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午时, 蜿蜒曲折的溪涧上波光潋滟,岸边坐着一位青衫白裙的浣衣女子。
眼下正值冬日,她被冰水冻地手骨发红, 仍不畏严寒,揉搓着水中的衣服, 微微垂着头,神色专注而认真。
陆卓背靠树干, 屈膝坐着, 仿若随意似地往那边扫了一眼。
自从带上霍蓁蓁行路之后, 这样的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
她喜好干净,衣服一天一换,即便沦落到了在山野度日的地步,也依旧保留了大小姐万事讲究的习惯,把粗糙的日子过得十分精细。
出逃在外, 没有下人帮忙, 只能自己操劳,一开始浣衣并不熟练, 磕磕绊绊, 后来越发娴熟,连陆卓那份衣服也承包了起来。
身边有着这么一个讲究的姑娘,陆卓被迫收敛野性。
他先前不习惯外人帮自己洗衣,几次推脱之后, 霍蓁蓁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衣袖上不小心沾染的几道木灰。
在少年自尊心的加持下, 愣是从对方那点含着困惑的目光中品出了几分嫌弃之色。
陆卓下意识地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在霍蓁蓁心中崩塌,换衣服也勤快了许多。
两人一个做饭一个洗衣,分工明确, 大多时间都互不干扰。
就如同现在这样,陆卓转了下火堆上的烧鸡,旁边是早已支好的木架,用来烘干衣物。
远处,霍蓁蓁拿着洗好的衣服走来,动作轻柔地把衣衫搭在木架上。
做完一切之后,她抚平裙角,坐在干净的石头上,手心对着火焰,祛除刚才遭受的严寒。
烧鸡表层已烤至焦黄,浓郁的香味散发开来,不断刺激着味蕾。
霍蓁蓁把手伸进自己的包袱中,摸来摸去,摸出一颗光滑细腻的黑珍珠,她放在手心转了两下后,徐徐递给身侧的陆卓。
陆卓轻倪一眼,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她不太好意思地开口,“小师父,一路上我为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是一点谢礼,还望你能收下。”
陆卓往火堆中扔了一把柴,冷声拒绝,“不用。”
霍蓁蓁默默地收回手,除了赠送珠宝和浣洗衣物,她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对方。
她心里十分清楚,什么都不懂的自己对身手敏捷的小师父来说,就是个累赘。
如果没有小师父,恐怕不是被父王抓回去成亲,就是葬身在荒郊野岭中,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惬意安宁。
正失神时,陆卓面无表情地用匕首把烤熟的鸡肉切割开来,并专门把其中最软嫩的腿肉递了过去。
霍蓁蓁刚想推脱,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不争气的身体,走一天歇一天,期间还时不时地生一两场小病,让本就艰难的路程更加曲折。
她心理负担过重,现在没什么胃口,但为了增长体力,硬是忍着不适吃了下去。
陆卓半低着头,将她所有的动作尽收眼底,半晌后,问道:“不喜欢?”
霍蓁蓁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很好吃。”
陆卓看她一眼后,站起身来,将火堆彻底熄灭。
两人继续赶路,少年在前面背着包裹头也不回地走。
霍蓁蓁提着衣裙在后面跟,她施尽全力也赶不上眼帘中那道清瘦的背影,裙摆时而被枝岔绊住,还要蹲下来扯开。
没过多久,他们之间就拉出一段距离。
小师父这个人很是冷漠疏离,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柔短暂又稀贵,却很容易让人就此沉迷进去。
被自己缠上之后,想来他心中也是有怨气的。
霍蓁蓁叹了口气,疲惫地走着,连自己都不喜欢这副孱弱的躯体,凭什么能被别人喜欢呢。
眼前是一片枯枝败叶的萧瑟山野,远远望去看不到任何踪迹。
就在霍蓁蓁怀疑是否迷路的时候,忽而看见山坡上那道熟悉的身影。
陆卓席地而坐,抚摸着怀中不知从哪寻来的野兔,他看到来人后,拎起兔耳朵,径直走进对面的破庙中。
霍蓁蓁跟着跨过破庙的门槛,里面已经升起了一堆火焰,墙角处的草席铺地平平整整,庙宇虽残破了点,也能一下子将冬日的冷气隔绝在外。
她缓缓迈步,看着眼前的场景,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一路上,自己一直被照顾着,已经很久没人对她这么好了。
霍蓁蓁觉得,这辈子都没办法将小师父的恩情还清。
火光跃动在少年的侧脸上,为他度上一层虚幻的光影,陆卓搅动着火堆,神色淡淡地问,“你在平西王府都吃的什么?”
霍蓁蓁犹豫了一下,她怕面冷心热的小师父真的会去寻那些食材。
陆卓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随口解释,“只是想长长见识而已。”
霍蓁蓁点了下头,她爱吃甜口,但不敢多说那些山珍海味,只挑了几样家常便饭说。
陆卓听后微微颔首,起身离开了破庙。
等他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堆食材。
夜幕渐渐降临,外面寒风呼啸,甜粥的清香极其诱人,火架上依然烤着一只鸡,与往常不同的是,陆卓在上面淋了层浓稠的蜂蜜。
在这深山老林中,不知是从哪寻来的。
他斯条慢理地转动着火夹,露出的一节手腕上红印格外刺眼。
霍蓁蓁上前两步,轻声问:“你受伤了?”
陆卓往下扯了扯衣袖,“没有。”
她听到否认后,眼眶莫名一酸,兀自跑去角落的行李中找药瓶。
好不容易才翻出一瓶金疮药,霍蓁蓁忍着难过,意图帮他上药。
陆卓心中很是烦躁,这点擦痕根本算不上伤口,不知道她在大惊小怪什么。
“小师父,上药没多长时间的,你听我的,别被感染了。”
他冷漠地抽回手,不耐烦道:“你这么喜欢命令别人,不如回平西王府继续当郡主。”
霍蓁蓁无措地看着他,眼神逐渐黯淡下来,而后把瓶盖盖住,安静地端起碗舀着甜粥喝。
饭后,她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仰头望向悬在天边的明月,月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更显落寞。
倘若父王不逼她与相府联姻,她也不想在外漂泊,既苦了自己,又连累了旁人。
小师父现在一定烦透了自己。
她趴在膝盖上,悄无声息地擦掉脸颊上的泪水,虽然她是父王唯一的亲女儿,但从小并不受宠。
从出生起,她体质就不够好,整日病怏怏的,既拿不动刀也握不住枪,无法成为父王心中期许的将门虎女。
为了获得父王的赞誉,她只好走文路,将诗词经文牢记心中,琴棋书画样样不落,甚至独创一门字体,为众多学子所敬佩。
然而这些对于手握一方兵权的霸主来说,根本不够格。
霍蓁蓁并不受人尊重,她在西僵的地位,甚至不如平西王麾下将军们的女儿。
所以她的终身大事,可以不问她的意见就直接纸上盖章。
被忽略了那么多年,逆来顺受,规矩守礼。此次逃婚,大概是她经历过的唯一一次叛逆。
逃婚之后,父王震怒,京城快闹翻天了。
霍蓁蓁有时在想,如果没有和相府的亲事,平西王府那帮人会不会连自己死了都不在意。
她闷闷地叹了口气,又想起小师父。
小师父喜怒无常,若非当初自己执意缠上他,他也不会事事被拖后腿。
霍蓁蓁原以为用珠宝钱财就能偿还恩情,可对方分毫不收,这让她万分羞愧。
她揪着衣摆,心上仿佛压了块石头,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药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
霍蓁蓁连忙擦掉脸上的泪痕,战战兢兢地转过头来,“什么?”
陆卓对上她通红的眼眸,烦躁更甚,心道姑娘家还真是麻烦,他不过是说了句重话,就能一个人躲起来哭。
他皱了皱眉,指向手腕处的擦痕,“帮我上药。”
霍蓁蓁站在原地没动,愣愣地把药瓶递给他,小声道:“我去睡觉了。”
陆卓手伸在半空中,只等到一个冰冰凉凉的药瓶和慌张离去的背影。
真是没良心。
他轻啧一声,胡乱往手腕上洒了一层药。
第二日,外面下起了雪,茫茫山野被厚雪积压着,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路。
那养尊处优的长阳郡主在平地上走路都能摔跤,更何况在这凶险的大雪中。
若被冻病了,又是一场麻烦。
陆卓看了眼对面安静的睡颜,把自己的衣服轻轻给她盖了上去,接着起身去外猎食。
霍蓁蓁醒来后,没有发现陆卓,倒是看见了两个俏丽多姿的姑娘。
她们肆无忌惮地在破庙中逛着,装扮寡淡的蓝衣女子好像是个侍女,她唤道:“姑娘,您快来看,这边有个活人。”
被她换做姑娘的黄衣女子负手走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烂漫,浅浅一笑,“还真有个活人。”
荒郊野岭难得有这么貌美的女子,两人不免多看了几眼。
霍蓁蓁被她们盯得颇不自在,外面大雪纷飞,想来这也是来破庙中躲避恶劣天气的行人,此时并不害怕。
蓝衣女子道:“我叫阿蓝,我家姑娘叫艳裳,你叫什么名字?”
“蓁蓁。”
霍蓁蓁说完后请她们在火堆旁坐下,静等着陆卓回来。
远处,冷若寒霜的少年一边擦拭着匕首,一边走来。
倪艳裳眼前一亮,站起身来,惊喜地迎了上去:“陆少侠?真的是你?”
陆卓扫了眼破庙中突然出现的两个陌生人,反应淡然,脸上没什么表情。
“少侠先前救过我的,帮我打跑了坏人,你忘啦?”倪艳裳背着手走过去,轻轻一跳,“我是艳裳啊。”
陆卓并不认识什么艳裳,余光瞥见她腰间的腰牌时,大致猜出了她的身份。
霓裳门门主的千金,倪艳裳。
他点了下头,弯腰处理猎来的食物。
倪艳裳还没被人这般忽视过,当年初见陆卓时惊鸿一瞥,于她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此时在大雪中再次相遇,可不就是缘分?
她歪头一笑,轻言慢诵着当年的往事。
陆卓救过的人太多,一点细枝末节都不记得,只是多看了几眼对方手中的剑。
倪艳裳感知到他的目光,笑着提了提宝剑,“少侠觉得这把剑如何?”
陆卓道:“轻鸿剑。”
“不错,正是轻鸿,少侠真是慧眼识珠。此物是我父亲赠予我的生辰礼……我且为你耍上一两招,少侠看好了。”
倪艳裳把剑鞘扔给阿蓝,一人在院中舞起了剑,剑锋锐利无比,地上的雪沫四处乱扬。
陆卓神色寡淡地看着,待最后一招落定后,才开口,“破雪剑法?”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倪艳裳将剑柄递给他,“试试?”
陆卓刚要伸手接,忽而瞥到一旁捧着脸走神的霍蓁蓁。
他摇头,继续处理食材,“饭后再试。”
倪艳裳笑笑,说好,然后继续围在他身边说话。
另一旁,霍蓁蓁坐在台阶上,失神地望着空中飘落的鹅毛大雪。
阿蓝闻见她身上传来的馨香,视线也忍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她身上有种楚楚轻盈的气质,阿蓝见惯了豪气冲天的女侠,很少见到这样柔弱的姑娘。
聘聘婷婷,秀雅温婉,坐在这里不说话,就能轻易招引别人的目光。
阿蓝不止一次地见那位陆少侠往她身上看。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蓁蓁姑娘,你和陆少侠是怎么认识的?”
霍蓁蓁听到陆少侠三个字时微怔,她并不习惯这个称呼,和小师父一起走了这么远的路,竟然不知道人家姓陆,好像是有些讽刺。
在阿蓝直直的目光下,她浅声开口,“小师父是个好人,他帮了我。”
阿蓝松了口气,幸而对方不是陆少侠心仪的女子,自家姑娘还有机会。
可陆少侠为何要将她带在身边?
侠义心肠?
面对这么漂亮的女子,恐怕会动心的吧?
若真动心了,该怎么办,阿蓝又为倪艳裳捏了把汗。
见霍蓁蓁视线一直停留在轻鸿剑上,阿蓝接机问道:“蓁蓁姑娘也想要挥动那把剑吗?”
霍蓁蓁摇头,“我不会舞剑,也不懂剑法。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阿蓝神气道:“这把剑啊,来头可就大了,传说中的万剑之首,这是我们门主在问剑大会上,一举击败十几个门派后用霓裳门数十套剑法换回来的。门主爱女深切,我们姑娘福气可好了。”
她礼貌地笑了笑,掩住眸中的失落。
眼神在轻鸿剑上流连几瞬后别过了头,这把轻鸿,其实也是她的生辰礼,是她十三岁时父王亲手赠送的。
只不过那时她尚在病中,虚弱到连剑都提不起来。
她永远忘不了父王当时失望的目光,以及军营中其他将军嘲笑的话语,那像是一根根刺,狠狠扎在心上,几年过去,依旧没能消解掉。
在众将军的讥讽下,父王怒气冲冲地把剑扔至一旁,重新赏了她几盒墨宝。
那把承载着痛苦的轻鸿剑,几经流转,再次出现在眼前,轻轻一勾,就将往日汹涌苦涩的回忆勾了出来。
霍蓁蓁眼眶微润,努力地平缓着情绪。
陆卓视线时而飘过去,眉头越皱越深。
倪艳裳也跟着看到了少女垂头失落的模样,“蓁蓁可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姑娘,她不会是不喜欢我们吧?”
陆卓难得开口说话,“许是还在生我的气。”
“你怎么她了?”
“昨晚凶了她两句。”
倪艳裳抱住手臂,难以理解道,“吵吵闹闹不是常有的事吗?蓁蓁姑娘这么记仇?我真是不懂小女儿家百转千回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陆.自作多情.卓:生我气了,该怎么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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