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笼入塞马,风卷渡河旗。
“父亲大人,某哪一点比不上朝英……” 通济渠西岸离宫,在望楼上持镜观阵的史朝义,眼在左冲右撞的素叶战舰上,心却在对岸的父亲身上。挂着帅旗的旗舰,不过是吸引素叶军追击的诱饵,史思明从一开始就没在船上。
两个月前,本为行营兵马使拱卫李琦的史朝义,猝不及防间被命运的湍流牵动,亲历了盛王遇刺、范阳军偷袭、蓝田攻防等变故。为保全身家性命,史朝义在蓝田城即将陷落之际临阵倒戈、突放冷箭,斩断高仙芝大纛,投奔范阳军而去。
蓝田之战后,急于脱离险境的史朝义并未跟随崔乾佑北上,而是跟随田乾真退守武关。待史思明点兵南下,史朝义被安禄山召至洛阳。他离开不久,武关就被忠于唐廷的剑南军收复,东西对峙的双方重回长安政变之前的格局。而从辽东南下的数万平卢军,遂成为打破战局平衡的关键。
身价倍增的史朝义在洛阳城中颇受安禄山款待,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宾主其乐融融。觥筹交错间,史朝义发觉日益肥硕的安禄山目力衰减、脾气暴躁,不禁质疑父亲的抉择是否明智。
陪史思明沿通济渠南下途中,父子夜谈,史朝义将在长安、洛阳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并委婉道出心中所疑,史思明则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攻掠江淮之策乃史思明与安禄山共同谋划,由范阳、平卢两镇合力行之,平卢军为正,史家父子率一万五千平卢兵,一万室韦、靺鞨散骑,一万收编的河北河南郡县团结兵顺汴河而下,剑指睢阳、意在扬州;范阳军为奇,马不解鞍的田乾真率一万五千兵马袭扰南阳,尝试凿通方城夏道,兵临襄阳,斩断唐廷转运江淮粮草之枢纽。
两军相隔六百余里,沿途州县多已投靠,驿站皆可使用,军情通传飞鸽须臾即达,驿骑翌日可到,兵马聚散亦甚便捷。平卢军还从辽东靺鞨部征调大量猎鹰,用以侦查敌情并捕杀唐军飞奴。
与平卢、范阳对垒的则是令人头疼的王正见父子,北庭军的布阵与两军相比,可谓反其道而行之。其主力坐镇南阳,以正抗奇,抵挡田乾真之余,更有北上攻伐洛阳之意;偏师素叶军奔援睢阳,奇招叠出,利用地理之便,以水师克铁骑,令数万平卢大军难以尽情施展。
围攻睢阳之时,史朝义从频频北来的密信中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父亲南征北战数十年,向有知兵之令名;平卢军驻守苦寒之地,可谓边镇强军。素叶水师虽强大无匹,可绝非全无弱点,只要不吝惜人命,定能克之。剿灭素叶水师,睢阳城指日可下,唐廷的江淮防线便被撕裂,春风十里的扬州就会成为平卢军的猎物。
史思明虽摆出不克睢阳誓不罢休的架势,可其行军布阵却处处以自保为先,绝无与素叶军死战到底的决心。不过稍受挫折,竟生退兵之意。
退兵前史思明做了周密安排,筑堤阻拦素叶水师之余,还顺手布下愿者上钩的陷阱,以应付穷追不舍之敌。
即将北撤之时,史朝义从贴身护卫父亲的牙兵处得知,留守营州的弟弟史朝英,此刻并不在平卢……
舰发巨石震欲聋,阵成却月势破竹。
史朝义正遐思间,渠上兀然腾起雷奔电泄般的巨响,两台梢砲随之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四分五裂,周遭的平卢士卒乱成一团。
“天雷!?”脸色发青的史朝义想到最坏的可能,他听闻长安政变之时,素叶军以天雷惊退河中名将李定邦。若素叶水师藏有如此利器,史朝义将毫不犹豫撤离战场。好在他定睛一看,发现摧毁石砲的罪魁祸首乃素叶水师的旗舰。
方才他一愣神的功夫,素叶水师拼着三艘艨艟被击沉、两艘斗舰受重创,为喷火快艇争得熔断铁链的时间。之后,四处冒火的旗舰竟艰难地将舰首调转向西,以舰上的巨型庭州砲反击。残余的素叶战船则退而向南,护送缓缓而来运输船靠近渠岸。
“靺鞨部,派两个千人队阻止敌军上岸!牙兵队,速重整阵列,压制敌舰!斥候速告知史节帅素叶军意图!”史朝义收起瞬间的慌乱,定好应对之策:“陆战,吾求之不得!”
不待靺鞨轻骑奔到岸边,千泉山号运输船已靠岸放板,数十辆战车鱼贯而出,在岸上首尾相连,画出一道优美而冷酷的弧线。车内神臂弓发矢如蝗,收割着驱马而来的靺鞨骑兵。神臂弓射程远超骑弓,靺鞨人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弧线内,成千上百素叶步兵井然登陆,转眼间便用长枪、陌刀、强弓铸成一道坚若金石的防线。
死伤近百的靺鞨骑兵见素叶军军阵严谨,不等史朝义的军令,便自行撤到神臂弓射程之外,逡巡不前。
通济渠上幸存的战船云集大阵后方,以石弹、弩矢为进击的却月阵压住阵脚。旗舰碎叶舰则缓缓贴近西岸大堤,横扫离宫城墙上的平卢军弓弩手,唯有冲在最前的俱兰舰仍为铁索阻隔,留在原地进退不得。
“却月阵!”史朝义听父亲讲过,南朝刘裕北伐时,曾在黄河岸边布下一座以战车为主体、以盾牌为防御、以水师为阵脚的军阵,因其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故名“却月”。刘裕凭此大阵,以两千步兵破北朝三万铁骑,打出赫赫威名!
史朝义尚未定下应对之策,素叶军攻防兼备的却月大阵忽地动了起来,外缘的战车若滔滔海潮,缓缓却坚定地向外扩散,阵内的步兵士卒踏步向前,整个大阵仿若展开腰身的刺猬。大阵左翼,甫集结完毕的数百素叶骑兵持槊向前,杀向游移不定的靺鞨骑兵。本就不愿与素叶军硬碰硬的靺鞨部当即挥鞭催马,一溜烟向离宫方向退去。
“素叶军真是难缠……”史朝义一瞬间也心生退意,毕竟他已清楚,父亲意不在睢阳,并未打算与王正见父子不死不休。
“活捉史朝义!为高枢密、封节帅复仇!”
却月阵中杀声隆隆,史朝义闻之怒火中烧:“素叶军欺人太甚!某不过斩断高仙芝的帅旗,何曾要杀他!至于封常清,谁让他上阵竟不披挂重铠!”
恰逢牙兵来报:“启禀别将,节帅命汝亲自上阵,集中兵力攻击却月阵中路,拖住素叶军,为破敌争得时机。”
渠东林中,史思明的大纛已傲然立起,通过旌旗指挥两岸平卢兵马。
“父亲大人……”杀心已起的史朝义虽喜父亲的军令与其不谋而合,但残留的几丝理智清醒地告诉他,若是弟弟领兵,父亲未必舍得让其冒锋矢、躐硬阵。
内心翻江倒海的史朝义强压心中不满,高声令道:“石砲、床弩,对准敌阵战车猛射!重骑兵,列楔形阵,随某冲锋!轻骑兵,换箭,射战车!”
战车彭彭旌旗动,铁骑铮铮胡尘生。
三百人马俱甲的平卢重骑冒着密集的箭雨、石弹驰马冲锋,虽不时有人马倒毙,久经沙场的平卢精锐毫不为所动,依然挺槊猛冲;重骑兵阵后,数千平卢轻骑张弓拉弦,将一波波羽箭洒向素叶战车,叮当乱响;三千靺鞨散骑则簇拥在平卢精骑周围,壮其声势。
“史思明治军果然有一套!”刚从碎叶舰登上大堤的王霨叹道:“不过,却月阵长于以步克骑,史朝义强率骑兵冲阵,何其蠢也!”
“霨郎君,事出反常必有妖,某担心平卢军留有后手。”卢杞提醒道:“也不知南校尉和萧菲小娘子能否顺利搬来援兵。”
“方才见辽东猎鹰翱翔,某才恍然想到,近日收到的各方来信少了些。吾本以为是各方平安无事,而今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吾记得王都护最近来信还是三日前。”
“范阳叛军疲态已显,向东北退却,某将尾随追击。”王霨张口背出密信内容:“也不知父亲此刻身在何处。”
“好在公孙门自有一套联络之法,萧菲小娘子定能尽快觅得苏十三娘……”
火光冲天战车乱,阵门洞开却月散。
卢杞话未说完,只见岸上却月阵火光闪烁,一片混乱。
“阵被破了?”卢杞愕然。
“猛油火?”王霨从弥漫于天空的烟雾嗅到熟悉的气息:“可并未见其何时用猛油火弹?”
“哈哈,王霨,想不到吧!”一马当先荡开长枪入阵冲杀的史朝义兴奋不已。
当年盛王祈雨遇刺,王准趁机暗杀王霨,王霨以细颈玻璃瓶盛猛油火,抵住刺客;蓝田之战,不知从何杀出的骑兵用牛皮袋装猛油火,烧毁素叶军的战车。
亲历二事的史朝义由此生出灵感,早命平卢军将十万支羽箭插入猛油火中浸染,取出后晾干备用。沾有猛油火的羽箭积少成多,再用火箭引燃,威力不亚于猛油火袋,且更为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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