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呆不住,趁着大哥还未接回新娘的工夫,带着一帮哥们到街上闲逛。前一阵子刚跟发电厂“疤脸”一伙仇人打过一架,当时六哥这边人少,吃了亏。猛子、小四咽不下这口气,鼓动六哥狠狠报复。换平常,六哥早带人开打了,因临近大哥的婚日,母亲一天价叮嘱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在外面生事惹祸,六哥便按住了性子,只等关家喜事一过,便去出气。
小街上人头攒动,郭家老五郭凯领着一伙人也在街上游荡,此时这郭凯也成了一帮孩子的霸王,同样因跟发电厂子弟恶斗过几次,打出了名声,颇有郭家老大当年的气势。跟六哥一伙则互不触犯,尚无过节。两伙人遇上,郭凯上来跟六哥搭讪,笑问关家今天是不是办喜事。六哥斜眼扫郭凯一眼,略一点头。郭凯眨巴着眼睛嘲笑道,“听说娶了个农民,怎么娶个农民啊!”六哥一听,脸色陡然大变,但把怒气压住了,只冷笑了两声。郭凯见状,赶紧变了话题,问六哥怎么能让电厂的“疤脸”给修理了,“妈的,这事不能完吧,你要是愿意,哪天我们两家联手,好好治他们一回,怎么样?彻底打服狗日的们!”
“别他妈扯淡了,关你他妈屁事!”六哥干不由得恼怒回道,随后又狠狠说道,“老子当爷那会儿,你他妈还是个混混,敢跟老子在这儿摆谱!”
郭凯半张着嘴,看看左右,手冲六哥一指,“妈的,你小子怎么这德性,是不是不会讲人话!”
“说什么!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句!”六哥一把抓住郭凯的领口,另一只手食指指着郭凯的眼睛。立时,一群人哗地围了过来,要看一场好戏。两边的跟随都没料到一瞬间事情会变成这样,个个不知所措。郭凯一时不敢言语,使劲挣脱,六哥凶狠狠的愣是揪着不放。一个穿戴着破衣烂衫的长脸老者一瘸一瘸地跑过来,赶紧上去解劝,把六哥的手拉开。“算了算了,都别这么大火气,一旦动起手,把谁打坏都不好,我六十五岁了,给我这老头一个面子”,老者拍着六哥胸脯说道,使劲把六哥推开,又道,“今天你可一定要听我的,都晓得你们关家今天办喜事,你要是在这儿打出个好歹,那可就把你家喜事搅了,你爸妈能饶了你?”
六哥认得这长脸老者是每天都在这小街上钉掌修鞋的光棍老头,姓高,人称高参谋。隐约听祖母偷偷说起过,这人跟母亲程家还沾着一点血亲,但母亲却从来不曾认过他,连话也不说一句,生怕粘上连累,兄弟们鞋子坏了,都是父亲修补。镇上人都知道这个修鞋的从前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当过团参谋,临汾战役兵败,当了解放军的俘虏,之后家室不存,一直光棍一个,在政府的管制下靠修鞋为生。因总以一副谦卑笑脸待人,手活又细致无欺,此人在小街上颇得人们同情喜欢,他那个修鞋小摊上总是整整齐齐摆放着很多只补好的鞋子,等着人来领取。清淡无聊,日久天长,怕是憋不住想发几句感慨,有时高参谋便趁着高兴一边干活一边跟人说些“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不过成王败寇而已”“那项羽没读过《史记》,哪就会后悔鸿门宴上没把刘邦杀死”之类闲话,不料立刻传了出去,某日突然被抓了去在看守所待了一年方才放了回来,从此便再不敢乱说,但有无聊闲人不避忌讳故意问他久远的经历,他便总是这么一句回应,“我就知道新社会好,旧社会坏!”然后立刻转了话题。后来知道,这高参谋肚里果然有些不寻常的历史学问,家里偷藏着好多册珍贵文史古本,每晚睡觉前都关好门偷偷取出一册认真研读一番,得病死后,有人翻他遗物,见这那些旧书整整齐齐用块蓝布包裹,布上用毛笔写着四个工整小楷——献给国家,方知苏溪竟还有这般神奇人物。
高参谋此时虽上了岁数,手上的劲却很大。六哥在他阻拦之下挣扎了几下,停住,冲郭家老五叫骂两句,带着人准备离开,不料,刚走出几步,听到郭凯的声音,“妈的,要打就找个地方,老子奉陪!”想来是郭凯不甘心在众人面前被六哥的气势压住,说的一句找回面子的狠话。
“妈的,还敢跟老子耍横!不收拾不行!”六哥大怒道,转身急奔过去,不由分说,抡拳就朝郭凯砸去,几拳下去,立时把郭凯鼻子打出血来,把个刚刚放下心来的修鞋老人惊得目瞪口呆,再去拉劝,已然无济于事,两边人马也加入进去,一时打作一团。跟前卖东西的小贩们吓得紧着收拾物什,怕一时被糟蹋了。
正混乱间,从街口传来锣鼓声和汽车鸣笛声,大哥娶亲的卡车到了。六哥喊声“跑!”朝趴在地上的郭家老五腿上狠踢一脚,带人拔腿就跑,须臾不见踪影。那郭凯鼻青脸肿,爬起来死命追出一节,知道无法追上,听人喊叫关家娶亲的汽车来了,顿时找到泄怒的对象,转着圈从地上寻了块砖头,便连喊带骂冲着大卡车奔去。
阿林和杏子挤坐在汽车副驾驶位置上,后面车斗里站满了人。大哥扶着车架居中站立,满面春风。我和四哥、五哥两边紧靠,乐不可支,后面狗儿、东根、新民、阿战等敲锣打鼓,闹得起劲。忽然阿战惨叫一声,一块飞来的砖头砸中了他的肩膀,众人大惊,锣鼓声立时止住。
不几秒,狗儿飞身跳下车去,东根、新民紧跟着也跳了下来。那郭家老五虽已逃了几十米远,却哪还脱得了身,被怒极的狗儿急速追上,一把抓住,抡拳便打。东根上来,也不劝阻,挥脚连踢带踹,几下子把个郭家老五打得左右乱躲、抱头大叫。大哥不许我们哥几个下车,自己急急赶过去,跟新民一起止住狗儿、东根,那狗儿正在火头,哪肯罢手,瞅见空隙,狠狠一个耳光扇过去,这才凶喊着勉强收手。
“哪家的野狗,敢在这儿使坏!”大哥抓住郭家老五脖领,厉声喝问。小街上人群涌动,不敢近前,自动留出个场子,远远拥挤着观看究竟。
不待郭家老五回应,修鞋匠跑过来紧着拉拽大哥的胳膊,道,“刚才这里已经打了一架,你家老六,呵呵,打完跑了,这个吃了亏,不大甘心……依我看就算了吧,先办喜事,办喜事要紧,也都出了气了,啊?就算了吧,赶紧上车……”新民在一旁也紧着劝解,说不能坏了大事。
大哥手慢慢放开,歪着头盯着郭家老五审视几秒,此时已听说了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瘦高个子是郭家老五。大哥回头望望汽车,看见阿林拉扯着杏子,不让她过来,便冲修鞋匠微微一笑,道,“好吧,算了”,又道,“去喝杯喜酒吧,早就听说我们还是亲戚。”
修鞋匠一愣,随即“好好好”连声应承,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好半天站着不动。
所幸砖头没砸到头上,阿战的伤情并不严重,大家抚慰一番,汽车开动。正这时,一人手插裤兜站立,一动不动,在前面挡住车道。
“不能就这么算了吧?”其人故意咧着嘴带着一种恶意的微笑叫道。正是郭家老大郭天。
大哥跳下车来,众哥们弟兄也跟着跳下。
“想怎么着?”大哥直视郭天。
“本来还打算去给你上份礼,喝你杯喜酒,看来是吹了!”
大哥不答。
“你家老六打了我家老五,不管因为什么,算他厉害,这事暂时不提”,郭天说着伸手一把将自家老五拽到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道,“让关家老六给打了,就找关家老六算账!冤有头,债有主,你冲人家关家老大出气算什么?人家今天还办喜事!”说完,郭天扭过脸冲大哥道,“我这么说,对不对?”
大哥依旧不答,仍然冷冷直视郭天。
“我替这小子先给你赔个不是,怎样?”郭天道,又高声问道,“砖头砸中谁了,啊?把谁给砸了?”看见阿战下意识地抚摸肩膀,便冲阿战道,“把你砸着了是吧?没事吧,哥们?我也给你赔个不是。”
“没事没事,算我倒霉!”阿战道。狗儿一听,便冲着阿战瞪起眼睛。
“老五,指一指,刚才谁打你了?”郭天脸一沉,突然厉声问道。
“他,他——他们两个!”郭家老五指着狗儿和东根叫道。
郭天霎时露出凶狠的目光,盯着狗儿和东根。“不说点什么,啊?两个大人打一个小孩,打成这样!”
“你想怎样?”大哥咬牙问道。
“不想怎样,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得给你面子,所以先替我家老五向你道歉了,但你是不是也得给我一个面子,我的要求不过分,这俩小子得给我道个歉!你替他们道歉,我也接受!”
阿林在一旁早害怕得哆嗦起来,听了郭家老大言语,便赶紧结结巴巴跟大哥说道,“就给道……道个歉吧,互……互相都给个面子”,阿战跟着也冲狗儿耳语,“道个歉算了,别把事闹大了,不好收场。”狗儿一把推开阿战,怒道,“一边玩去!老子不是为你!”然后转向大哥,“老大,听你一句话!”
大哥冷笑,道,“不再追究这小子,已经是给了面子,道歉,不可能!我关建中只给我妈道过歉,轮不上别人!”
阿林急得直跺脚,就要代替大哥给郭天说好话,被大哥拦住。这时郭家兄弟还有郭天的三四个哥们闻讯赶到,在郭天后面站成一排,老三郭荣手里拿着棍棒。阿林见势,扭身就往汽车那里跑,四哥命我赶紧回家报信,招呼兄弟。
“关老大,你想好了?”
大哥把别在胸前写着新郎字样的红花摘下,往新民那里一扔,道,“不怕死的就来!”
杏子疯了似的跑过来,紧拉大哥的胳膊,一句话说不出,只顾流泪。大哥笑笑,“别怕,跟了我,你就什么也不要怕!有人想死,那他自找!”
郭天哼地一笑,道,“我不是来跟你打架的,打人犯法,我是来跟你讲理的,这大家看得清楚!既然理讲不通,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接着用手指指大哥,“但是,这事没完,咱们回头见!”说完,扭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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