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一别后,长安再也没有见过楚瀛。
一直到了永昌十四年的太后寿宴,太后注意到楚瀛未在席间,便随口向皇帝提了一句,“江陵王怎的也没来?”
皇帝微微一笑,宽慰着道,“西北战事频繁,九弟一心在此,近日有些许染恙,不便前来。”
太后轻轻皱眉,叹了口气道,“那皇上可要叮嘱着王爷注意歇息。”
皇帝温然含笑,“儿臣明白。”
长安坐在皇帝身侧,听着这一来一往的对话,已然没有了进食的兴致。她只冷眼瞧着沈长乐坐在皇帝的右手边,朝着皇帝笑容满溢,那甜腻的笑意,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长安心下反感,只独自饮了一杯酒,不再去看他们。
回到宫中,晚香帮着长安卸妆梳发,寒烟端了一盆浸满玫瑰花瓣的清水给长安净手,口中恍若不经意道,“这江陵王说来也真是奇怪,王府离得宫中这样近,平时不来宫里也就罢了,竟然连太后的寿宴也不出面,也太不给皇上和太后面子了。”
晚香闻言一怔,还来不及看长安的脸色,便快速接口道,“西北地区最近总是战乱不断,王爷光忙心这些事情了,你方才没听皇上说吗?王爷为了这事都累病了呢,还怎么顾得上太后的寿宴。”
寒烟扑哧一笑,淡然道,“哪儿那么容易就病了啊?王爷可是将军出身,不过是皇上找了个借口罢了。”
“可是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江陵王应该是出于什么原因才不进宫的?”
“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长安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比谁都清楚,楚瀛为什么不出现在宫里,十有八九,也是因了她的缘故,想到这层,她便觉得更加烦闷,只道,“别说了,你们都下去吧。”
寒烟有些怔怔的,却也不敢不听主子的话,便与晚香一同施施然退去了。
寒烟刚走到门口,便见一个半高的身影立在门外,她定睛看去,忍不住惊呼起来,“大皇子!”
寝殿内的长安听了声,连忙起身出来看,她一见云珂站在门口,立刻拉过他的手来,颇为心疼道,“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说罢,她微微朝四周一望,“怎么没有人跟着你?”
云珂轻轻地摇摇头,眼中带了一丝惆怅,“他们都以为我睡下了……可是我睡不着,便来找母后了……”
长安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儿,温声道,“快进来。”
云珂站在门口,迟迟不肯移动,他望向长安,踌躇着道,“母后,我能睡在你这里吗……”
长安心下动容,微微叹了口气,转首向寒烟道,“你进来伺候吧,大皇子今天就歇在本宫这里。”
寒烟温然点了点头,轻声对晚香道,“你先回去吧,今儿个我来守夜。”
晚香了然颔首,在三人身后轻轻地将殿门关上了。
长安领了云珂的手走进殿内,帮他把鞋换下来,又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温言道,“快睡吧,母后在这里陪你。”
云珂睁着一双眼睛,眼波微微闪动,“母后,我睡不着。”
长安动情一笑,“怎么睡不着啊?”
“我想跟母后说说话。”
长安面上的笑意愈加温然,“那……云珂想说什么呢?”
云珂的眉毛轻轻一皱,眼底全是迷茫惶惑,他思忖了半晌,方开口道,“母后……云珂最近一直在想,儿臣和四弟都是母后的孩子,可是四弟要更聪明些,父皇和母后会不会更喜欢四弟?”
长安含了笑意,抚了抚云珂的额发,轻声道,“别多想了,云璟虽然在读书上要聪明些,可他毕竟是贪玩,母后可管不住他,你是云璟的长兄,是皇上的长子,皇上和本宫都是加倍疼爱你的。”
云珂垂了眼眸,却依然闷闷不乐,“可是我总听那些伺候我的姑姑们说,四弟以后是要当太子的……”
长安手中的动作倏然一怔,连语气都有些颤抖,“你不要听他们胡说,皇上还年轻,立储之事不宜再提。”
云珂见长安的语气不似平常,便有了几分畏惧,“母后,你不要生气,云珂只是听他们说的,所以才说了这一句……”
“母后没有生气。”长安连连叹息道,“宫里的闲话多,你可千万不要听了,再说给外人去,让你父皇知道,定是要不开心的。”
云珂会意地点点头,过了半刻,他忽然开口道,“从前母亲在的时候,一直对我说,要用功念书,不要惹父皇生气,还要我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们,给他们做一个好的表率……”
听云珂提起李淑慎,长安心下亦有触动。当年李淑慎端然无宠,只借了她与楚洛矛盾的那一个间隙便怀上了大皇子,自然万事格外小心。长安再明白不过,先皇后注重大皇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如今她撒手人寰,只留了一儿一女在宫里,帝姬交由姑姑们抚养,云珂却是她千叮万嘱要交到自己手里的。为了这一层缘故,长安必定也要对云珂更加疼爱些。
想到此处,长安亦是深深叹了口气,爱怜地抚一抚云珂小小的脸蛋儿,笑语宽慰道,“云珂是不是想你的母亲了?”
云珂郑重的点点头,眼角却沁出了两滴眼泪,“母亲对云珂很好,可是也对云珂很严格,无论是在私下里,还是在外人面前,都要让云珂自称为‘儿臣’,母亲也总让云珂好好读书,去讨父皇的欢心……”
说到此处,云珂的目睫忽然一闪,立刻静声道,“我来母后身边的时候,父皇曾经对我说过,不能在母后面前提起生母,云珂方才说了好多,母后不会生气吧?”
长安幽然凄恻,微微叹道,“傻孩子,母后怎么会生气呢。”
云珂听了长安这一句,又见她脸上的神色颇为平静,才放心的笑道,“母后,儿臣有些困了。”
“快睡吧。”长安温然安抚一句,替他把被角全都掖好,方安心离去了。
她刚走出寝殿,却见寒烟立在当下,端了一碗安神汤送到她的面前,“主子。”
长安接过汤碗,饮了一口下去,方缓缓出声道,“大皇子今夜在本宫这里睡,本宫去睡偏殿吧。”
寒烟明了地点点头,待长安喝完安神汤后,她悄悄环视四下,忽然沉了声道,“主子待大皇子这样好,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
长安柳眉微蹙,“本宫担心什么?”
“太子之位啊。”寒烟放低了几分声音,沉着着道,“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来的这几次,都是对咱们四皇子好,平常奴婢送四皇子去读书,皇上偶尔也来过问几句。但这大皇子毕竟是皇上的嫡长子,又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是太后的血脉,这太子之位悬而未定,虽说现在大皇子也养在主子膝下,但是毕竟养子敌不过生子……”
“放肆!”长安陡然嗔怒,面色已是不善,她微微觑了一眼寝殿内的云珂,才将声音降低了些,“寒烟,你跟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也说得这样的话?!云珂是本宫的养子,可在本宫的眼里,与云璟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要再胡说了。”
寒烟怯怯地低下头去,殷殷切切道,“是,主子,是奴婢莽撞,言语失了分寸。”
长安不去看她,口中只道,“下去吧。”
“是。”
“等等。”
寒烟刚要退下,却被长安的声音叫住,她转过身来,一脸茫然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长安微微叹了口气,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温然出声道,“寒烟,你要记得,本宫说的,都是为了你好。现在宫里最提不得的就是立储之事,皇上今年才三十五岁,也必然不会去想立太子的事,况且皇上没有打算,我们都不能随意猜忌。方才的话,是本宫说重了,本宫知道,你一心都是为了本宫。可是立储这样的话,在本宫面前说说就罢了,可不要说出去叫别人听见,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大罪。”
寒烟眼中一酸,她握着长安的手,几欲落下泪来,“是,主子,奴婢都明白。”
长安笑意盈然,她望着寒烟,语意极是柔缓,“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在宫里熬一辈子,兰姨在宫外看好了一户人家,已经叫长萱进宫来和本宫说了。那户人家的确不错,门户也大,你嫁过去之后,就是夫人了,再也不用做这种伺候人的活儿了。”
寒烟闻言,不由得面上一红,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奴婢心甘情愿伺候主子,就是陪在主子身边一辈子,奴婢也是愿意的。”
长安见她已是欣然,唇边不禁漾出一抹笑意,“本宫可不能把你一直留下。从王府到宫里,都是你一直陪着本宫,在本宫的心里,你已经等同于本宫的亲妹妹了,这些年的情分,本宫全都记得。”
寒烟听着长安这话,眼圈忽然一红,“主子……”
“快去偏殿吧。”长安笑着轻轻推了她一把,“本宫在这儿守着大皇子。”
寒烟用手抹了抹眼角即将落下的泪珠,郑重的点了点头。
长安看着寒烟渐渐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心生欣慰。寒烟一直都是忠心为她的,可接下来的路,会越来越难走,把寒烟留在身边,长安始终是不太放心。于是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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