,就准备做好牺牲得了!”
说着话,周长生重重地拍了拍齐爱华的肩膀,已经朝着别处走去,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对齐爱华道:“对了,我想起来了,洙城少年宫好像有老师专门教钢琴,不过,那是大班教学,不是一对一,水平有限,不过,便宜啊,别怪我没告诉你啊……”
说完这句,便再也不理齐爱华,笑呵呵地去跟其他几位矿务局的领导打招呼去了。
要说,周长生也是在青梧镇长大的,小时候还跟齐爱华、曹东方一起读过书,不过,人家周长生的爸爸那时候就是三矿的领导,后来便全家搬到洙城县里去住了,这也便是他口中所说的阶层。
“什么了不起啊,是金子哪里都能发光!还阶层呢,我看你就是专门喝血的资产阶级!”
望着周长生那世故的背影,齐爱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被周长生话一激,他第二天便跟别人调了班,骑车去了市青少年宫,大出血花了五百块,给齐思报了一年周末钢琴班。
好在齐思也听话,每个周五都会提前把作业保质保量地做完,然后周末两天准时到少年宫学钢琴,风雨无阻。
让齐爱华感到欣慰的是,才学了不到三个月的齐思,已经能完完整整地弹出一首简单的曲子了。不过,有时候,齐爱华也非常心疼。他曾经亲眼看到,齐思为了开指距,咬着牙将五根粗木棍缠在了自己的指缝中,一整天都不取下来,到了晚上吃饭,不光手指肿了,拿筷子都哆嗦着掉在了地上。身为父亲,他有心让齐思不要那么辛苦,可是一想到当初曹家那两口子的嘴脸,还是咬了咬牙,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只是默默给齐思夹了两块红烧肉了事。
与听话懂事的齐思相比,小女儿齐妙可就没那么省心了。
……
九岁,刚刚升入小学三年级没多久的齐妙,居然偷了霍青莲藏在床头柜铁盒里的零用钱,要知道,这在齐家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某天,放学后,自己坐公交车回家的齐妙,在公交车上遇到了一位打扮得非常时尚的年轻女子。齐妙记得清清楚楚,那女的是从三矿上的车,当时,车上的人并不多,戴着大墨镜的女孩一上车,便径直朝着最后一排走来,坐到了齐妙身边。
车子开动后,她摘下了墨镜,从时髦的小皮包里,掏出了小镜子、口红,开始仔仔细细地为自己补妆。看她涂口红的时候,齐妙还忍不住自己也抿了抿嘴,于是,那女孩便笑了,居然探过身来,为齐妙也涂了一点口红:“女孩子,从小就要漂漂亮亮的哟!”
当时,齐妙对她充满了好感,还暗自赞叹她居然能在颠簸不已的公交车上化妆,能那么优雅。
可是,公交车刚刚开进洙城市区,便被一辆皇冠车逼停在了路边。因为刹车向前猛地一窜的齐妙,抬头再看时,一位肥胖不堪,带着金项链的中年女子已经从皇冠车上下来,与他一起下来的还有另外一个看起来似乎是她弟弟的中年男子,两人二话不说,使劲砸着车门。
公交车司机怕事,只得按开了车门。
冲上了车的胖女人,径直朝着脸已灰白的女孩走过来,一把,便揪起她的头发往车外拖。
“谁啊,你们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们!”
女孩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被拖下车的时候,鞋子踢飞了一只。
“我是谁你不认识?他你认识吧?他叫李建国,我弟弟,亲弟弟。在青梧三矿当保卫科长。你个贱货搞破鞋,搞到老娘头上来了。周长生给了你什么好处,居然三番五次自己送上门,这次,要不是我弟弟看见了,我还抓不住你呢……”
胖女人叫嚣着,一听是别人家的私事,车上的乘客便都集体收了声,眼睁睁看着姐弟俩把漂亮女子脱下了车,塞进了皇冠轿车里面,一路绝尘而去了。
公交车重新开动,车上的人们议论纷纷,被方才的一幕吓傻了的齐妙,在又经过了一站后,才心有余悸地回过神来。她定定地看着车厢里那只遗落在原地的红色高跟鞋,那只鞋子就像是一团火一样,映在了她稚嫩的眸子里。鬼使神差般,车子快到五中站,下车之前,趁人不注意,齐妙居然伏低身子,把那只红色的高跟鞋捡起来,手忙脚乱地揣进了书包里。
小学生放学早,通常,齐妙都会在五中站下车,然后,到操场外面看曹智利用最后一节自习课训练,顺便等姐姐放学一起回家。
操场上,穿着短裤光着背的曹智,正在体育老师的帮助下绑着沙袋练弹跳,看见栅栏墙外的齐妙后,裂开嘴笑着,朝这边招了招手。
“曹智哥哥,加油!”
齐妙朝那边大喊着,曹智听到她的喊声,仿佛也备受鼓舞般,跳得更高了些。
那一天,齐妙看了一会曹智训练,却被得空跑过来的曹智告知,齐思有事请假回家了,下午两节自习课都没上。后来,齐妙才得知,那一天,是姐姐第一天来例假,所以,才向老师请假回家换衣服。当下,齐妙才不得不作别了曹智,一个人捂着书包往家走。
可是,令齐妙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居然在君安小区再次遇到了公交车上的那个女孩。
彼时,被撕扯得衣衫褴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发型蓬乱不已的她正躲在君安小区围墙外面的阴影下,坐在自己的小皮包上,为自己补妆。
齐妙看到是她,缓缓地走了过去,试探着在她身边蹲下身来。
女孩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是齐妙后,并没有说话,而是依旧用一只眉笔对着已经摔裂的小镜子,一丝不苟地画眉。
“原来眉毛也可以染成黑色啊?”
不知过了多久,齐妙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声。
“不光眉毛,睫毛也可以呢!”
女孩叹了口气,又从小小的化妆包里掏出了睫毛刷,在小小的紫红色的管子里蘸了蘸后,对着自己的睫毛刷了起来,仿佛只是一瞬间,睫毛变长了,变黑了,弯弯的,如同一条条小船,停泊在了她眉眼的港湾。
“好神奇哦!”
齐妙不禁赞叹着。
“吓,这有什么神奇的呀?等你长大了也会自己化妆,这些东西都是女孩子的必备品。”女孩忍不住白了齐妙一眼,开始用一根皮筋把散乱的头发拢起来。
“必备品,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没有,只有你有?你因为你有钱吗?我妈妈和我老师从来都不化妆的。”
齐妙联想到了自己的妈妈,自己的老师,还有曹智她妈,不禁再次幼稚起来。
“哪花得了多少钱,这些东西每个大商场都有得卖,也不贵,只要几块钱,只是,她们放弃了自己罢了!”
说着话,眼窝乌青的女孩,探身捏了捏齐妙胖嘟嘟的小脸:“姐姐该走了,下次有缘再见。对了,答应姐姐哦,做女人永远不要放弃美丽!!”
“嗯,永远不放弃美丽!!”
齐妙虽然还不明白女孩那句话的深层含义,但还是潜意识地重复起了她那句话。看女孩拎着另外一只高跟鞋,转身踮着脚后跟踉踉跄跄地向远处走去时,齐妙才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一声“漂亮姐姐”后紧追几步,追上了女孩。
“姐姐,给!”
看着齐妙拿在手中的高跟鞋,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把将鞋子从她手中夺过去,在放声大哭的前一秒,狼狈不堪地跑掉了。
那一天,齐妙回到家时,妈妈已经把姐姐弄脏的衣服洗好晾着了,而且,她还看见妈妈给躺在床上捂着肚子愁眉不展的齐思冲了一碗红糖水。已经三岁了的齐想正乖乖地坐在客厅的席子上玩布娃娃。齐妙放下书包,走上前去,将齐想抱到了阳台边,扶起她的脸,对着齐想白色的眉毛和睫毛左看右看,然后,将嘴巴凑到齐想的耳边:“姐姐给你化个妆,以后就可以带你出去玩了,好不好?”
“好啊好啊,齐想要出去玩,齐想要到楼下玩,齐想不丑!”
……
齐想是趁周末霍青莲出去买菜,姐姐齐思到少年宫学钢琴的时候“作案”的。她在床头柜里偷了妈妈五十块钱,折成方块,塞进了鞋子里,等妈妈买菜回来,说是要下楼去玩,便从家里溜了出来。
她按照漂亮姐姐说的,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百货大楼,骗售货员说是要给妈妈买生日礼物,买了一支眉笔,一管睫毛膏,藏在衣服口袋里。她本来是想把剩下的三十二块钱重新还回去的,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第二天星期天,齐妙刚一起床,便把小妹妹带进了自己和姐姐的屋子,开始帮其“化妆”。
那一天,齐爱华同组的一个同事儿子结婚,齐爱华起床收拾妥当后,找老婆拿一百块钱去随礼时,霍青莲便发现有50块钱不见了。
两口子在屋子里一通乱找,最后,在齐妙的书包里发现了剩下的三十二块钱。
于是齐爱华便火了,他将齐妙从屋子里拖出来,一巴掌便扇了下去。9岁的孩子哪堪他那样打,哇的一声便倒地哭了起来。齐想看见爸爸打姐姐,居然一下子冲了过来,趴在了姐姐身上,抬头哭着朝爸妈央求着:“不打姐姐,不打姐姐,姐姐给我化妆,带我出去玩,化了妆我就不丑了!”
直到那时,两位大人才看见眼前的齐想,已经被齐妙信马由缰地画成了一个大花脸,两根眉毛又黑又长,竟像是悬在脸上,睫毛更是涂成了一个疙瘩。
“钱是我拿的,我就是想给齐想化妆,想带她出去玩,她有什么错?她生下来不是为了坐一辈子监狱的!”
齐妙虽然被打,却倔强无比,这一点跟齐思有着天壤之别。
那一刻,齐爱华僵在了原地。
他的嘴唇哆嗦着,最终甩门而出,去参加同事儿子的婚礼了。
那一天,霍青莲把两个女儿抱在怀中,久久没有出声。后来,她把小女儿的脸洗了个干干净净,又亲自用齐妙买的眉笔和睫毛膏,把齐想打扮成了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她破天荒地自作主张,在将小女儿的白色长发盘在头顶,戴了一定帽子,又帮其穿上长袖防晒服后,趁楼下小公园里的小朋友都回家吃午饭人少的当口,让齐妙带着齐想,去楼下玩了半个小时。
小公园里两个女儿开怀大笑着,齐妙带着妹妹玩遍了小公园里并不算多的游乐设施,楼上,站在窗口目睹这一切的霍青莲却留下了心酸的眼泪。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
齐妙没想到,那天晚上,临睡之前,在婚礼上喝了一点酒的齐爱华会来找她道歉。酒意微醺的他告诉齐妙,她没有错,是爸爸错了。他甚至还像电视里的时髦爸爸一下,临走前,低下头来,轻轻地吻了一下齐妙的额头,然后,起身出门,出门前,还帮两个女儿关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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