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面前,微臣不敢藏拙。”阿史那旸回禀道:“微臣赞同王都护的判断,大食内乱实我巩固河中之良机也!自大食东侵河中以来,北庭和安西限于路途遥远,对大食的反击并不犀利,抗击大食之事,多倚重于突骑施。然突骑施人两面三刀,渐有与大食沆瀣一气之意,欲将汉家儿郎排斥出河中之地。昭武九姓国小兵微,无力对抗大食之侵吞,也多与大食虚与委蛇。微臣听闻王江宁曾有诗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圣天子在上,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言可谓大谬。但我大唐之声威,确已久不至河中地也!微臣恳请陛下发兵石国,重整河中地,震慑大食人!”
“为何是石国?”圣人眉头微蹙,一语直指要害。
陈.希烈心念微动,圣人近来虽愈发倦于国政,但统御天下三十年,眼光之精准毒辣,不减当年。阿史那旸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核心其实只有四个字,那就是“发兵石国”!
“启禀陛下,臣之所以恳乞发兵石国,其依有三。第一,石国为吾之属国,却不遵藩礼久矣。据臣所知,石国去年及前年都不曾入朝献贡;征伐突骑施之际,石国又勾结大食,欲图对北庭军不利。大唐征伐之则师出有名。”
阿史那旸开口即将礼仪之事作为出师之名,让陈.希烈忍不住颔首赞叹。《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者,其义在礼;戎者,其义在维系礼之序也。
阿史那旸一语兼谈祀与戎,可见已做了充足的准备。陈.希烈忍不住好奇,这一贯低调温和的突厥王室后人的葫芦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丹药。
“第二,石国内忧外患不断,攻则必克。其内有双王之争,臣记得天宝五载春石国最后一次进京朝贡时,其副王屈勒吐屯与正王那俱车鼻施特勒正王分别遣使进献。而副王一系一向亲近我大唐,而正王那俱车鼻施却与大食勾结甚深。开元年间,副王势大,石国朝拜甚是恭谨。而据北庭汇集各方信息看,近几年,那俱车鼻施年富力强,日益压倒年迈的副王屈勒,权威日盛。故此才有石国多年不来朝觐之无礼举动。若陛下决意讨伐石国,则可吊民伐罪,擒那俱车鼻施、扶植屈勒一系,重铸石国与大唐的藩属关系,并以此为基石,收拢昭武之心,牢固大唐在河中的威权。石国之外患,在于其世仇拔汗那国。两国围绕药杀水中段草场,多有纠纷,刀兵不断。吾征石国,可借拔汗那之兵。其兵马熟悉石国地理风物,若为先锋,吾可事半功倍也。”陈.希烈看着侃侃而谈的阿史那旸,暗暗心折。
“第三,石国为为昭武九姓之首,却奉大食之令久矣。北庭兵马征讨突骑施期间,安西高都护命马校尉前来碎叶城送信,说发现一支石国军队悄悄绕过拔汗那国,在千泉雪山西麓活动。战后经王都护派斥候侦查,得知石国此举是遵大食叛军首领阿拔斯之命,妄图接应突骑施部突围。昭武九姓之国,重利轻义,多见风使陀之徒。突骑施衰落之后,大食日强,兵锋已过乌浒河,逼近药杀水,石国明尊强唐、阴奉大食已非一日。石国乃九姓马首,诸国多唯唯诺诺而已。现石国异心,河中之地除拔汗那国外,多生轻唐之心。征讨突骑施虽已初振大唐雄风,然素叶河谷距离石、康、米等国尚远,诸国仍多不思悔改之辈。唯有兵临石国城下,方可震动昭武之地。且石国距离大食叛军之根基呼罗珊不远,若昭武诸国彻底为我所用,则大食黑衣叛军必如芒在背,东西难顾。如此大食国之内争或可延拓下去,更利于吾经营河中之地。”陈.希烈边听边轻瞥圣人,发现圣人端坐于御座之上,听得十分仔细,不时蹙眉思考。
“阿史那卿,若黑衣叛军舍内争而全力东侵则当如何?是否会引起河中震动呢?”圣人提出了质疑。
陈.希烈若有所思,圣人敏锐的思维让他感觉殿内的空气都要凝结住了。趁圣人的威压全部倾注在阿史那旸之际,陈.希烈飞快扫了一眼殿内诸人,但见李林甫风淡云轻、高力士巍然不动、太子李亨双眉凝结。
“启禀陛下,若黑衣叛军胆敢东进,北庭上下将严阵以待,毙敌于乌浒河之西!不许敌寇染指我河中之地!”阿史那旸慨然答道。
陈.希烈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心中大为疑惑。这阿史那旸看起来是个挺头脑挺明白的人,前面的奏对都条理分明,怎么忽然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阿史那旸出身高贵、为官多年,难道不知道“诺不轻许”这四个字吗?北庭都护府统共不过两万兵马,若出兵石国,极限之力为一万五千;加上附属的葛逻禄、沙陀、黠戛斯之兵,不过再添两万散骑;如果能利诱回纥,或可多增两、三万骑兵。满打满算,北庭全面动员、倾巢而出,可战之兵不过六万左右。这也是北庭都护府的后勤可以支撑的最大兵力了。
而大食经营呼罗珊之地已近百年,兵多将广,且在吐火罗地区附庸甚多。陈.希烈依稀记得兵部职方司曾有密报说,大食在呼罗珊附近,可轻易调动二十万到三十万的兵力。就算大唐兵备精良,但敌我如此悬殊,为将者必须慎之又慎啊,岂能在圣人面前轻易承诺!
“阿史那卿勇气可嘉。”圣人淡淡说了句,目光却依然灼视着阿史那旸平静的双眼,不曾移开。
陈.希烈从圣人语气中听出了十分明显的失望之意。但让他诧异的是,阿史那旸依然静若深水,李林甫也老僧入定一般,高力士则是巍然不动,唯有太子云里雾里的。
陈.希烈一瞬间明白了,阿史那旸看似糊涂之语大有深意!问题在于自己不知道其意在何方,而太子显然也不知这背后的猫腻。
高力士则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能已经事先探知了端倪,明白了其间的奥妙,故能沉得住气。
那么,李林甫知道得必然更多,甚至他就是这一切的操纵者。
“陛下!臣有些许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李林甫站了起来,在圣人面前深深一拜。
“哥奴,汝身为右相,对军国大事均可建言,没有什么不能讲的。”圣人的心绪尚未完全恢复,对李林甫的语气也不如之前友善了。
“启禀陛下!自陛下登基统御天下以来,文治煊煊、武功赫赫、蛮夷俯首、四海安宁。安西、北庭兵马,承陛下之威仪,百战百胜,在碛西之地远征小勃律、大破突骑施,未尝一败。故安西、北庭上下,士气高昂,甘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也要大破敌军。”李林甫先是给圣人戴了顶高帽,替阿史那旸缓解了一下压力。
陈.希烈已经沉下了心,细细揣摩李林甫的“字字珠玑”。陈.希烈发现李林甫句句都是“安西、北庭”并举,忽而心神一动,大致明白了李林甫的意图了。
“哥奴不要讲这些虚的,朕要知道的是,若大食叛军全力东侵,该当如何?单凭北庭兵马,能否保河中无恙?”圣人虽然语气依然严厉,气氛却已经轻松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以为,我大唐兵马攻无不胜、战无不克,单靠北庭征讨石国,原也是无碍的。但臣亦知,大食乃极西之地一万乘大国,幅员万里、兵马百万,不可轻视。为万全计,可否令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合力征讨石国。”李林甫缓缓奏道。
陈.希烈心中一笑,知道戏肉来了。抬头看了一眼,太子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安西都护兼四镇节度使高仙芝是李林甫刚刚一手提拔起来的,对右相可谓感恩戴德。从碛西一域来看,为了平衡王正见这个早已被打上标签的太子党,李林甫必然希望不断给高仙芝创造机会,让他压倒王正见;从天下来看,安禄山圣宠日深,虽然他还对李林甫保持畏惧之心,但羽翼已丰,难以撼动,李林甫急需一位自己派系的边将来平衡安禄山的势力。
而更重要的是,高仙芝作为高句丽人,无论军功如何显赫,都无法出将入相,不可能觊觎政事堂的相国之位。
“安西、北庭同时发兵?天山南北路是否会太过空虚?吐蕃是否会有异动?今年西北的战略重心是陇右军夺取石堡,一切军略必须以此为重!”圣人迅速提出了新的疑问。
“启禀陛下,据兵部估算,发两万大唐精兵和六万藩属骑兵,足以在昭武之地抗衡大食东进。无论安西或北庭,都不可能单独负担如此多的战兵及相应的辅兵和辎重。如果双方各发一万精兵和三万藩属,则绰绰有余,防区也不会过于空虚。至于吐蕃,陛下不必担忧。自从高都护远征小勃律之后,娑夷水、孽多城、坦驹岭一线已牢牢掌控在安西兵马手里,吐蕃经大小勃律,从西南方向进入河中之途已被斩断,绝不会造成威胁。反倒是漠北的回纥或可能异动,不若让王都护商请回纥一并出兵,方便就近控制。”李林甫显然是有备而来,回奏的同时还不忘替高仙芝表一表功绩。
陈.希烈暗叹,不料殿内这位白玉一样纯净的翩翩君子,也自甘为右相的门下走狗,为李林甫拾级而上铺石垫土。
陈.希烈瞄了一眼,太子显然也明白了些什么,眉眼之间皆是忧色。
“高卿不畏艰险、跋山涉水,远征小勃律、生擒小勃律王和吐蕃公主,真乃是智勇双全!高卿的功劳,朕深记于心。若此次征伐石国大捷,朕将不吝赏赐!”圣人哈哈大笑,心情舒畅:“阿史那卿,朕知你是纯心为国之人,河中征伐,卿有首倡之功!”
“陛下圣明!”殿内诸人纷纷跪下,征伐石国之事,在纷纷扰扰、曲曲折折的朝议后,终于由圣人一言而定。大唐的军事机器,将在朝议之后,迅速启动,对遥远的河中发动新的征伐。
紫宸殿内的诸人各有各的心事,或忧虑、或得意、或冷眼、或嘲讽,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此事真正的推动者,并不是阿史那旸,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王正见。
而王正见深谋远虑的三个观点,并不完全是北庭斥候打探而来的,而是由穿越千年的见识凝结而成的。
而包括高高在上的圣人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次朝议过后,大唐的历史轨迹被一双稚嫩的少年之手推动,稍稍偏离了原有的轨道。而黑暗、沉重的历史惯性,却依然故我,试图让大唐继续向黑暗的深渊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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