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陪峰上空出现一个云雾缭绕的半透明棋盘,纵横十九道,玄妙无限,仿佛苍茫宇宙尽在其中。
谈靖祺白衣而立,罡风之中,瘦弱的人影几欲随风而去。
他生性跳脱,一生所求不过恣意潇洒,如今天劫之下,为了护弟子性命,却也显出几分沉稳,竟甘愿束手为棋。
谈靖祺最后回望一眼雪中的玄天宗,纵身一跃,化作流光,投入那巨大的棋盘之中,成为一颗将落未落的白子。
梁云深站在原地,仰面望天,眸光深邃,神识尽出,化成透明巨手,自虚空中忽然伸出,拈起白棋,毫不犹豫地拍在星位上。
阵眼归位,光芒大盛,阵法启动。
棋盘上瞬间云雾散尽,十九道经纬自棋盘上升起,爆发出璀璨的剑光,摩擦出尖锐的嗖嗖声,向着劫云中盘旋的龙影切割而去。
剑意在空中疾驰,所过之处带起强烈的气流,卷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撞在龙影之上,激发出强大的能量,爆闪的光线几乎要撕裂虚空。
那九条雷龙虚影,被剑意触怒,齐齐仰天长啸,荡出强大威压,使天地都为之变色,而后游动速度更快,搅动起更大的劫云漩涡。
梁云深以金丹之身,立在风中,直面元婴天劫,在强大的威压之下,如身绑巨石凫水,困难重重,此时虽风高浪急,他却丝毫不惧。
“只有三招!三招之内我必要击溃劫云!”
红发在脑后随风起舞,梁云深被劫云的威压震下两行血泪,但眸光中却生出一团汹涌的火,越烧越烈。
不愧是疯过的人,他下棋可不论什么章法,管它什么本手妙手,他梁云深的每一步棋,都只能是强手,先下手为强的那个强手!
此时此刻,他是唯一执棋的人!
他,就是阵法规则本身!
梁云深的手极速掐诀,用神识操纵谈靖祺化成的白子,在棋盘上上下翻飞辗转腾挪,每在点位落下一次,就会生成一个谈靖祺的分身。
他从小炼阵,神识强大,尽管在元婴威压下处处掣肘,但仍能以极快的速度落子。
不过十数息,棋盘上就站满了谈靖祺。
万钟音虽然没学过下棋,但看系统传回来的棋盘上白花花一片,还是大受震撼。
“我师兄不会是想让三百多个师父一起发力,把那棋盘抡起来,将劫云砸下来吧!”
系统默不作声,假装自己从没见过正经的玄天剑阵。
此时谈靖祺人在阵中,系统的留影石用起来更加肆无忌惮,直接埋在了梁云深三尺之外,实时传回清晰的画面。
劫云旋涡中又有恐怖的劫雷落下,从留影石的视角中,那劫雷几乎是直奔着梁云深的脑门来的。
万钟音看着炫目的画面,隔空陪着师父师兄直面天威,突然就生出一种“爱咋咋地”的坦然来。
所以尽管知道自己帮不上忙,但气势绝上却对不能输,她在脑中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试图将自己的勇气传递给天劫下的两个人。
“师父师兄冲啊!把这该死的劫云砸下来!今天就让天道尝尝我们玄天宗的厉害!天不容我,我必逆天!什么劫云劫雷,都给我去死!”
系统看看狞笑着的万钟音,心想这山上风水真好,短短几天,又疯了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万钟音的隔空助威起了作用,棋盘上的意象突然变了。
“第一招,苍羽问天!”
梁云深嘴角噙笑自信满满,神识拟化的大手,在棋盘上虚空一点。
经纬纵横之间突然风起云涌,三百多个谈靖祺骤然聚在一起,利刃出鞘剑指苍穹。
“嘎——”
剑意决绝,化成失群的孤雁,双翅扇动携风带雨,哀鸣着撞向震怒的劫雷。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望尽似犹见,哀多如更闻。野鸦无意绪,鸣噪自纷纷。”【注1】
万钟音之前背过的《诗三百》再次派上了用场,此时被空中意象触动,这几句诗便从口中流了出来。
“刷啦啦——”
劫雷被雁影生生破开一个口子,随着雁的振翅,裂口越来越大,逆流而上撕裂到劫云中去。
劫云中盘旋的龙影被撞了个正着,竟从中间炸出一个透光的洞来,朗朗星辉从云洞中洒下来,给玄天宗的雪山镀上一层清冷的光。
万钟音被那神秘的星光吸引,透过留影石传回的影响向云洞中看去,意识竟被乱流牵引,扯入另一个时空。
那个时空的第六十一陪峰,也是笼罩在恐怖的劫雷之下。
梁云深也是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阴郁的眸子掩藏在半红半黑的头发里,在闪闪电光中,他的眼白却越来越红……
梁云深被心魔控制住了!
万钟音突然想到重生前在时空乱流见到的景象,上一世,梁云深屠戮了他的宗门!
眼前的血人和时空乱流里的人影逐渐重叠,万钟音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就是上一世的梁云深!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在身上刻了阵!难道是万佛诛魔阵没用吗?”
万钟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怎么跳也跳不出恐惧的牢笼,如果上一世的万佛诛魔阵没用,那这一世……
体内的阵心自动启动,跨越遥远的时空投射在万钟音脑内,她一眼便读出梁云深身上的大阵信息——他身上的万佛诛魔阵是个半成品!
怪不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万钟音心中大骇,强烈的不安感瞬间笼罩全身。
同样是肉身刻阵,为什么上一世就是半成品?
是因为小木屋外没有师父替他守着吗?
所以,师父呢?
万钟音急急寻找师父的身影,一个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猜测,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突然,她在泥地中看到了一条染血的发带,正是谈靖祺这一世送给她的那条!
那一瞬间,她的心脏,突然就不会跳了……
然而,不管万钟音怎么想,残忍的画面还在继续。
“师弟师妹,三师兄送你们先去见师父好不好?”梁云深苍白的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声音嘶哑,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
语毕,不待对方反应,一剑砍下了宋辰星和戚风来的头颅。
滚烫的血,溅了梁云深一脸一身。
他伸出舌尖舔舔流到嘴角的血,发出不似人声的狂笑。
“哈哈哈哈——”
宋辰星和戚风来,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两颗脑袋在泥地中滚出去好远,都还睁着懵懂的眼睛。
“啊啊啊!!!”
万钟音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面对这样的画面,她在虚空之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可惜时隔一世,那个时空的人,根本听不见。
上一世,玄天宗,从来没有过小师妹万钟音。
画面还在继续,播放着无可更改的过去。
“梁云深!你清醒一点!”舒悦目眦欲裂,被动格挡着袭来的剑招,却始终狠不下心对梁云深下死手,“师父已经为你自爆了元婴,你怎么能如此辜负——啊——”
话音未落,梁云深的剑穿透了舒悦的丹田,他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疯狂,翻转剑刃在舒悦丹田里搅了又搅。
“大师姐,你也该去师父跟前尽孝了。”梁云深的语气里是无尽的温柔,“别着急,等送走了二师兄,我马上就来陪你们,从此,玄天宗上下,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云深……”舒悦的脸上满是痛楚,身子软在地上,完全放弃了挣扎。
她的丹田毁了,就算勉强活下来,也不过是废人一个,还不如就此死了痛快。
“大师姐!”纪皓从远处奔来,看到倒地的舒悦,咬牙拔剑刺向了梁云深的后心……
“啊啊啊!!!”
虚空中的万钟音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她的神魂也跟着惨烈的场景灼痛起来。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亲眼见证这惨烈的事实,上一世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行吗?
万钟音现在只想赶紧脱离这可怕的时空,回到这一世的玄天宗,用力抱抱她的每一个同门。
“师兄,三百年了,你的剑,终于赢了我一次……”
梁云深躺在血泊里,咯出一口血来,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痴痴望着自己沾满同门鲜血的手,到最后都没有闭上眼睛。
而手刃了梁云深的纪皓,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就快结束了,就快结束了。”万钟音的脑子已经痛到麻木了,只能用念经的方式鼓励着自己。
此时此刻,她恨自己只是一团被拉进来的意识,只能看着悲剧发生,什么都做不了,她甚至,都不能选择闭上自己的眼睛。
“大师姐,你要,好好活……”纪皓将身上所有的灵药都喂给了舒悦,最后只留下这半句话,便向后栽去。
刚才他剑刺梁云深的同时,也被对方灵力震碎了丹田。
纪皓从小和梁云深一起练剑,到死都没能真正赢过一次。
万钟音终于还是看到了上一世的结局。
画面的最后,偌大的玄天宗里,只剩下舒悦一个人。
她的丹田彻底碎了,却又被灵药强行吊住了性命,她无法聚集灵力,便也彻底无法修炼。
这样的日子,对于曾经少年天才来说如同凌迟,每活着一日,都是无尽的煎熬。
舒悦曾无数次想过死,每次剑刃都抵在了脖子上,总会想起二师弟没说完的话,又叹着气将生锈的凡铁剑收了回去。
梁云深死后,万钟音的意识本可以主动脱离这个悲惨的世界,但她看着舒悦孤零零的背影,终是不忍。
舒悦守着空荡荡的山门又活了十二年,万钟音的意识也陪着她在原地熬了十二年。
不是她不分轻重,非要同情心泛滥沉湎于过去,她早已和系统联系上,知道了乱流中的沧海桑田,在现实世界不过弹指一挥间。
万钟音知道她的意识留在这,舒悦也根本感应不到她,她们本就是不同时空中的两个人。
可是万钟音还是想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空里陪着她走一段,因为她就是她未曾看到过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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