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劲千帆鼓、桨齐百舸疾。俱兰舰又向北急行数里,即将抵达位于西岸的隋代离宫之时,再次咬住史思明的旗舰。俱兰舰正欲发砲攻击,渠内忽而异响阵阵,密密麻麻的铁链破水而出,将河面切割得支离破碎。与铁链一同而来的,则是两岸蓦然腾起的团团火球。
“敌袭……”两股战战、汗出如浆的王珪懊恼不已:“小杂种害某!”
浪涌风漩冠缨卷,倒海翻江面色平。
颠簸不止的碎叶舰上,处处闪动的火光并未令蹙眉北望的素叶军使王霨动容,他迷惑不解道:“史思明究竟意欲何为?”
令大唐朝堂天翻地覆的政变已过去两个多月,但回想起来,王霨仍不寒而栗。一夕之间,如日方升的盛王李琦横尸华州、烹油烈火的杨家身死族灭、固若金汤的潼关险落贼手、威震西陲的名将星陨如雨……若非高仙芝、封常清奋不顾身血战蓝田,素叶军及时回援潼关,国都长安或为叛军所得。
虽艰难守住潼关,然圣人与东宫间的裂隙却大白于天下,双方兵马剑拔弩张,对峙于大明宫外,若非王正见毅然回京斡旋,玄武门之变即将重演。
插手帝王家事,乃至艰至险之举,非大奸大恶或大仁大勇,绝不愿为之。王霨深知王正见向无攀龙附凤之心,之所以甘愿身处险境,只是不忍见祸起萧墙,平白葬送平叛良机。
王正见不遗余力平息圣人与东宫之争,暂时稳住朝局,可政变余波依然泛起阵阵涟漪。
安禄山剑指右相,借“清君侧”之名兴兵作乱。王霨知当年汉景帝诛晁错并未平息七国之乱,自然不信斩杀杨国忠可令叛军不战而降。不过杨家族灭,确能稍稍动摇被安禄山蛊惑的幽燕将士。然杨国忠非死于天子之诏、圣人之命,而是遭人暗害。狡猾的安禄山遂决口不提杨家之罪行,转而借声讨李亨杀弟逼父,继续盘踞洛阳,威逼长安。
本首鼠两端的平卢军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乃盛王一党,见从龙无望,当即率一万五千平卢边军及数千室韦、靺鞨散骑南下,与安禄山同流合污,共犯大唐税赋重地江淮。
为抵御来势汹汹的史思明,保障平叛钱粮供给,永王李璘出京任江陵大都督,坐镇江淮;王正见临危受命,转迁北庭都护兼江淮防御使,驻屯南阳郡,对抗范阳田乾真部;其麾下的素叶军则被派遣至抵御平卢军的前线睢阳城。
捍卫江淮自是平叛题中之意,然东宫调北庭军南下,却让河北、河东曙光初现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更让王霨担心的是,太子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后改弦更张,孜孜以收复东都为平叛之要,将原定“北攻南守”的平叛军略抛之脑后。
熟知历史本来面貌的王霨岂不知唐廷为夺回洛阳付出“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的惨重代价,并丧失彻底剿灭叛军老巢的良机,致使河朔三镇坐大、四海藩镇割据。
故在协助张巡保卫睢阳之余,王霨苦心孤诣、反复推演,终于觅得一条批亢捣虚、出奇制胜的良策。只是此计牵涉甚广,筹谋起来千头万绪,离不开多方兵马齐心协力。王霨派李晟先行前往探查后,立即密报镇守南阳的王正见,请其出手相助。
历史上惨烈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睢阳之战,因素叶军的到来变得顺风顺水。睢阳城外河道纵横,素叶水师船坚砲利,平卢叛军空有数万铁骑,进不能攻克坚城、围无法隔绝内外、战无力江海争雄,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不过王霨素知史思明镇守边镇多年,战功赫赫,绝非无能之辈。素叶军虽凭超越时代的犀利战舰,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小挫平卢叛军,然王霨并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平卢军北撤之时,军容严整、井然有序,王霨本无心追击,一尾伤痕累累的信鸽令其改变主意。适逢王珪恃权强夺俱兰舰,王霨顺水推舟,以救援王珪为名,令素叶军精锐全出,追踪平卢军。
当然,即便没有收到李晟的密信,王霨也不能坐视兄长胡作非为、自寻死路,毕竟王珪是父亲大人唯一的儿子……
东宫擢升王珪为太子中舍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兼素叶军监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霨自然早有防备。
王珪才具有限,初来乍到时曾试图干涉军务,却发现素叶军早被王霨经营的水泼不进;后他尝试暗中收买军中将士,却多遭人严词拒绝;或有一二收了他的钱帛,转身就交给王霨;他费了半天劲好容易买通两名籍贯临近闻喜县的队正,翌日两人就被明刑正典,罪名赫然为收受贿赂。
经此风波,王珪吓得只敢私下密报东宫素叶军军情,再不敢恣意妄为,直到裴夫人派五十名闻喜堂武士抵达睢阳,王珪才故态复萌,演出一场夺舰出击的闹剧。
渠上风波恶,两岸火雷急。
“私心既生,何必再为他人赴汤蹈火……”青斑如虬的素叶军行军司马卢杞看过李晟的密信,亦面生疑云:“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斩断铁链,逃出史思明挖空心思编织的牢笼。”
“铁索横江,不过吴人故伎,晋将王濬出蜀破吴,于楼船前置长十余丈、大数十围之麻油火炬,遇铁索则焚之,久之,铁链断绝。今吾虽无麻油火炬,然有喷火快艇,又有何惧?唯两岸石砲殊为可恨,若碎叶舰能靠近与之对射,倒也无妨。只是眼下铁链未断,巨舰困于方寸之地,施展不开。”
“霨军使,南霁云、雷万春两位校尉所乘之运输船行驶较慢,并未陷入铁索阵,可令骑兵营、步兵营、战车团弃舟登岸,拔掉平卢军的石砲。”
“卢郎君所言甚是。只是东西两岸均有叛军埋伏,南、雷二将当攻何处?”
“敌军数十条铁索纵横交错,然细细观之,皆汇于西岸离宫,机关消息当隐于其中。”卢杞胸有成竹:“敌军势大,还望军使速发信鸽,恳请王都护、张明府、永王殿下发兵来助!”
“然也!”王霨点头称是,护在其身侧的柳萧菲一挥手,数十羽信鸽从舰尾飞向火光闪烁的天空。
“两贼心不齐,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王霨已有定计:“吾今日当竭尽全力,为高枢密、封节帅报仇雪恨!”王霨拔出雪亮横刀,正欲传令,半空中兀然传来信鸽尖利的叫声,只见数只爪利如锥的雄鹰从烟雾蒙蒙的高空急冲而下,猎杀四散逃窜的信鸽。
“坏了!”眼疾手快的柳萧菲抽出连弩,朝天急射,护在王霨身边的素叶牙兵也随之举弓齐射,可不待羽箭逼近,鹰隼已将信鸽悉数啄死,展翅而去。
“难怪李晟放回的信鸽血迹斑斑……”王霨忽有所悟。
狼烟暗江泽,骇浪与天浮。
“左满舵!左满舵!用舰首庭州砲敲掉西岸平卢军的投石机!”碎叶舰指挥台上,素叶军水师营校尉陈达焦急地下达一连窜命令:“各舰武侯队以沙土灭火!喷火船速用猛油火熔断铁链!弓月、叶支、贺猎三舰以猛油火弹还击,艨艟快艇穿过锁链逼近西岸,以神臂弓攻击敌军,掩护骑步兵登岸!顿多舰护翼碎叶舰!”
已习惯千帆纵横、万里碧波的陈达兀然回到阔仅数十步的河道,本就觉得无比憋屈。不宽的水面又被铁链切割开,庞然巨舰置身期间,真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
陈达曾为北庭牙兵队副,后因选入飞龙禁军,被攫升为旅帅。但到长安不久就卷入盛王祈雨遇刺案,不得不逃离长安,藏匿于博良商行的远洋船队,凭靠一身勇力,在海上杀出威名。
两个月前,正在澎湖、流求海域(今台湾海峡)护送货船的陈达收到王霨的密信,忙乘快艇扬帆北上扬州,溯江西进至襄阳,接上数名来自蜀中的客人。
安排好人手护送贵客乘舟东行后,陈达在襄阳城外停留七八日,汇合素叶居数年来在流求岛(今台湾省)沿海港口精心打造的各式战舰,齐上睢阳,回归素叶军旗下。
横空出世的素叶水师日夜不停袭扰叛军,使空有数万铁骑的平卢军闻风丧胆,对睢阳城的围困露出缝隙,士气也日益低沉。素叶水师则越战越勇,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逼得平卢军无功而返。
归师勿掩,穷寇勿追。素叶军只是逼退叛军,而非击溃,平卢军实力犹在。陈达深知霨郎君本无心追杀敌师,无奈监军珪郎君执意扩大战果,竟擅自夺舰出击并陷入敌阵,令霨郎君不得不出兵相救。
出人意料的是,急于北撤的平卢叛军在素叶水师面前不堪一击,四散而出的斥候、快艇则报前方并未发现埋伏,霨郎君遂决意乘胜追击,打残平卢军,涤清江淮。
可万万没有想到,之前的溃败竟是史思明的苦肉计,奋勇追击的素叶水师转眼间竟陷入平卢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而陈达此刻能做的,唯有听从霨郎君之命,竭尽全力指挥素叶水师斩断铁索、杀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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