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边候迟,胡国草木长。马疾过飞鸟,天穷超夕阳。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震蒲昌。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西望云似蛇,戎夷知丧亡。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
诗很长,题诗板的正面没写下。
李泌又翻了一面。
“曾到交河城,风土断人肠。寒驿远如点,边烽互相望。赤亭多飘风,鼓怒不可当。有时无人行,沙石乱飘扬。夜静天萧条,鬼哭夹道傍。地上多骷髅,皆是古战场……”
他不再细看,直接将这块题诗板摘了下来。
跟在身侧一同看诗的皇甫惟明缩回了脖子:“这个岑参可真敢说啊!看似在说高仙芝治军有方、军功赫赫,却暗暗夹带把高仙芝为了掠财和邀功将石国屠灭的事也抖搂了。”
李泌将题诗板用布卷好,两头拴牢,系在了马鞍袋旁,而后便跳上马:“走吧!”
星夜兼程了月余,他们终于到了安西都护府的府治龟兹城。临到城边,李泌没急着进城,而是直奔了城外驿亭的题诗板处。
上次与刘一手在悲田院稻田边上那次见面,于两人而言,虽不见什么甜蜜愉快,但是对于李泌来说却是余音绕梁,甚至为此还辗转反侧了两三个晚上。是啊,连一个来自偏远小城的小丫头都能看出的时弊,他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品阶官员,到底在干什么呢?
开元年间,名相贤臣有如走马灯一般,每任不过三四年便被换掉。其中不乏一心为公的良臣干才,可是为何都在任上坐不稳呢?究其根本原因便是在于当今圣上,经历了年轻时的励精图治,到了现下,圣上的用人准则其实就是听话加能干。
这个听话自是能揣测上意;至于能干,便是将上意贯彻到位,执行过程中并不需要什么变革与创新。换言之,就是能力又强,又听话,再说狠点,就是得媚上。
大凡真正有才华者,恃才傲物,未必肯媚上,更未必擅长唱赞歌。所以这样的人,自然渐渐淡离中枢。留下的,便是李林甫之流。而这样的人,并非是靠干才在位,自然为了保全自己的位子,打击排挤那些真正有干才的人,而笼络在其身边的也自然是同声同气的同流之辈。
正如天宝元年那场声势浩大的选才,不管是为了博美名还是风雅,圣上颁诏海选天下贤士,李林甫怕这些真才优才上来后影响自己的位置,居然说天下才干已在朝堂、野无遗贤。明明是个笑话,圣上却也笑纳了。
没有能臣干将的蓄力,朝廷的未来,必是危矣。
正如此时,这场发生在边将中的乱象,若不妥善处理,必是自斩大唐臂膀。
于是,才得了消息,便向禁中请了旨,与皇甫惟明一道赶来调停,希望还来的及。
“高仙芝糊涂。”皇甫惟明面色阴郁,朝廷眼下能用的、堪用的肱骨之臣本来就不多了,高仙芝冒功屠城犯下大错在先,又因私怨要斩杀猛将封常清,若非是李泌一早在边将中布局埋线,得知暗中真相,怕是以为他突然得了什么失心疯。
“又是李林甫。“皇甫惟明心中恨恨,”之前弄了个广州之乱,把市舶司变成他自家的钱袋子。现在又设计斩杀边将。这一手弄钱、一手弄人。他到底想干嘛?“
“大唐立国以来,崇尚武力,边将若功,可出将入相。“李泌一语道破症结。
原来,朝中的文臣排挤的差不多了,这是怕能打的边将回京里当宰相跟他抢位子。
这固然是李林甫的狭隘,也暗含了天子对士族门阀勋贵的忌惮。所以,排挤完这一波儿,下一步便是重用藩人胡将了。
“这一次,大可直捣黄龙,咱们入城之后,便直接去找高仙芝?“皇甫惟明心急如焚。
“不急。“李泌胸有定算。
“难不成,又要摆挂摊?“皇甫惟明一脸疑色,心道若是不急,你还跑瘸了两匹马。
李泌笑笑,“这一次,换个戏法。“
皇甫惟明一脸懵,他与李泌也算相识已久,彼此都是上两代的交情,可是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懂他。
进了龟兹城,他们依然没急着去找高仙芝,而是择了大巴扎的一块空地,摆上了皮影戏台。
“还收钱吗?”龟兹城闹市街头,搭好皮影戏台,皇甫惟明问向身旁的李泌。李泌正举着他亲手做的一对将军皮影,牵手动脚的检验皮影的灵活度。
李泌格外认真:“收!做戏做全套!”
锣声阵阵,鼓点连连。
锣鼓开场后,按照皮影演出的制式应有一段板胡和闷笛合奏的过门。他们二人双手各自操持皮影。皇甫惟明踩锣鼓,李泌脚下制动着镲和梆子,实在是没人手也没条件加上胡笛了,但为了演出效果,皇甫惟明竟以口技生生模仿出了板胡和闷笛的声音,凑上了一小段过门,看来他这段时间,当真闲的很呐!
“将军~~我一腔热血报国无门,我一身才学无人赏识,你莫看我~~翳眼跛足貌又丑,翻身上马是百步穿杨,你莫看我~~瘦小身矮无功名,治军谋战是塞诸葛!”戏台上,皇甫操纵着神似封常清的皮影人跪拜在大帐前。
“我看你~~衣衫褴褛似个叫花,满嘴妄语像白日烂醉。你拦于我帐前不成体统,我着人~~架你出去才合规矩。”李泌操纵着手里金盔铁甲神似高仙芝的皮影将军,气宇轩昂的踱步向跪在帐前的皮影人封常清而去。
“咦!”及到帐门口,李泌手里的皮影将军一个急停差点平地摔个跟头:“我帐中,正缺一位研磨铺纸的随军侍从,莫不如,留下他,舍一口军粮,我试试他的才学,我留他还是不留呢!”
“留!”
戏台前,看入迷了的当地人齐声喊出。
龟兹城地处边疆,是周边最繁荣兴盛的大都市,大巴扎又是最热闹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各族人在这里齐聚。李泌和皇甫惟明的皮影戏台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正对着戏台的地方,摆了几排长凳,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们,挤挤挨挨邗坐在长凳上正看的聚精会神。孩子们笑的左摇右摆,长凳外,站着孩子们的家长、亲人以及童心未泯的路人,众人自觉围成个圈,把孩子们护在当中。
皇甫惟明与李泌对视一眼,这场皮影戏的效果好极了。
二人又是一番说念打唱,将高仙芝歼灭达奚部叛贼,封常清捷书扬名,演绎的活灵活现。戏台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及演到高仙芝赏识重用封常清,封常清投桃报李,屡献奇策,主将谋士齐心对付屡屡来犯的吐蕃人,周边的摊贩店铺生意都不做了,一个个或踩着凳子或攀着栏杆,跟着一起看戏。
“我看那~~吐蕃人言而无信,今日求取公主和亲,明日策反周边小国,背出大唐,入他吐蕃,断朝贡、封商路,秣马厉兵,心有不轨,断不可~~姑息纵容,养虎为患。誓我今朝,十万唐军,千里杀敌,只教他人亡马死,滚回昆仑,永世不得出!”李泌手中的皮影人高仙芝身骑战马,踌躇满志好不威风。
“将军呐~~那吐蕃气数未尽,现在不是了却良机,杀猛虎需先废爪牙,宰弱鸡不用牛刀,只需将~~背主失信、不听规劝的一二小国,生擒王孙、替换国主,小处惩戒教训,大处给那吐蕃人立威,杀鸡给猴看!”皇甫惟明操纵着手里的皮影人封常清给主将献策。
铿铿锵锵,乒乒乓乓!
戏台上,唐军和吐蕃军在小勃律的娑勒城狭路相逢,吐蕃大军据山濒水,联木作郛,以抵挡唐军。高仙芝率军强渡激流,兵临城下。封常清一人单骑,弯弓射箭,果然百步穿杨,正中城头上小勃律的中将。
“好!”
台下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戏渐渐从高潮演到了尾声。
戏里唐军大胜,鸣金收兵,李泌打了段定音的梆子,起身面向观众,唱完了最后一句唱词:“你且说,这二位英雄,谋士有胆略、主将能任贤,真真是一对大唐双壁!”
皇甫惟明又以口技拟了段吹凑尾曲,正式煞场。
李泌开始收拾皮影道具。
人群鼓掌叫好,舍不得散去。
皇甫惟明起身,沿着人群收取打赏:“各位看官,我们兄弟二人行走江湖不易,您若看得好了,还请多多打赏,今儿个规矩,凡能唱出最后一句唱词的,一概返还赏金。”
顿时人群中“真真是一对大唐双壁”的唱词此起彼伏。
待人群散尽,皇甫惟明端着用来求赏的瓷碗回到李泌身边。
李泌看了眼瓷碗里高高堆起的通宝有点怀疑:“是我最后一句唱的不够响亮吗?怎么会有这么多?”
“你嫌钱多烫手吗?”皇甫惟明颠颠碗里的通宝,半开玩笑:“想不到这活计这么好,玩着、闹着便把钱赚了,说实话,长源,咱俩若不食君之禄,靠这个游走江湖,倒也是快活。”
“你道江湖只有快活,没有血雨腥风了?”李泌白了皇甫惟明一眼,神色微黯:“高仙芝、封常清这两人,要在一起才是大唐双璧,若分开了,便是朝里那些人都难对付,咱们抓紧再多演两场,待明日,便要去见高仙芝了。”
皇甫惟明敛了嘴角的笑:“但愿这大唐双璧的话能传到高仙芝的耳朵里,让他念在往日的知音之遇、主仆之情,解了心结。否则明日只是强压着他放了封常清,失了他们一将一谋的默契配合,日后再无亲密无间的信任,也是于事无补!”
眼前这两子能否保住,李泌心中也是无底,但无论如何,他总要一试。否则,他们这些能参透天机、能预见未来的人,在这世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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