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听到消息,顿时慌乱,祖母吓得立时瘫软。二哥三哥操了家伙就往外冲,瑞子、阿卓等紧随其后,正遇上六哥一伙,两厢合并,疾风般直奔小街。当听到锣鼓声震天响起,紧接着便是鞭炮乱炸,看见接亲大卡车迎面驶来,众皆疑惑,不由得停下来愣着观望,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汽车被人群簇拥着缓慢行驶。杏子眼睛里仍留着惊恐,待车在关家门前停下,大哥打开车门,微笑着把她抱下来,她立时羞红了脸,已是心喜神飞了。
阿乔、玉琴两个笑着牵住杏子的手,左右陪伴。“新娘子好漂亮!”阿乔赞道,给杏子整整衣服、理理头发,紧接着扭头冲大哥悄声斥道,“真有你的,刚才差点把人吓死,还以为在街上打起来了,也不想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大哥未请阿乔来做杏子的伴娘,这阿乔是不请自到。她挑了件漂亮的花领紫衫穿上,在自己母亲疑惑的目光中昂首走出家门。她要兑现自己先前在桃园喝酒时许下的诺言,她觉得她这样做证明了她不以为然的骄傲,同时她也喜欢杏子,她想让人们觉得关家老大娶的是个连她阿乔都瞧得上的女子——尽管是个乡下姑娘,那又怎样!
虽是虚惊了一场,母亲心里仍然慌乱,预感将有坏事发生。已知道是老六惹的祸,无端把人家郭家老五给打了,母亲就想着立刻亲自去趟郭家赔礼道歉,无奈正是关家喜庆时刻,哪里脱得开身,便把心事暂时搁下了。
请了水泥厂有名的说笑人物刘三泉做婚礼司仪,他长一双慈善的眯眯眼,肥肥而弯曲的下巴,操着一口天然滑稽的东北口音,站在那里,刚说两句逗笑话,已引得满场喝彩。人们里外三层拥挤着观看热闹。刘三泉冲着挤在最前面的几个小男孩问道,“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吗?说说,你们谁知道,一男一女为什么非得结婚?这咋就是人生大事呢?”有个小孩高声应,“就是为了生孩子呗!”大家哄笑,就有乘机说下流语言的,刘三泉嘿嘿傻笑,忽又仰头眨眨眼睛,装出没听大明白的样子,这便引得大家更加发笑。看见人群里一个大高个子叫顺子的哑巴也张着大嘴在笑,刘三泉指指他,“看看,哑巴都听见你们说什么了,笑得多带劲!就这事你瞒不了他!”大家一时都往哑巴那里看,弄的哑巴丈二摸不着头脑。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这样先逗笑一阵,刘三泉这才开始进入正题,高喊,“关建中、刘杏花结婚典礼现在开始!”话音刚落,鞭炮狂炸,响彻云霄。
之前杏子被阿乔拉去私下重新梳理打扮一番,脖上系了阿乔送的品红色丝巾,整个人便立时变了样子,她的不会掩饰的一脸胆怯和羞臊上竟添了些从未有过的迷人的娇媚,让母亲欢喜得抓住阿乔的手连连称谢。此时母亲心里尝到另一股不好的滋味,这才清楚这丁家大小姐的心里是真的有自家老大的,真是可惜了!玉琴则忍不住嫉妒,想象自己结婚那天怕是再打扮也赶不上这个乡下女子,人们不定会怎么议论!
变着法儿逗新郎新娘、逗主人,这是刘三泉的拿手好戏,镇上的婚礼,一多半请他主持,要的就是他的这份能耐。先请梁站长讲话,梁站长兴高采烈讲了一段祝福的话,刘三泉盯着梁站长皱皱眉,扭身便走,道,“不干了,不能干了,你讲话水平这么高,没我饭碗了,这位置让给你吧!”众大笑。刘三泉嘿嘿笑着弯回,吸吸鼻子,冲在正面坐着的父母调侃道,“心里早痒痒了吧?我知道你们心里痒痒,急着想听人家闺女改口叫爸叫妈。嘿嘿嘿,你瞧你们,生了七条儿,楞没生出个丫头片子,啊?头一回听人家闺女叫爸叫妈,别人家平常,到你们这儿,那可就是新鲜!”又嘿嘿笑着冲杏子道,“听明白我说什么了吗?他关家缺女的,你是个贵人,等会儿认公婆,先看看红包里给你包了多少钱,不满意,那这个爸呀妈呀的就不叫了,我给你做主!你姓刘,我也姓刘,祖上咱是一家,这个主我能做!”杏子起初还害羞发笑,往母亲那里瞅了一眼,瞬间眼里便涌出了泪花,把个向来机灵善变的刘三泉弄得一时没了言语。等到了正式改口之时,杏子低声叫声爸妈,泪如雨下,已是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很多年后,刘三泉说他在苏溪镇上为许多人家主持婚礼,都是说笑完了事,让他感动的唯有关家老大那回,人家那贤惠的儿媳还没进门就早把公公婆婆当成了亲爹亲娘,真真让人看着羡慕。
典礼结束,大哥背着杏子在一群哥们敲锣打鼓陪伴下沿排房绕行一圈,这才踏进关家院门,进了洞房。母亲和祖母在洞房里预先守候,祖母眼睛直直望着她亲手点燃又踩着椅子亲手放置在立柜顶上的一盏红烛高灯,嘴里反复念叨:“高处走,亮处行,没灾没病鬼不盯;高处行,亮处走,有儿有女人不愁。”大哥、杏子给祖母、母亲行跪礼,母亲把戴在自己腕子上的一只金手镯摘下,拉起杏子的手,给她戴上,欢喜说道,“这是我娘家传下来的,就这一件,也只有你有这个福分,你是大儿媳妇,等你将来做了婆婆,传给你的儿媳妇吧。”接着贴耳悄悄跟杏子说,“记住得生个儿子,不然老二家生下儿子,这东西就不是你的了!”杏子红着脸点头。大哥说从没见母亲戴过这个,这还是头一次见。祖母道,“你妈她舍不得戴,怕干活给磨了,我总共见她戴过三次,看看,今天给了儿媳妇,倒比她自己戴还高兴,这可舍得!”接着祖母叹息关家对不住母亲,当年穷得给不起母亲一件好东西。此时祖母心里想,那金手镯若是关家传下来的物件该有多好。大哥将金手镯从杏子腕上取下,说母亲没戴过几回,还是母亲戴着好,母亲戴着,他才高兴。杏子一旁紧着点头,接过手镯不由分说麻利给母亲戴上,道,“妈,你就一直戴着吧,我这进了门,从今往后就再不用你干活了,你就天天歇着,这东西戴手上也就不会磨着了。”一席话,把个母亲感动得眼睛立刻湿润起来,道,“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将来还要娶六个进门,都能像你一样,我还不让别人给羡慕死!”又道,“那好,妈就替你收好,早晚它是你的,谁也拿不去!”母亲并不推让,因知道那玉琴是个好挑理的,一旦知道了这金镯子的事情,心里保不准一直会惦记着,终究是麻烦,此番把心意跟杏子倒出,镯子先放在自己手里保存,倒是个圆满安排。
流水席早早开始,里里外外,散去一桌,很快又坐满一桌。人流穿梭,热闹不已。在关家屋里摆设的大圆桌则空着专等镇上和水泥厂权势人物的光临,桌上放着最好的白酒和香烟,连餐具都似乎特别地光亮一致,显出某种优越和高级。但时辰到了,只来了镇上的几个领导,答应要来的水泥厂厂长郭学耕迟迟不到,水泥厂其他的领导也不见一个踪影。父母虽预料到郭厂长可能不会来了,但水泥厂其他的头头也一个不到,这便让父母立时心慌起来。母亲交代父亲几句,又拉着梁站长跟他悄悄耳语一番,便急急往郭家去了。
雨来吃席刚吃了一半,不肯下来。我站在旁边等他,看见林老师神色慌张走过来。林老师问我在小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说刚刚在来的路上听见人们议论水泥厂保卫科要来关家抓人,又说还远远看见了郭妹,像是刚从关家出来的,刚要喊她,正遇上有人打招呼,再一转眼郭妹已经不见了。
我撇下林老师扭身就跑,去寻郭妹。在关家附近转了两圈,不见郭妹身影,我便紧跑着朝着水泥厂住宅区方向寻去。远远地,看见在一棵大树下,郭妹低头站着。我大概有半年没见到她了。
郭妹看见我,捂着脸就哭起来了。
走近她,我不知该说什么,郭妹愈发哭得厉害起来。
“又打起来了,干嘛老打呀……”她抹着眼泪说,不看我。
“我六哥……他总招事,是不是保卫科要来抓他?”
郭妹带着怨恨扫我一眼,想点头,但没点,哭着说道,“我五哥眼睛肿得好大,腿也疼得走不了路,我妈心疼死了,我大哥跟我爸说,要是不让保卫科去抓人,他就带人去关家打,打个你死我活,谁也别想拦着!”
“那你爸?……”
“我爸走了,去厂里去了,大哥跟着也去了,你赶快回去跟你爸妈说一下吧,让你六哥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要是保卫科真把他抓了,关家肯定不甘心,是吧?以后两家还要打,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听罢转身便跑,忽又停住,迟疑地回头望望郭妹,郭妹低头抹泪,瞅我一眼,便往相反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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