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秋走出宫门上马后,一个每天坐在台阶下的乞丐,也慢慢站起身离开。
天气很冷,可旺秋却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她怪怨起自己来了:“还没听完人家讲的话,就扑上去叫哥哥,不害臊!”她恨自己沉不住气,应该装出点儿矝持才对。停了一会儿,她又想,要是真的该多好啊,我情愿伺候他和梅朵姐姐一辈子,想着想着脸红了。一阵寒风扫过面颊,旺秋像是忽然清醒过来,用鞭杆狠狠拍了小腿几下,又怪起自己不害羞不害羞,怎么总是胡思乱想。
午饭端上桌半天了,哲木兰知道,自己不去叫,丈夫的圈子还会转下去。房间的门未关严,她刚要推开,只听传出一段对话:
“你认准啦?”
“错不了,是夫人的干女儿。”
“好,找总管领赏去吧。”
一拉门,见哲木兰正站在那里,多尔济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笑,那个人低头一闪走开了。
“有客人?谁呀?”
“一点小事,一点小事,又误了吃饭。”口气显然在应付。
饭后,哲木兰眼皮一个劲儿跳,心想,昨天旺秋悄悄告我要去达旺走几天,今天那个陌生人口中居然提到此事,背后捣什么鬼?看来不简单,要小心。她想找个人追上去提醒或帮助旺秋,找谁呢?苦思一夜,想去告诉第巴,又觉得不妥,想来想去,佳莫为人机敏仗义,可以相托。
于是,第二天一早,哲木兰找到佳莫和小丽,简略地说,昨天旺秋独自出远门去达旺,她不放心,请二位追上做个伴,叮嘱此事万不可对别人讲,佳莫何等聪明,也未多问,答应下来。哲木兰掏出银两务要对方收下,去马站租两匹好马,并为两人办了沿途吃住换马手续,才放心回府。
佳莫和小丽快马加鞭向达旺方向追去,算一下也就差一天路程,可以在第三日或第四日追上。佳莫武功不凡,是在拉达克时跟从一位阿富汗巴米扬的佛门高手学的。小红小丽也有一身功夫,佳莫叮嘱不可外露,其实行家从佳莫的舞蹈动作中能看出一二,只是桑结不谙此道。
第三日傍晚,旺秋心不在焉地又想起那件令人沮丧的事情,错过了客栈,只好往前再走二三十里。冬日天短,说黑就黑,前边一片小树林,旺秋加一鞭准备快马通过。一进树林,光线更暗,旺秋觉着一股风从身后蹿来,眼角一扫,两个黑影正迅速逼近,右边那人伏在马背上已贴近自己。旺秋急忙拔出短刀向右侧砍去,那人身手敏捷且早有防备,右手持一牛皮小盾挡住刀锋,几乎同时,左手去抓旺秋后腰带。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后边唰的一声,那人收回手向外侧一斜身,皮袄左肩被撕下一大块,左边那人发出一声暗号,二人分别隐入两旁树林中。
旺秋惊出一身冷汗,停马回首,近前的竟是佳莫和小丽,佳莫止住说话,小丽眼尖,从地上拾起掉落的牛皮小盾,三人冲出小树林。
天大黑,三人才住进一家客店。旺秋道谢后只说是要去看望哥哥的好友洛追喇嘛。佳莫解释说,是哲木兰不放心,让她们来做个伴。旺秋灯光下拿起小盾查看,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收了起来。这一夜,佳莫几乎未合眼,天光放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
出了这件事,三个女孩子格外小心,早歇晚走。一路上三人分析猜测那二人的来历,却道不出个结果。佳莫隐隐觉着问题不简单。
旺秋抚弄着那根软绳金爪,不住夸赞佳莫好身手。
“那人本事也算了得,逃过了金爪。”佳莫说。
几日后,平安到了达旺。
洛追一看三人同来,感到奇怪,待听了经过,早已是心惊肉跳。他让人烧了一桶热水,叫佳莫和小丽先洗澡,然后领旺秋到他寝室。
旺秋讲了桑结派她来之前送塔布赴京的情况。
“旺秋啦,你向哲木兰讲起过来我这里的事情?”洛追让口气尽量缓和。
旺秋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洛追将各个环节一串,大体弄清了事情的过程,心想:他们急红眼,不顾一切地下手了。
旺秋掏出信件,洛追一看顿感紧张,信中暗示今年底灵童坐床,可仍未暗示灵童是谁。他让旺秋去洗个澡好好歇息,他不想责备她,这个单纯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事情的重大、复杂。他关好门,又看了一遍信,最后放在油灯上烧了。
佳莫和小丽头一次来,对什么都好奇,第二天洛追领她们到各殿添油拜佛,她们对寺庙的宏大甚感惊讶。几位学僧又一次看到旺秋,很高兴地围过来,同佳莫、小丽很快也成了好朋友。
中午吃饭时,旺秋问:“大哥,怎么没看见洛桑?”
“噢,阿婆前一阵身体不好,捎信给洛桑,他回去看看,按说该回来了。”
旺秋想了一下说:“大哥,你讲过那是一处悬挂在半山腰的地方,让我们也去转一趟吧。”
“也好,你们接上洛桑一起回来。”
次日一大早,三人出发,洛追让旺秋带上给阿婆的细面、酥油、茶叶,叮嘱她顺便也给阿婆诊治一下病情。
曲珍八十一岁了,一过新年,明显感到体力不支,经常整日躺卧在炕,于是请去达旺赶集的村民给央热喇嘛捎信让洛桑回来一趟,她真怕见不到孩子了。
贡布和根柱陪洛桑一同回去的,到乌坚岭寺时已近黄昏,阿婆正迷迷糊糊睡着。曲珍这几天总做同一个梦,梦见洛桑被人接走了,住进一个很高很大的宫堡中。每次醒来,她都呆坐半天,东想西想,把许多事情混到一块了:
——桑结走那年15岁,听说住进山上大寺庙里;赶生一过年正好也是15岁,梦见他也住进山上大庙中。这么一样?
——桑结兄弟小我几个月,一过年也是八十一了,想不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要是真走个对面,怕也认不出了。
——他一走再未回来,真狠心,托阿爸和仁钦捎信让我去,你为什么不回来?我就是想死也不去赶着看你。
——他们两个都是15岁,论模样,赶生比他强多了,也比他心细、会说,谁家的姑娘能找上赶生,可是好福气。别说,他们两人不知什么地方,还有点相似之处呢!
——那年腊月,我看出了他的心思,憋了好几天,有天晚上吃过饭,奇怪,并没商量,一同走向村外跳锅庄的场子,一同拉住对方的手,互相攥着,快到时,他却猛然停住,然后往回拽我,小声说:“阿佳啦,改日再来,我肚子好痛。”我使劲扭了他两下。快到家门时,他上来一把拉住我,喘息着说:“阿佳,我、我……”可谁能料到,没过几天,那两位经师从圣城来了。
——这么些年了,他还记得我吗?男人变心的故事太多了。我要见了他得问清楚,那天晚上你说“改日”,“改日”干什么?
——听人说,见了他得不住地磕头,这个弯子我怕是转不过来,不见也罢,其实就像现在这样挺好。近来身子骨不行了,离开世间后,让仁钦给他捎个话,就说……对,像却央师父那样,在下一轮回的路上等他……
洛桑三人看见阿婆在梦中哭了,摇醒了她。曲珍睁开眼,一把抓住洛桑,情绪半天才平稳下来。“孩子,刚才作了个梦,你被别人接走了,住进一个好高好大的寺院里,阿婆看不见你,一急就哭了。”
洛桑靠在曲珍肩头说:“央热喇嘛说啦,再有一年,学习就结束,我还回咱们乌坚岭,天天陪伴阿婆。”
根柱在一旁说:“阿婆,我听一个喇嘛说过,白日梦很灵验的。”
洛桑白他一眼,说:“走到哪儿我也要带着阿婆,”瞅了一眼正给阿婆揉背的格桑,又忙说,“还有师姐。”
格桑叹口气说:“谢谢啦,我怕是福浅承受不住。”
看见三个孩子,曲珍觉得精神了许多。
一天后,旺秋三人也赶到乌坚岭,这回可热闹了,小寺一下来了六个年轻人,顿时充满欢声笑语。晚上,一伙人到寺外平坦地方又唱又跳,附近村里几个年轻人也加入进来。佳莫初见洛桑,就觉得他气质不俗,目光很特别。跳了一会儿,佳莫发现洛桑很有天赋,动作虽不够规范,但活泼生动,善于即兴发挥。
“洛桑,你跳的什么舞?”
“对对舞,本地的,一男一女跳。”
“有一套程式吗?”
“说吧——也有,但跳起来很随便。”
“你按程式教教我,好吗?”
“佳莫阿姨,我正要向您请教呢,央热师父讲起过,您是宫中歌舞团团长,还和第巴大人同台演出。刚才您一下场,就能看出不愧是舞蹈专家。”
在佳莫要求下,洛桑按程式跳了几遍,佳莫很快就掌握了,“你们看,双人对跳,过于程式化显得呆板,太随意了又不够默契,可以改编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洛桑很佩服。后来经佳莫改编的对对舞风靡拉萨,至今仍是年轻人最喜欢的舞蹈之一。
洛桑和一位村姑对唱了几段门巴拉伊,歌词风趣诙谐,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月出东山,照耀如同白昼,跳着跳着,小丽发现村里几个年轻人不见了,问旁人,都笑而不答,佳莫已看出端倪,拉了小丽一把。这种狂欢,对佳莫和小丽来说,是全新的,这样的经历给她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晚饭前,旺秋给老人把脉,安慰说:“没事。上年纪了,遇事别太激动。”
曲珍点点头,握着旺秋的手问:“听说第巴大人叫桑结嘉措?”
“是的。听我哥说,还是达赖佛爷给起的名字呢。”
曲珍自言自语说:“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
第二天,大家去周围观看风景,佳莫留下陪老人说话,她是个有心人,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个小庙和达旺寺、桑结、佛爷还有其他什么人之间似乎有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
第三天,一行人返回达旺,曲珍送出寺门,直到望不见了,才对搀扶她的格桑说:“你看,赶生被人接走了吧,白日梦很灵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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