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戏班子,眼前这个藏身偏僻巷子里的戏班,就正合我意。
进了院子,才有人迎过来。
小小的院子,有十几个人在做着压腿、翻筋斗的基本功。
来招呼我的是一个穿着短衫的年轻男子,他露出的双臂肌肉偾张,眼神直接地打量着我。
隔着帷帽轻纱,我轻笑一声,扬起手中的一枚银元宝,朗声道:“叫你们掌柜的过来,在下想点几出戏。”
那年轻男子顿时惊住,目不转睛盯着银元宝看。
片刻后,他边点头边扭头冲身后的屋子喊:“师傅!来大活儿了!”
很快,一个同样短衫打扮的中年汉子从屋中走了出来。
那中年汉子只朝我看了一眼,便眉开眼笑大步走来,拱手道:“敢问这位爷,是要在几时、在何处搭台子?是要做红事还是白事?”
我道:“后日酉时,西郊城桓总军营。陆某人,感念将士辛劳,送戏三场。”
“得嘞!”
我抛下那枚银元宝,便转身朝门外走去,道:“此乃定金,事办成后,自有另一半奉上。”
一院子戏班的人,随那中年汉子送我出门。
出小巷子口的时候,一回头,还见他们在朝我挥手。
他们大大小小的面孔上,眼睛里皆透着喜悦。
他们穿着破旧的衣衫,因练了许久的功满头大汗,头发黏腻,模样狼狈,但他们却是那样的快活。
我接触过那么多功成名就的大人物,也不见得有他们的那种快活。
想起过去种种,我不禁暗叹一声,转过头驱了马走出了巷子。
天已黑了,九城人家一户户点了灯。
街市两边的酒楼茶肆,更是争相挂起数不清的灯笼。
明亮繁华,一眨眼就恍然变成了仙界。
夜里的京城真是热闹,真是好看。
从前我在京城住了那么久,怎么就没有来赏过这么美的夜景?
我连走了几道街,才走到京城鼎有名气的烟火铺子。
铺子里,所有烟火,皆是出自一个叫王天葵的匠人之手。
这王天葵,与我是同乡,也是江南宝应县人士。
王师傅做出的烟火绚丽多彩,甚是精妙绝伦,许多地方都打着他的招牌开铺子,所以供不应求,价格高昂。
小时候,王师傅每每试验新做出来的烟火,兴儿都能马上知道,我们两个便不论多晚都相约跑出去看。
佑廷年纪小,到了晚上他还要准时上床睡觉,根本没机会去瞧烟火。
只有一回,为了不让他向我娘告状,我和兴儿带他去看了一回放烟花。
佑廷激动的神情,我到现在还记得。所以,佑廷生辰,我想让他一次看个尽兴。
郊外的风很烈,但因是夏日,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坐在一块青石上,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高高城墙。
看不见墙头的守将,只能看见忽闪忽闪的火炬光芒。
天刚微微暗,风中传来了唱戏的声音,还有竹弦器乐“叮叮当当”的声响,很是热闹。
我将包袱放在头下,仰躺下来,边喝酒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又一颗,像眼睛一样温柔晶亮。
回头想想,其实佑廷才是一个懂事孝敬的孩子。
他忠厚老实,从不惹事,可我从前却总嫌他太笨,嫌他长得胖,嫌他喜欢告状,所以从不带他玩耍。
如今看来,我和兴儿,都不如他。
忽然天边猛地一亮,“砰”的一声,万道金光像硕大的花朵徐徐绽放,宛如流光溢彩的碎宝石撒在天空。
一朵又一朵烟花化作金线溅泻下来,霎时间,半边天空都亮了起来。
金光一阵亮一阵暗,眼前似出现一双熟悉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眸里是化不清的情愫。
“范黎。”
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脑中便浮现范黎在战场上时的模样。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左劈右斩杀敌。
他断了一条手臂,抱着我,嘶声喊我的名字……
念及此,我心中一阵郁闷,想到:也不知范大哥如今可好?
这般想着,我便翻身坐了起来,唤了白马过来,骑着朝城门走去。
守城门的将士进去不久,佑廷就跟着出来了。
他慢慢走过来,待走近了却又飞奔跑过来。
“姐姐!您怎么来了?”
我掀起帷帽纱帘,冲他笑道:“今日开心么?”
他笑:“当然开心,能见到姐姐,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望了望我身后的白马,说:“姐姐这么晚来?可回家里了么?”
“去过家里了。今日是专程来为你过生辰。”
佑廷难为情地笑了笑,又说:“正好今日有财主为我们营送了三出戏,还有烟火。方才您瞧见了么?特别好看呢。”
我点点头:“瞧见了。你喜欢就好。”
佑廷低头笑着,静了会儿,又望着我,问道:“原本好好的,为何出了这些变故?”
我微笑道:“姐姐不愿意待在皇宫,便走啦!”
佑廷道:“是不是皇上与姐姐闹了什么别扭?不然姐姐怎会与皇上分开?可是他做了皇上,待姐姐就不好了?”
我愣怔了片刻,看着佑廷一本正经的模样,心想:有时候,佑廷蠢笨极了,有时候,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失望,曾像钝刀一日一日在心头划过,如今再回想起来,也只觉得遥远。
“都已经过去了,”我轻声道,又微笑了笑,说,“爹爹想叫你辞职回家,不再与朝政牵连,你意下如何?”
佑廷摇摇头:“我是七尺男儿,就算上不了战场,我也只想穿上这身铠甲保家卫国。只要让我在军营里,我就高兴。爹爹是怕皇上追究姐姐的事,可我想着,我勤奋又不怕吃苦,皇上总不会无故降罪于我吧?”
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静了会儿,说:“你放心。皇上是明君,他不会的。”
月辉如水银泻了一地。
风也停了。
身后的马蹄声走走停停。
因为离得远,不仔细听,很难听出来。
于是,我将白马拴在一旁,自己躲在一棵大树后。
过了许久,孙泽渝才骑着马缓缓走来。
他以为将我跟丢了,在马背上四顾张望。
“孙少爷,你打算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从树后走出来,负着手,仰头望着他,笑道:“正好,我这就要去你老家呢,要不要同行啊?”
孙泽渝慌忙从马背上下来,踌躇了下,方脚步沉稳地走来。
他朝我拱手做了一个揖,说:“久未谋面,听闻林姑娘受了重伤,不知你的伤,可是好了?”
清亮的月光,照在他俊秀的脸庞上,能清楚看到他唇上一层青郁郁的胡茬。
他面容沉着平静,气质练达,已是一副沉稳老道的男子样子了。
想起他从前一见到我便紧张脸红的模样,又想到他如今已是当爹的人了,不禁一阵感慨,深觉时光流逝,物是人非,便幽幽叹了口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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