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心意满载,再无疏漏,她放心的将书信卷好,塞入信筒。
扣上盖子,又犯难了。
“信是写好了,可要怎样才能交给韦姐姐呢?听说她好日子近了,如今也不方便出门了,悲田院也许久未来了……”
苦思片刻,心中一动:“有了。”
“天儿越来越凉,等再过些时日,身上的薄袄怕是就穿不住了吧,要抓紧啊!”刘一手背了个包袱,握着个信筒,在悲田院后门的树下来回踱步。
她素来是闲不住的,从懂事起,仿佛只有不停地规划、行动、让自己忙碌起来,看着铜板一枚一枚增加,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时,心里才会安稳。
确实,忙碌才能带给她安全感,闲看花落花开不是她应当过的日子,所以,这段等待的日子,于她恰是一种煎熬。
深深地一声叹息:“今儿,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插着“韦”字竖幡的一辆骡马车就驶来了,逢初一、十五是韦娘子给悲田院送布施的日子。
也是她为自己筹划打算的第二步,她要趁着这个时机将手里的自荐信交给韦姐姐。
韦府的车架到了跟前,她只瞅了一眼,便心下一沉,只有送粮送物的车架,并没有韦娘子出行的车架,自然也就没有跟随的婆子和侍女,只清一色的车把式。
“韦姐姐今日未曾同来吗?”她仍不死心,直接问向赶车的车把式。
车把式认出眼前这位小姑娘是前些日子自家主人所救的那个病患,见她此时病态全无,倒也热情回话:“哦,是你啊。这是病好了,记挂着我家姑娘呢,只是我家姑娘最近不大好,医官说是前些日子连阴雨,身上积了湿气,便在府中静养呢!”
听到韦姐姐病了,当下便是暗自失望,这一次见不到,手里的自荐信便不能亲自面呈,下一步的打算便又要拖延。可是紧接着,她又鄙夷起自己好没心肝,韦姐姐都病了,却还只想着自己的事,人到长安,竟也变得市侩了。
意兴阑珊的,看了看车上拉着的东西,依然是满满一大车,看来卸货会用不少时候,于是走近车把式:“车把式大哥,您卸完货,能稍候会儿吗?”
车把式大哥瞧了她一眼,猜她是想跟着空车去趟城中,便爽快的答应了:“这是要搭我的车进城吗?若是这样,可得快啊,莫误了我回去的时辰。”
“倒是不进城,但是,也请您等一下,我很快回来!”话音未落,她已飞一般向厨房而去。
再回来,她手上多了一个包袱。
车把式大哥也已卸完货,并喝了一壶茶。
她先是取下背上的包袱,将其打开,里面是一个皮面儿棉里子的护具,皮子是管事婆婆给她的,她想赊钱买一块儿,管事婆婆什么都没问,就给她找了一块,里面絮的棉花是她拆了自己的棉袄,抽了棉絮装填的,话说棉絮在现下还是个稀罕物,又轻薄又暖和,原是自己那个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二姐夫特意寻来,由二姐和长姐一起细细缝了,让自己带来的,说是长安比明州冷,早备了冬衣,好御寒。
想不到,家人的心意,居然被自己用在了这个地方。
罢了,行大事者,不拘小节。
当下,她双手递给车把式:“大哥,我想拜托您一件事,我这有一封书信和一件回礼,想劳烦您带给韦姐姐,感谢她之前救我、给我看病,又一直给我送药。”
她并未把自荐之事一并说出,她并不想叫车把式大哥为难,或者,在此便直接拒了,她素来知道高门大户的下人极懂规矩,这种夹带,本来就是犯了忌讳的。
车把式大哥接过护具:“那这是?”
刘一手一脸诚恳:“我瞧您常坐在大车车架处赶车,左腿总磨在车架立缘上,袍子左侧磨破了打过补丁,腿估计也撞青过,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做了这个护具,您戴在左腿靠近腰的地方,既能防止袍子被磨损,累了就是悄悄靠在车架上也舒服!”
车把式大哥一脸感动,又一脸为难,最终回到了一脸感动,看向刘一手:“原说我们府里的规矩是不允许我们这些能在外走动的下人私相授受的,但小妹妹我看你这么善心,又是一心想谢我家姑娘,我就带为你转达吧,你要送什么都交给我。”
刘一手将手里的包袱还有信筒郑重的交给了车把式大哥:“多谢大哥!”
车把式大哥将信筒揣入怀中,提着手里的包袱不由多问了一句:“小妹妹,你还得先告诉我这里是什么?”
这种稳妥,自是应当的,当下刘一手便赶紧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刘一手:“是我为韦姐姐炒的姜米茶,我们明州的特色茶,可以除湿祛寒。”又补一句:“自然了,服之前,还请先给医官瞧瞧是不是与韦姐姐现下服用的汤药相忌。”
把式大哥被触动了:“这是你才刚听我说我家姑娘的病,现去炒的?”
刘一手点着头:“嗯!我娘之前也有体寒淤湿的不适,就是喝这个姜米茶好的。大夫瞧了若说行,把式大哥你下回来告诉我,我再炒新鲜的给韦姐姐送。”
把式大哥细细包紧放有姜米茶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小妹妹,这些东西我一定给你送到了。虽然我这车只能进到外门,但我托人也给你送到姑娘手里。”
刘一手一脸感动和期待:“嗯!谢谢大哥!”
韦家的骡马车走远了,刘一手还是不舍的望着,这书信和物件承载着接下来在长安立足与发展的希望,也承载着她对韦姐姐的判断与期待,在经历了裴山月那件事以后,好长时间,她对自己都没什么自信。她觉得她所失去的不是一个机会、一盘棋,而是识人辨事的判断力和前十来年积累下来的自信。
现在,将希望寄托在韦姐姐身上,寄托在一个高门贵女对自己的认同和善意上,多少有些算计,而这算计背后又有着太多无奈。人生在世,想和做,真的是两回事。我想靠自己的技艺立世,我不想俯仰任何人,但这份心气与骄傲在现实中被碾压的粉碎。
借力,恐怕是来长安后,栽了一个大跟头后学到的第一课。
刘一手心里乱乱的。
而不远,院长与管事婆婆两人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境又各有不同。
院长是一脸遗憾:“哎!到底还是个孩子。前些日子里我那番话,像是听懂了,行起事来还是差了些,找人都不会找,既要去求韦娘子,又何须废这番折腾,现成的鸿雁不知用,过几日你就要到韦府里去过咱们院的账目,这孩子,到底是急则失智了。”
管事婆婆倒是与之意见相左,目光落在刘一手身上很是欣慰:“不管怎么样,知道替自己筹划就对了,人活在世就是这个样儿,走一步,求一步,一步、一步的就走敞亮了,身上少些棉絮暖身又怎样?待忍过了寒冬、挺过了春寒,就是盛夏了!”
许是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她甚至抹了抹眼角的泪,回身进了悲田院。
天上星光闪烁,耳边蛙鸣阵阵,悲田院在长安城的城边边上,没有城中烛火通明的热闹,多了份仰望星空的浪漫以及找寻内心的清净。
刘一手躺在稻田埂上的斜坡,闻着阵阵稻香,摇着手中一根下午刚除下来的小草。看着星空发呆。
好几日了,并没有韦姐姐的回音。
她日日到正门去探望,为了寻个由头,也怕被人看穿心事,门口的石狮子都被她擦的反了光,大门上的铜钉都叫她磨的能照见人影,独不见韦姐姐来,也不见有什么鸿雁使者前来报信。
她想着或许是还是由车把式大哥传信,所以又三不五时的赶到后门。那后门小柳树的柳叶都要被她掐光了,车把式大哥人影也没见。
她热切盼望的心一日冷过一日,渐渐反而踏实了下来。
“是啊!这才是日子,且在果上多做做,莫在因上有强求。”她这么想,是开导自己,也不只是开导自己,她觉得算是对这些时日的一些总结,她来长安城这么久,细想想,其实就只在一个人身上招了道,只在一件事上被人利用了,犯不着就觉得功败垂成了,更没必要丧了志气、失了希望。韦姐姐若当真接不到信,或者接到了没法回应,再想别的方法就是了。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想及此,她甩掉手中的稗草,伸开五指,推向高远的夜空:“至少我还在长安,不是吗?我没有退!”
她快速的握紧了拳头,又放在了心口。
现在,她的心真正平静了,不是心如死寂的那种静,而是看清楚前路不易,她要做的还有很多,她要成长的也有很多的那种对未来充满了期冀和欢欣的静。一种静中有恬淡,恬淡中有安宁,安宁中有未来的感觉。这是她从没感受过的。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恍惚中像是回到了明州城,她又站在了那个最高的大船的最高的桅杆上,俯瞰着整个出海口,伸臂展翅,像鸟一样待风飞翔。
突然,她的耳边不是海的声音了,一种细碎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睁开眼睛静静的聆听着。
“这难道是?……没错!!这就是……”这个声音,她是知道的:“这是水稻拔节的声音!”
这些一直生长在南方,才刚在北方的长安城郊试种没几年的小可爱们要长大了,它们可太棒了!
她一骨碌翻起身,将双手掬在嘴边,做了个人手扩声器,冲着稻田喊了起来:“长吧,长吧!
快快长高吧!长吧!长吧!快快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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