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温润的脸上无一丝情绪,声音却清朗悦耳,平静道:“他升官比起你自个儿晋升还高兴,到底师徒恩深。”
珍妃心下一惊,手指微颤,连忙笑道:“奴才视文师父为兄父一般,他能有所施展,奴才自然欣喜不过。”
皇帝不以为然,犹自伸了伸疲乏的手臂,随口道:“朕听说,昨日你与皇后又起了龃龉?”
珍妃净了手,暗自撇嘴:“左不过一些微末小事,不值得皇上亲询。”
“说起来,奴才背后不该论皇后的不是,只不过生来脾气秉性相冲,奴才已经很谨言慎行了,皇后不喜,奴才也没办法。”
皇帝也实在没有闲心帮后妃女眷们辨是非,只淡淡道:“朕早说过,宫里不比别处,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你多次敢顶撞她,总归是不该,难保老佛爷也会怪罪于你。”
珍妃眼波流转,娇嗔地叹了口气:“皇上就会叫奴才让着她!”
说罢,亲自捧了一盏茶奉给皇帝:“夜里寒凉,皇上仔细龙体才是。”皇帝接过茶盏,低头啜饮了一口,隧道:
“这叫什么话,她再如何却也是皇后,你作为嫔妃,自要恭敬乃至帮衬,最起码,不要跟她正面起些冲突,朕知道她性子别扭,说到底朕也有责任,倒叫你委屈了,朕国事繁忙不能时时护着你,你要学着自己顾念自己,懂吗?”
珍妃点点头,灯火下一双翠眉微蹙,心中亦有苦说不出,反复琢磨片刻才道:“奴才在后宫福祸自不足惜,只盼皇上事事顺遂,盼哥哥与师傅能为皇上分忧解劳。”
皇帝道:“这些话咱们私底下说说便好,莫要让旁人听了去,不然又要拿来大做文章,于你不利,朕身边已有一个被贬谪的了,不想再有。”
珍妃知他所指的是那被太后贬去乾清门的御前侍卫完颜沅策,他是皇帝的近臣,一心忠于皇帝,不折不扣的帝党,那么皇帝眼中自己也是一样,遂笑意温婉,见皇帝拿起笔来,便又纤手研墨,红袖添香。
“谢皇上时刻顾着我,我必定谨记,不叫皇上忧心。”
皇帝翻开折子,弯起一丝耀目的笑,道:“难得你如此听话,朕知道你贪玩倔强,叫你收敛实属不易,经这许多你也该长大了。”
珍妃边研墨边笑着称是,只这样,两人各自忙着,无多闲话。
冬夜最是凄冷漫长,珍妃手上未停,只施施然脑中想着心事,早已不知过去多久,不知如今是何时辰光景。
她手腕酸乏,正要停了手歇息,不想抬头间,便见皇帝已伏在案前劳困交加的睡着。
她不由得低头眨着眼睛凝了他片刻,见他乌密睫毛轻垂,一动不动,料想是真的沉沉睡去,便忍不住偷偷笑了笑,遂拿来那大毛斗篷小心翼翼地盖在了他的肩头。
这一个举动触动了睡梦中的皇帝,珍妃一滞,便听皇帝闭着眼微微笑着道:
“我实在有些乏,只趴一会儿就好。”
珍妃无奈地摇摇头,才要开口劝他回去床榻上安置,却又听他道:
“不要哄我去睡,倾澜,你再陪我一会儿。”
珍妃整个人怔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想自己没有听错,他口中实实在在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他的语气如此依恋宠溺,就如同当年正阳门街市上一模一样。
除了那个人,她从未见过皇帝对谁如此讲过话。
那次雨夜她便猜度出,宋倾澜与皇帝绝对不简单,那他们之间,太后又是什么角色?
正思忖着,低头见皇帝却又浑浑噩噩睡去,她念头一闪,想起师父,终是心中有几分安慰在。
褚湉经几次大痛大病下来,身体本也虚透,一点点受寒便是头晕脑胀,鼻子里齉齉的,极不舒服。
告了假,拖着不适的身体回去屋里,褚湉才歪去床榻上,却不经意见暖笼里的雨点儿无声无息的卧着不动。
如若平日,它总是一刻不得闲,不是吃就是蹦来跳去,更是黏腻着自己。
她心头一紧,连忙起身过去查看,只见雨点儿眼眸半睁,鼻子急促地煽动着。
她一看便知雨点儿不好了,忙伸手抱来怀里,谁知它如此绵软无力般。
褚湉太阳穴突突直跳,焦急之余更是悲从中来,雨点儿陪伴了自己太久,从得意到沉寂,起起伏伏,每每黯然神伤时亏它给自己带来一丝快乐。
雨点儿是皇上送给她的。
褚湉不敢再想,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救它,救它!
顾不得再多,向来的冷静也荡然无存,她实在没有法子,只身抱着雨点儿沿着偏僻的夹道绕来了太医院。
她曾是御前女官,与御医们多次打照面,如今虽然不得势,但到底会给几分薄面的。
她被失去雨点儿的恐惧扰了心智,天真的自以为是着。
“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快走!看不了!”
“赶紧带着这只将死的畜生离开,省的别人传出去污了太医院的名声,咱们是御医不是兽医,真是荒唐,岂有此理!”
褚湉实在无助,只好郑重其事的道:“这兔子可是皇上御赐,好歹给我些药吧,死马当活马医也好,有个闪失皇上怪罪起来,咱们都不好搪塞。”
“御赐?你有何凭证?倘若你请得来御旨,咱们就给医治,治不治的好两说,怎么着?”
她如何能请得来御旨?
现在的她根本进不去养心殿,更别提向谁去救助。
褚湉无可奈何只好直直跪下,声泪俱下,可再怎么求都是无果,如今自己风光不再,就如弃之敝履,谁会记得什么三分薄面?
一番恳求丝毫打动不了铁石心肠,褚湉连同雨点儿一齐被掷出太医院。
天阴郁的可怖,她冻得不自主地发抖,可怀里的雨点儿还活着,不到最后她并不愿放弃,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强忍着眼泪直直跪在太医院门前。
她不信,不信自己连个小小的兔子都不能保住,即使没有了皇帝的照拂,自己一样有能力带着雨点儿活下去。
天色极快暗了下来,少时扬扬洒洒的飘起了雪,她倔强地盯着太医院亮着灯光的窗子,嘴唇已是微微颤抖,手脚膝盖早没了知觉。
下意识将雨点儿裹在衣服里抱的更紧些,用体温暖着它,拿身子替它遮挡着风雪。
不多时,地上已是银白一片,雪片子越下越大,逐渐密密麻麻起来,褚湉跪在当中想是自己成了雪人,头上,肩上,浑身哪里都是雪,无奈太医院紧闭的大门让她欲哭无泪。
不知何时,意识开始恍惚,复而又清醒过来,在雪地里跪久了,倒不觉得十分的冷,只脸僵得连眨眼都觉得困难。
正这时,面前的门打开了,居高临下的站出一个人,冷不丁的道:“我说你这人怎么就一根儿筋,死钻牛角尖呢?这兔子没得治,你再这么跪下去也迟早没命,赶紧回去吧!”
话音才落,大门又再次关上了,她一个不备,不知怎么猛地一下瘫倒在地……
颤颤巍巍的在雪地里行着,身后的地面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印子,可身体上再如何难过也与心中的哀痛无法比拟,自己真是没用!
就连一个小小的雨点儿都救不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的生命慢慢流逝,毫无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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