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起去媒官处自请和离,因无休书,又无母家文书,故而媒官要请来余霍两家问明情况,才能办理相关事宜。
媒官坐于堂上,和离之事与普通犯事不同,夫妇二人可端坐于堂下,主要是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霍佳坐在左侧,身后只有訾尽欢一人,万俟君酌一直在不远处,看起来像个忠诚的护卫。
余家和霍家的人都坐或站在右侧,一副人多势众不怕事的架势。
这余家大公子酒醒后很会装模作样,声泪俱下地表示自己对妻子的爱护,顺便还有意无意地提及霍佳不忠在先,指责她没有提出和离的资格。
媒官对霍佳和柳先生的那段风流韵事也有所耳闻,同为男子,自是十分同情余家大公子的遭遇。
直到霍佳在众人面前,撩起袖子,将那伤痕累累地胳膊露于人前,情况才有所改变。
媒官见状,不敢看,说道:“请婆子来验伤。”
于是霍佳被带进内堂,由妇人帮忙检验伤口,很快检验人便将情况悉数告知。
媒官大怒:“余大公子,没想到是本官看走了眼,眼见你这副书生模样,没想到背地里竟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恶事!你家夫人……哦,不,是霍小姐与柳公子清清白白,已有人证,那村口的婆子不过是信口胡说。都说夫妇一体,你从未体谅相信过自己的夫人,如今还反咬一口,真是可恶至极!”
就在霍佳进入内堂验伤时,已有新的人证出来证明霍佳和柳先生之间的清白。
早几天时,万俟君酌便调查过所谓的苟合之事,因是在郊外,来往有不少人,恰好有一下地耕田的农户全程看到了他们,可为其作证。
事已至此,余大公子依然不肯松口:“就算是我误会了她,也是她与人私会在先,说来还是她的错,还有她说她身上的伤是我打的就是我打的,可有证据?”
余家没有人说话,他们明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都不说。
訾尽欢说:“我亲眼见过……”
“就是你撺掇我家夫人与我和离,原本我夫妇二人可以和和美美地度过一生,如今全被你毁了!”
就在这时,被关在家中的余敏跑出来,大喊着:“我可以证明!”
“小妹!滚回去!”
余敏怒视着他们,坚定上前,义正言辞:“我可以证明,大哥一直在打霍姐姐,还有当初霍姐姐怀着孩子,大哥回家发酒疯,一直让我陪他喝酒,我不肯,他还差点伤了我,是霍姐姐救了我,这才失掉孩子。这些年她对大哥百般容忍,给了无数的机会,作为夫君,是大哥没有好好珍惜霍姐姐,反倒是对温柔的妻子拳脚相加,简直可恶至极,作为他的亲妹妹,我愿意为霍姐姐作证,只求大人同意霍姐姐和离,放她自由!”
“余小姐亲自作证,你还有什么话说?”媒官对着余大公子逐渐显露出来的本性早就嗤之以鼻,不想与之多言。
余家上下对这位叛逆的三小姐都十分失望,余老爷子甚至一度晕厥,好在訾尽欢施针人才慢慢醒转。
“因为服用过假死药的关系,余老爷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这个药方你且拿去,吃上半年。”訾尽欢将方子递给余敏。
“什么假死药?尽欢姐姐你在说什么?”
“巫医借着和余老爷交好,暗中让他服下假死之药,之后又假借巫术使其清醒,可这假死之药后患无穷,所以余老爷的身体才越来越差。”
“竟然是这样,亏我们还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余敏对訾尽欢的话深信不疑,但那位刚刚落了下风的余家大公子及众人不这么想,只见他怒气冲冲:“你少造谣,巫医先生手眼通天,怎么会害家父?”
“你爱信不信。”訾尽欢不想理会他,对着霍佳说道,“佳儿,现在你该想想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想先去找柳先生。”
余大公子吼道:“不准!”
霍佳斜睨着看他:“从今往后,我与余大公子再无瓜葛,我想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媒官在和离文书上盖章,一切已成定局,都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天不遂人愿,霍佳身边的婢女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小姐,小姐,柳先生……柳先生他……”
“柳先生怎么了?”
“柳先生忧思成疾,缠绵病榻多日,今早吐血身亡了。”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
霍佳接受不了,疯了般从媒官官邸处离开,一路未停,奔向了柳家。
简陋的草屋前扬着白色的布条,随风飞扬,等霍佳赶到时,只能见到那挂满白花的墙,还有灵堂上那副冰冷的棺椁,她的柳先生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柳先生自小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家境贫寒,自幼苦读诗书,幼时因资质颇佳,幸得名师指导,故而弹得一手好琴。
老母亲晚年丧子,悲痛欲绝,早已泣不成声,见到霍佳,拿起扫把就要赶她出去:“你走!你走!”
“伯母,我……”
“既然要和我儿诀离,就别在他死后,还来打扰他!”
“什么诀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他诀离?”
“这块玉是不是你的?”柳母拿出一块碎了的玉珏,“我儿本就身体不好,加上出了那桩事,自觉有愧于你,更加积郁成疾,如今你又叫人送来这块代表永不再见的玉珏,意思不就是恨透了我儿,要与他一刀两断,再不相见的意思吗?”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这块玉是他送我的,我一直好生收着,不知怎的就不见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霍佳泪如泉涌。
“好,就当玉珏的事你不知道,那你爹毁我儿仕途一事你总该知道吧,他寒窗苦读多年,一夕间化为虚有,你叫他怎么受得了?”
“不会的,不会的。”霍佳心乱如麻。
訾尽欢觉得很奇怪:“柳母,科考推举一事,我去查过,令公子确实在举荐名单上,怎么会……”
柳母哭得越发凄惨:“举荐名单上哪里有我儿的名字?就是她父亲一手遮天,硬生生毁了我儿的仕途!”
万俟君酌看了訾尽欢一眼,低声:“我去查一下。”
“好。”
三人僵持在门口,霍佳几近哀求:“柳伯母,你就让我再看一眼他,好不好?”
訾尽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劝慰谁,只能夹在中间,两方宽慰:“佳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对柳先生的感情是真的。”
这时,霍家人赶到,霍老爷遣人抓住小姐:“跟我回去!”
霍佳拼死抵抗:“我永远不会跟你回去!”
柳母认出霍老爷身边的下人,揪住他大喊:“就是你,就是你送来碎掉的玉珏,还跟我儿说了诸多绝情之言,说你家小姐恨透了他,我儿痛如剜心,当场就吐了血。”
那名下人见被认出来,生怕自己和柳先生的死扯上关系,吓得后退,直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都是老爷让我做的,玉珏也是老爷让我从小姐那偷的。”
霍佳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心神俱伤:“想必柳先生举荐之事也是出自您的手笔。”
“举荐事关重大,你爹可没这个本事,能让举荐名单上少一个人。”
双方僵持不下,势要吵出个所以然来,霍佳完全将自己当做柳家的人,这样的做派让霍老爷子愈发生气:“你个逆女!胳膊肘往外拐,柳公子人都死了,你还这般维护他!”
“生生世世,我都要追随柳先生!”
万俟君酌回来后说:“举荐名单无法被更改,但有人在过程中做了手脚,故意公示了假名单,即便东窗事发,你也可以说成誊录时出了差错,是吧?霍老爷。”
即便被揭穿,霍老爷毫不畏惧:“誊录时有所差错,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万俟君酌将印有官府印章的文牒交到柳母手上:“这才是完整的名单。”
柳母看到儿子的名字,拿文书的手颤抖不止,哭着跑到棺椁旁:“儿啊,你快看看,你在举荐名单上啊,你快醒来看看哪。”
万俟君酌走到訾尽欢身边,压低声音:“名单上一直有柳先生,但我没想到有人会在公示时做手脚,这件事是我疏忽了。”
见他满面愧疚,宽慰说:“你做的够好了。”
“我看过柳先生写的文章,很不错,他本可入朝为官,大展拳脚的。”
“是啊。”
总归是闹出了人命,霍老爷不愿继续呆在这个地方,催促道:“佳儿,既然和离之事已成定局,跟爹回去。”
霍佳眼神冰冷,像在看着仇人般对着自己的父亲:“我要嫁给他。”
“你疯了,他都死了!”霍老爷瞪大双眼,太阳穴上的青筋因震怒而凸起。
霍佳一字一句:“我承诺过他,生死不弃,现在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
“我不允许!”
经历了这么多事,霍佳哪里还会再听父亲的话,只见她缓缓走到棺椁前,深情地看着再也不会醒来的爱人,拿出匕首,割下一缕他的头发,随即在灵堂前跪下,又割下一缕自己的头发,扯下衣服上的白色布条,将两缕头发绑在一起。
訾尽欢不忍她这么折磨自己,蹲下身:“佳儿,我想柳先生要是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生活,冥婚若是成了,这辈子都不能解除。”
雪国习俗若是相爱之人阴阳两隔,在世之人可与过世之人缔结冥婚,虽无官府公文,但在世情中,这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如若来年在世之人心意有变,也无法将此段姻缘消弭,相传擅改冥婚之约者,必定不得好死。
“我知道。”
霍老爷只觉得女儿疯了,才做出这般疯狂的行径:“你要是敢嫁给他,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霍老夫人终究是心疼女儿,看不得她这么苛待自己:“女儿啊,就当是为娘错了,你跟娘回去,好不好?”
霍佳心意已决,握着头发,对父母磕头:“这辈子是女儿不孝,不能尽孝。”
说完,她又对着柳先生的棺椁拜了三拜:“今生以此为证,愿来生天可见怜,许我们白头之约,生死不弃。”
訾尽欢觉得她说的话怪怪的,见她要将头发丢进火盆,再度阻止:“佳儿,发丝燃尽,冥婚便是上达天听,再难更改,我希望你是自由幸福的,我相信柳先生也一样。”
霍佳没有理会,继续将束发扔进火盆,看着火苗将每一丝头发燃烧殆尽,她笑了笑,说:“我们终于在一起了。”
她之所以没有强硬地阻止霍佳,终是想着冥婚一事只是传言,这些年也没听说失信之人有什么后果,相爱的人,阴阳两隔之际,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心意,该得到尊重与理解。
做完这一切,霍佳如释重负,豁然般看着她:“尽欢,我能求你件事吗?”
“什么?”
“可不可以帮忙把霍家的人赶出去?柳家不欢迎他们。”
霍老爷害死柳先生,在灵堂前又未有丝毫悔意,的确不配呆在这里,訾尽欢点头应允:“好。”
只见她起身,目露凶光:“霍老爷,柳家不欢迎你!”
霍家仗着人多不肯走,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实在可恨。
訾尽欢从不带剑,她拔出万俟君酌身侧的佩剑,指着霍家人:“我再说一次,柳家不欢迎你们!”
霍家人看她这副做派,吓得连连后退,半点不敢上前。
而霍老爷则躲在人后,叫嚣着:“快带小姐走!”
还没来得及将霍家人赶走,就传来柳母惊慌失措的声音:“霍小姐!霍小姐!”
原来,霍佳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她只是想要支开身边人,等只剩自己时,便将那柄割下两人头发的匕首深深刺入腹部,下了必死的决心。
没想到她竟是这么决绝,訾尽欢按住她的腹部,施针为其止血,可惜血流不止,无法止歇,只来得及听到她说出只言片语:“尽欢,谢谢你。”
霍佳怔怔地看着棺椁眼泪簌簌落下,唯剩一句呢喃:“你走了,世上再无人懂我琴音,无甚寂寥。”
訾尽欢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半晌回不过神,不敢相信顷刻间那个原本和离之后要迎接新生活的姑娘,就这么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灵堂里依旧吵吵闹闹,霍老夫人哭天抢地,霍家要来抢人,柳母说霍佳是她的儿媳,无论如何也不让人带走她。
万俟君酌显然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将那些蛮横抢人的霍家人一一打倒:“霍小姐生前已经做了选择,难道你们连死都不让她清静吗?”
“我霍家的女儿……”
“她已经嫁给了柳先生,就是柳家的人,有我在,你们休想带她走!”
丧女后的霍老夫人悲痛欲绝,第一次斥责自己的夫君:“你已经害死了我们的女儿,还不够吗?”
“无知妇人!”
“我无知?也比你这个唯利是图,卖女求荣的父亲要好,我的佳儿想要留在柳家,这是她最后一个心愿,你就顺了她的意吧。”
霍老爷不再说话,眼角终是噙上了泪水。
本是想促成良缘,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对璧人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真正在一起,霍佳用死才换来与心爱之人同穴。
入葬时,柳母悲伤欲绝,几欲昏厥,余家只有余敏过来,跪在墓前,哭到心碎断肠,霍母亦是悲痛万分,霍家老爷老泪纵横,还不忘在女儿下葬时,数落她的不孝。
只有在两人的葬礼上,霍家和柳家才难得平和,未有争吵。
訾尽欢一路追随着下葬的队伍,没再说话,不知道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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