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施明桢表现得更明显了点,说道:“籽怡,谢谢你,留下了云松。”
陶籽怡淡淡笑道:“上辈子,云松极为孝顺我,我不忍心剥夺他来到世上的资格。我不是为了你,才留下他。”
不经意说完最后一句,她立刻想自打嘴巴,暗自懊恼。
施明桢仿若没有听见,给足她尊严:“父亲母亲也极为想念云霄、云行和云松。”
陶籽怡道:“随时欢迎他们来探望云霄兄弟三个,他们也惦记祖父祖母。”
施明桢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此时自己带不走三个儿子,更哄不回去陶籽怡。
正要另起个话题,陶籽怡深吸一口气道:“施明桢,以后能不能少来陶家?儿子们知道你的存在就行了,你快回金陵或者京城去吧。我要成亲了,你在这儿,不方便。”
“什么?籽怡,你……”施明桢明显慌张起来,“岳父大人不是说,你尚未改嫁吗?”
“之前没这个想法,但你阴魂不散,这些日子我老做噩梦,或许成亲,是个忘掉噩梦的好办法。”
“不,不,籽怡,我不会再纠缠你,你别冲动。”
陶籽怡没说什么,起身离开酒楼。
施明桢追上去,拼命向她保证,不再纠缠她。
陶籽怡掀开马车帘子,对外面骑马的男人道:“施明桢,即便你不纠缠我,噩梦也会纠缠我。我想自救,与你无关。”
施明桢一瞬间呆若木雕。
马车辚辚远去。
施明桢丢了魂儿似的坐在马背上,眼中猝然落下一滴泪来。
这天之后,施明桢消失了,至少陶籽怡在生活里看不见他了。
两个月后,陶籽怡嫁给了一个洋人。
此时,西洋人多贫困落后,极为仰慕东方神秘大国,来掘金的人不计其数。
陶籽怡等于是下嫁,尽管对方也是个什么贵族。
二人起初对双方的文化差异极为感兴趣,耐心探讨。
后来,洋人极端信教,陶籽怡平日随便信信佛教,偶尔信信道教,洋人要她放弃其他信仰,专心信他的主,还教她改变生活习惯。
陶籽怡成亲是寻找幸福的,解决噩梦的,不是把自己从一个套子里塞进另一个套子里的,见他如此龟毛,便果断与他和离。
在谢青黛面前大吃一顿,狠狠哭一场,从此就当生活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她又与谢青黛下西洋了。
茫茫大海中,谢青黛指指船头一大一小两个人。
那对父子正扒着船舷,笑着交谈着什么。
陶籽怡明显一怔。
施明桢竟装扮成水手,来到了她出海的船上!
谢青黛为她倒了一杯红茶,微微笑道:“你见了他,还会做噩梦吗?”
经历过两段糟糕的婚姻,第一段婚姻的痛苦与折磨,无形中在生命里的分量不再那么重要。陶籽怡恍然,她好久没做过噩梦。
糟糕就糟糕吧,总归现在那些糟糕,都被她抛弃在身后,丰富了她的人生经历。
上辈子占满她脑子的施明桢,只是她人生中的一环。
陶籽怡望着波澜壮阔的大海,倚窗笑道:“应该不会了。青黛,你瞧瞧这天高海阔,看多了,心境也开阔了。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知道,我想做什么。总归,我再也不做那笼中鸟。此刻我遨游天地,方知,从前我哪怕站在权贵顶层,依旧是一个被锯了双腿双脚的残疾人。”
蔚蓝的天空与蔚蓝的海水相接,阳光斜斜洒下,仿佛天空从天上降落,她伸出手,去接那片天幕。
海风拂过。
“青黛,你看,我触摸到了天空。”
“青黛,我好像长出了一双翅膀。”
谢青黛拄着下巴,笑望着她脸上璀璨的笑容。
两人暂且忘了人间烦恼。
陶籽怡的目光不再关注儿子、前夫。
谢青黛从未纠结过薄英豪是否纳妾,心想,下次回来,女儿又大些了,可以带她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两辈子束缚在小小的佛堂里,今生,谁也休想阻拦她走出去的脚步,谁也休想困住她女儿的脚步。
她终于体会到了做男人的快乐,下辈子……还是做个女孩子吧,做个能和男孩一样快乐的女孩。
施明桢看到窗口伸出的手,一眼认出,那是陶籽怡的手。
他倾身朝船楼上望,看到一坐一站的两个女人,她们都在笑,好像很快乐。
他上前一步,却无意识地退回去。
因为他隐约感觉,那是个他进不去,也不宜打扰的世界。
数年后,陶云霄成了海商。
施继征险些气死,亲自来接他回施家认祖归宗,但被拒绝。
施继征回去便一病不起,眼看病入膏肓,被沈氏狠狠鄙视一顿,老头子不服气,倔强地活了过来。
施明桢跟着陶籽怡母子一次次出海,但海上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第十二年,船队遇到海寇,他死在海战中。
炮火连天中,陶云霄终于颤颤巍巍开口:“爹。”
施明桢摸摸儿子的脸,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陶籽怡。
他从未骗过任何人,他心里爱的只有他的妻子,只是一叶障目,他不小心弄丢了她。
陶籽怡怅然道:“施明桢,你终于像个男人了。”
施明桢被她逗得笑了声,就这样死在长子的怀里。
陶籽怡没空与施明桢道别,在施明桢凝视的目光中转身,沉着镇定地指挥船员反击海寇。
沈氏收到讣告,抹了把眼泪,把信捂在心口,边哭边笑:“比窝窝囊囊死在家里,强多了。比上辈子有些长进,也算这辈子没白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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