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魔法 > 雪中悍刀行 >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死在更南,死于更北

幽州长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驿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风寒的年轻人站在路旁,身边站着个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阅一部泛黄书籍。北凉道的驿路两侧多植槐柳,但是这条驿道却有些不同,只有“知闰知秋”的梧桐。据说这里头大有讲究门道,当年大将军徐骁封王就藩,长庚城的富豪为了讨好这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人屠,专门换上了近千棵绿意森森的梧桐树,只因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个凤字,“凤非梧桐不栖”嘛。可惜大军绕道继续西行,徐骁根本就没有入城,让那些割肉的豪绅一顿好是尴尬,不过随着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新凉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将军,成了长庚城的主人,于是那些老人就乐了,隔三岔五就跟后辈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先见之明,去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坐镇的陵州官场翻天覆地,幽州却得以相安无事,这些个老头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确对这拨老人的家族颇多照拂,时下长庚城就有一个“溜须拍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说法了。

    远方驿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年轻人收起思绪,当为首一骑身穿北凉境内罕见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绯,说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权柄不如身穿绯袍却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员。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马就要下跪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急着赶路,免了。上车说话。”

    来者正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能让他跪拜的当然也就只有北凉王徐凤年了。两人坐入马车厢内,徐凤年的大徒弟余地龙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册子,做起了车夫。背负长匣的剑道宗师糜奉节和腰佩凉刀的死士樊小钗,这两位高手分别护驾在马车左右。徐凤年跟皇甫枰相对而坐,只是一个随意盘腿,一个跪坐得一丝不苟。皇甫枰请罪道:“让王爷久等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场应酬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反感,立即说道:“根据最新谍报,渗入幽州境内的蛛网提杆、捕蜓郎和捉蝶侍都已斩杀殆尽,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踪,也都处理干净,其中策反两人,其中一人用以钓出那六条漏网之鱼,其中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并不会掺和具体事务,对褚禄山苦心经营起来的拂水房更不会去指手画脚,所以转移话题问道:“徐偃兵那边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还在追杀途中,当时截杀燕文鸾的十人,除去铁骑儿口渴儿当场毙命,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窜,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当作弃子,为徐偃兵杀于凤起关,四日前,北莽魔头阿合马死在幽州边境以北三十里处,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观音宗练气士发现蛛丝马迹,才发现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点就给他们逃脱,两天前又有两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枪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坟小念头,大乐府,那个听说是蛛网李密弼的老相好,还有继剑气近黄青之后最有希望成为剑仙的铁木迭儿,十大想来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黄青死后的气数既然没有给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铁木迭儿身上,说不定铜人师祖的那份也给了他。”

    皇甫枰虽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恶江湖的,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徐凤年突然笑了,“结果还是死,谁让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圣。看得出来,徐叔的境界也在稳步攀升,他这小半步,比起别人连破数个境界那可都要来得恐怖。”

    徐凤年眯起眼,靠着车壁,缓缓道:“旧的江湖在战马铁蹄之下,很快就要成为绝响。也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么一个景象。在这之前,北凉鱼龙帮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罢,都是昙花一现了。”

    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武当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节,吴家百骑百剑。

    加上已经无法抽身的南海观音宗和西域烂陀山。

    接下来还有多少高手,会死在北凉?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过是随随便便调动了两万余骑军,那蓟北塞外八十堡寨就尽数内迁,这帮有恃无恐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干脆把横水、银鹞两城也给让出去!”

    徐凤年平静道:“银鹞城守将刘彦阆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京城一有风吹,他的动作能比京畿官员还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蓟北边关要故意给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脸色阴沉道:“如果刘彦阆果真丢掉银鹞的话,那么横水城也就等于孤悬关外了,何况手握横水城的武将卫敬塘,还是首辅张巨鹿少数前往军中攀升的得意门生,此人这么多年对北凉始终抱有强烈敌意,如今张巨鹿一死,卫敬塘自保都难,就更不会跟兵部对着干了,说不定撤得比刘彦阆还果断。如此一来,蓟北门户大开,北莽一旦持续投入兵力,加上顾剑堂的辽西边军纹丝不动,那么我幽州葫芦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了,郁鸾刀那支幽州骑军的处境不妙!当初游掠于葫芦口外,拦腰截断北莽东线粮草的经略,也就成了空谈。”

    徐凤年冷笑道:“没事,若是刘彦阆卫敬塘不愿意镇守国门,就让郁鸾刀的一万幽州骑军去帮他们守!”

    高空中,一头神俊飞禽猛然间破开云霄,倾斜坠落,临时充当马夫的余地龙笑脸灿烂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双爪如钩,势大力沉,好在余地龙的气机雄厚,根本就是个怪胎。这头属于六年凤品种的海东青只出自辽东,当年由褚禄山亲自熬出,送给世子殿下。两辽贡品分九等,在两辽猎户说成“九死一生,难得一青”的海东青中,三年龙和秋黄两个稀有品种都高居第一等,六年凤更是可遇不可求。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除了老黄和那匹劣马,就还有这头六年凤陪伴。

    余地龙欢快喊了一声师父,徐凤年探出帘子,接过这头矛隼,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细绳,然后轻轻振臂,六年凤随之展翅高飞,在主人头使得沙盘制艺攀至巅峰,故而当今沙盘之精细准确,足以让古人瞠目结舌。在这座沙盘上,洪新甲一手缔造的葫芦口戊堡体系得到最直观的体现,三城六关两百寨堡,在沙盘上都有标识,数量更大的烽燧因为太小,只有那些占据险地的重要烽燧,才以长不过寸的小旗帜表现。

    风尘仆仆的南院大王才刚刚率数百董家亲骑赶到此地,只喝了口羊膻味颇重的粗劣奶茶略微驱寒,就让一名姑塞州世族出身的年轻军机郎开始讲述葫芦口战事进展,后者手中提着一根碧玉质地的纤细长竿,在一群杀气腾腾的武将中也毫不怯场,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大圈,朗声道:“北凉重用洪新甲,截至今年开春,幽州葫芦口在此人手上营建寨堡两百一十四座。离阳大兴堡寨一事,发轫于永徽初年……”

    听到这里,很快就有一名打着主意来幽州抢粮抢人抢军功的大草原主,忍不住翻白眼道:“别扯那些没劲的玩意儿,就说咱们的儿郎杀到葫芦口何处了,斩了多少颗脑袋,你这娃儿说得轻松,董大王和咱们也听得爽利。每次听你们读过书的人在那儿念叨,两张嘴皮子吧唧吧唧的,老子就打瞌睡!”

    董卓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位口无遮拦的大悉剔,盯着沙盘缓缓说道:“继续。”

    大草原主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造次。

    那名幕前军机郎继续说道:“离阳大兴堡寨屯田最早是蓟州韩家提出,初衷是减缓离阳早期发动战事的粮草补给压力,后来离阳顺势将蓟州各镇边军后撤内徙,充实内地防务,缩短运粮路程,一旦战事起,也可先以寨堡阻滞兵锋锐气,再由后方主力兵力伺机出击。只是十多年来,离阳故意重两辽而轻蓟北,显然是有意将蓟州这颗软柿子当成了幽州的葫芦口,只要我军南下选择以蓟州为突破口,北凉和两辽就可以展开夹击之势。”

    军机郎手中那根碧玉长杆指向了葫芦口北部某处,“北凉堡寨尤为雄壮,大寨周千步有余,小寨周八百步。大堡周六百步,小堡周三百。且堡寨从无定形,与葫芦口各处地理形势紧密相连,死死控扼河谷要道。墙体多为夯土,且有包砖,许多堡寨内外数层,更有高低之别,稍不留心,我方即便成功攻入堡寨大门,仍是有硬仗要打,足可见洪新甲用心险恶。就像此处的葫芦口堡寨群,以枣马寨为核心,有青风寨蜂起堡在内十八堡寨拱卫,相互呼应,总计有戊守将卒三千四百人,此地肯定会产生双方的第一场恶战。”

    他手中玉杆微微向南偏移,“若北凉葫芦口仅是有这些寨堡烽燧阻挡,不值一提,但是在陈芝豹担任北凉都护后,葫芦口建起了三座城墙高耸的牢固城池,虽远逊西北第一雄镇虎头城,但绝对不容小觑。这座依山而建的卧弓城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葫芦口北方防线,所有戊堡烽燧都是依附卧弓城。不同于堡寨的死守,葫芦口三城内都驻有数量不等的幽州精锐骑军。”

    一位橘子州正三品武将笑道:“那幽州也有拿得出手的骑军?我还以为那燕文鸾手下只有一群乌龟爬爬的步卒呢。”

    乌龟爬爬这个典故,在北莽流传已久,这二十年来,凉莽战事大多发生在凉州北线上,幽州一向狼烟寥寥,北凉步军大统领燕文鸾这头“老”虎在北莽眼中,就没什么威势可言了,年轻一辈的北莽将领,对北凉都护褚禄山,或者是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都还算服气,毕竟很多年前那几场战于北莽腹地的大型战役,袁左宗的战功都有目共睹,那禄球儿更是一路撵着如今的南院大王追杀了差不多千里路程。再者北莽铁骑如风,对慢悠悠的步军怎会瞧得上眼?所以燕文鸾在北莽就有了一个乌龟大将军的绰号。

    董卓终于出声,面容肃穆道:“你们都清楚我十多万董家军以步卒居多,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董卓起先如何调教步军,都是亦步亦趋跟那燕文鸾学的。虽然如今足以傲视绝大多数幽州步卒,但被你们笑话成乌龟大将的燕文鸾,别的不说,他手底下有一千重甲铁士,其战力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步军。‘董步卒’的战力如何,还需要我自夸几句吗?”

    董卓抬头看了眼在场众人,眼神冰冷,“幽州骑军上不了台面?别忘了,那支打得咱们姑塞州变成筛子的龙象军,老底子可就是幽州军。”

    董卓阴森森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对了,忘了跟你们说件秘事,大将军杨元赞在得知自己要对阵燕文鸾后,已经安排好后事了。你们要是觉得我董卓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没关系,嘿,反正我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谁被幽州守军打疼了,记得可千万别跑到我和陛下面前诉苦啊。”

    在场披甲武将都有些悻悻然,那群最近没少遭受白眼的军机郎则只觉得大快人心,前段时间,后者不厌其烦给先锋将校详细讲解葫芦口北部戊堡群的地势、构造和兵力分配,几乎详细到了每个寨堡每座烽燧,这些看似琐碎的消息都是北莽谍子用鲜血换来的珍贵军情,只是当时军中武官大多都打着哈欠潦草应付,在他们看来,北莽铁骑马蹄所至,降者杀不降者更杀,打仗就是这么简单,哪里需要跟个娘们绣花似的。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官职不过从六品正七品的军机郎们无法改变,但是一时风头无二的南院大王董卓大驾光临,所有武将或多或少都有些警醒,尤其是那句大将军杨元赞安排后事,让帐内几位杨元赞心腹将领都冷汗直流。

    那位倍感神清气爽的持杆军机郎在董卓眼神授意下,娓娓道来,“以连绵成片的寨堡阻滞我军攻势,那只是十几年前离阳朝堂上文官的幼稚看法,其实在当时蓟北的戊堡雏形就已经明确告诉两国双方,在没有雄镇大城作为防御核心的情况下,离阳所谓的‘使莽骑不能深入为患’的想法,太过天真,蓟北当时边寨也不在少数,相距远者五十里,近者三十里,可谓紧密罗列于关防要害,但当年我大莽用无数场成功奇袭证明一件事,堡寨控扼要道不假,想要阻挡灵活骑军南下,痴人说梦而已,蓟州堡寨林立,分兵各处,如何敢战?所以后来离阳言官纷纷弹劾那些蓟北戊堡校尉,骂他们‘寇大至则龟缩,寇小至仍不敢出斗,唯有寇退去数百里方敢出’。

    说到这里,军机郎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嗯,离阳言官老爷们所说的这个‘寇’,就是指咱们北莽铁骑了。”

    帐内哄然大笑,就算是董卓脸上也有些淡淡的笑意。

    一位手握数万帐牧民的草原大悉剔哈哈大笑道:“呼延军机,你要早这么说话,咱们这帮大老粗也就不会不耐烦了嘛。老说幽州那些寨堡如何如何厉害了得,也不好好夸一夸咱们大莽儿郎,咱们这帮觉得读书识字比砍头还可怕的糙爷们,可不就听不进耳朵啦?”

    董卓这次来幽州主要就是给东线将领泼冷水的,不过未尝没有改善军机郎与实权武将僵硬关系的心思,对于带兵打仗一事,在北莽尤其是北方草原王庭,一个字就可以概括,糙!董卓作为南朝庙堂第一人,他要做的就是让南朝的脑子与北庭的武力结合起来,双方不但不能扯后腿,还要尽力合作,这绝非董卓在白日做梦,因为那些更了解中原战事精髓更精通纸上兵略的军机郎们,跟前线武将本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说到底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董卓捅破那层窗纸,双方就能够戮力同心,大家马背上赚军功,马背下分军功,把幽州、把北凉一鼓作气打下来,那就等于将中原这个假清高的雍容贵妇衣裳给脱光了,到时候北莽铁骑势如破竹,中原之主,就该随陛下一起姓慕容了。

    董卓下意识牙齿敲着牙齿,眼神炽热,只要打下北凉这块硬骨头,大势就到北莽手中,以后能够抵挡铁骑南下的,靠什么离阳名将就别想了,北莽的真正敌人,只有那一座座碍事的高大城池而已。想到这里,董卓走向帐内一张偏桌,桌上放有葫芦口内三城的木制模型,出自能工巧匠之手,这是太平令命西京匠人精心打造的物件,大约有四十余件,囊括了北凉所有重要城池,专门让前线将领知晓北凉城池的构造。东线幽州有八件,帐内暂时摆出来三件,当时马车颠簸,其中按照长庚城仿制的木件就给颠簸得碎烂不堪,众多军机郎去找那负责运送的一名宗室官员讨说法,那仗着自己姓耶律的家伙扣着鼻屎说爱咋的咋的,当时他身后有数十名健壮扈从,都已经抽出了战刀,差点一言不合就要砍了那些军机郎。然后没过几天,一封圣旨就到了,那名宗室成员被当场砍头,随行扈从悉数赐死!长庚城的崭新木件也一并送来,传旨内侍只对那官员的靠山撂下一句,‘此物是太平令亲自督造’,于是那位战战兢兢的耶律将军立即就打消了为侄子喊冤的念头。

    军机郎又一次为帐内武将讲述那座木制卧弓成的构造,解释何谓雉堞垛墙,何谓女墙睥睨,何谓马面墩台,以及各处弩弓配置,中间穿插着某个朝代的中原守城战役。

    等到口干舌燥的军机郎终于说完,董卓沉声道:“诸位,中原城池机关重重,布局精妙,你们要记住一件事情,我们身为攻城武将,多知道一些城池如何防御,那我们北莽儿郎就可以多活无数!”

    董卓抬起手臂指了指葫芦口方向,“卧弓城是幽州第一座城池,为了拔掉它,届时我们肯定有数千人乃至过万人战死在那里,注定无法再回到草原故乡。我当然希望我军所有人都可以活着进入幽州腹地,甚至是一路打到他们离阳的襄樊,打到那燕敕王把守的南疆,好看一看那大海到底是怎样的模样!但是这不现实,打仗就会死人,否则大将军杨元赞也不会心存必死之心来打这场仗。”

    董卓突然面容狰狞,厉声道:“我董卓今天赶来这里,其实只想跟诸位说两句心里话!”

    “我北莽儿郎即便要死,也要战死在更南方的地方!”

    “要死,不要死在一个土地贫瘠疆域狭小的北凉,要去死在富饶的中原,去死在太安城下,去死在南海之滨!”

    ————

    北莽九万先锋大军如决堤洪水涌入葫芦口,那些堡寨烽燧就像浅滩上不起眼的石子,瞬间淹没。

    葫芦口最北蜂起堡,连同六座烽燧,幽州尉卒一百九十七人,羽箭一支不剩,战死。

    清凤寨被破,三百六十二人,凉刀全部出鞘,战死。

    白马堡被破,两百一十三人,堡内无一处不起硝烟,全部战死。

    葫芦口北部堡群核心,枣马寨,遍地尸体横陈,除了被战损严重气急败坏的北莽骑军在尸体后背补上一刀,无一人死于逃跑途中,伤口全在身前!

    枣马寨周边十八大小堡寨,除了南部最后那座鸡鸣寨,全部为北莽大军攻破。

    无一人降。

    鸡鸣寨不同于其它大多建于河谷的堡寨,位于一座矮山的陡峭山崖之上。无数北莽骑军在山脚两边快速打马而过,呼啸如风。大概是为了追求兵贵神速,想要以最快速度推进到卧弓城外,并没有理会这座既孤立无援又无关紧要的小寨。

    寨内,甚至都不是都尉而仅是副尉这么个芝麻官的主将,把所有士卒召集起来,两百三十多人。所有人可以清晰听到山脚北莽马蹄踩踏的巨大声响,以及那些北蛮子策马狂奔喊出的怪叫声。

    鸡鸣寨副尉唐彦超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大汉,典型边关老兵痞一个,军中禁酒,几次都是因为酗酒误事,本来早就可以当上都尉的汉子就这么在鸡鸣寨耗着,每次喝酒,唐彦超都要跟那些大多年轻的属下们吹嘘他当年曾是前任骑军副统领尉铁山的亲卫,早年是如何跟随尉将军在北莽境内大杀四方的。寨内的年轻人起先还听得心神摇曳,可年复一年听着那些东西,耳朵都起老茧子了,于是每次唐副尉酒后吹牛,很多人都开始摇头晃脑做鬼脸,如果唐彦超没有醉死,瞧见这些小王八蛋在背后模仿自己的腔调,倒也不如何生气,只会骂上一句兔崽子不晓得敬重英雄汉。

    以前就算有幽州将校来巡视寨子,也穿不整齐甲胄的唐彦超,破天荒穿戴得一丝不苟,连那邋遢的满脸络腮胡子也给刮了去,差点都让人认不出副尉大人了。若是平时,肯定会有一些胆大的年轻士卒凑上前去嬉皮笑脸说呦,副尉挺人模狗样的啊,咋还没找着嫂子啊。可此时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只有心思沉重,半点笑脸都挤不出来。寨子那几名年岁不小的老人就站在唐彦超身边,也都在默默检查甲胄和弩刀。

    唐彦超环视一圈,语气淡然道:“没过二十岁的,还有,在家里是独苗的,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是的,出列一步!”

    不算唐彦超和他左右两侧七人,前方两百二十一人,粗略看去,走出来一大半。

    唐彦超举目望去,突然指着一个娃娃脸的士卒笑骂道:“白有福,如果老子没有记错,你小子才十八岁,瞧着更是连十五都没有,给老子滚回去!”

    瞧瞧,副尉大人好不容易端出点“本官”的架子,这才几句话,就马上露馅了,一口一个老子,活该一辈子都摘不掉那个副字。

    叫白有福的士卒涨红了脸,大声道:“阿爹说了,当兵打仗吃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么上阵杀敌,也是应该的!”

    唐彦超一手扶住腰间那把今年才新换过的北凉刀,笑道:“那你娘就没偷偷告诉你别真拼命?”

    白有福满脸尴尬,轻声道:“还真说了。”

    顿时笑声四起。

    唐彦超抬起手后,复归先前的寂静无声。

    这名恐怕连幽州刺史听都没听过的副尉,沉声道:“燕将军先前有令,要我们葫芦口堡寨只需据地死守,不用出去迎敌!”

    唐彦超停顿了一下,“所以这次出寨杀蛮子,是我唐彦超违抗军令,站在原地的,留在寨内,出列一步的,也可以不用下山。对,下了山,这辈子就算交待在山脚了,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谁都不是傻子!我唐彦超活了四十来年,上阵四十多次,算起来一年一次都有余,这辈子除了没找到媳妇,没啥好说的了。你们那些连二十岁都没到的小娃儿,离活够的岁数,还早呢!好好活着!”

    唐彦超指了指北方,恶狠狠道:“老子当不上都尉,当不上大官,不丢人!但是北边寨堡李景、胡林、刘知远那帮家伙肯定都战死了,老子要是躲着不死,丢不起这个脸!就算老子丢得起这脸,咱们鸡鸣寨也丢不起!”

    唐彦超怒吼道:“出列的,跟老子走!到了下头,没了军法管束,唐彦超再跟各位兄弟们一起喝个痛快!”

    这一日,鸡鸣寨副尉唐彦超在内一百四十八人,率先战死于寨外的山脚。

    随后,年纪都不到二十岁的其余八十人,战死。

    其中白有福被一名加速冲锋中的北莽骑军用弯刀捅穿脖子。

    他死前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打到北莽境内,死在那边就更好了。

    没过多久,一名白发苍苍的威严老将在这处山脚停马,下马后望着尸体分作两拨的血腥战场,老人向身边一位铁甲上血迹斑斑的将领平静问道:“我方折损多少了?”

    那名武将狠狠抹了把脸,“幽州堡寨弓弩极锐,且人人死战到底。只知道我们战死的就有四千多,受伤的更多。”

    正是东线主帅的杨元赞脸色凝重,重重叹息一声,这还没有见到葫芦口三城的卧弓城,更没有见到燕文鸾的精锐步卒啊。

    杨元赞看着山上那座注定空无一人的鸡鸣寨,自言自语道:“这仗没法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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