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ww.SuiMeng.la卧房病榻上。
周盘龙静静躺着,双目紧闭,沉寂无声。他从前棱角分明的饱满阔面上,两颊深陷,嘴唇干裂,而今连颧骨都凸显了出来,脸上像蒙上了一层沉釉般,散着蜡黄的黯光。他如同一盏烧了很久的烛火,灯油已经几近枯涸。
两月前,在成功占据了常山郡后,秦军打算一鼓作气,再打下巨鹿郡,便可从侧翼直接威胁赵国陪都邺城乃至首都襄国城。彼时赵帝石虎正亲征辽西,闻警立即分军回师救援,并命太子石邃并太尉桃豹、太师夔安及太傅支雄三大元老,率军迎战。赵军拼死相斗,秦军不得前进,巨鹿一时难下。
为鼓舞士气,并嘉奖将士扩大战果,秦帝高岳派武卫将军周盘龙领求死军往前线督战助阵,打开局面。求死军战力极其强悍,横冲赵军所向披靡,更有周盘龙大发神威,于阵前独斩五员赵军悍将,催动本方士气暴涨,迎头向前力克赵军,夺得巨鹿郡重镇柏乡城。但周盘龙在激战中身被数箭,竟突发头晕目眩,又被敌将伺机刺中胸肋,抢救回阵后急送洛阳。高岳闻讯大惊,立命太医馆不惜一切代价日夜救治,但无奈关乎命数,药石难挽,周盘龙病势愈发沉重且迅猛,终于将至弥留。
经年累月的征战厮杀,消磨光了他的气血、力量和猛锐。但人的一生,究竟是平凡安稳但庸碌无为的度过好呢,还是轰轰烈烈却如流星绚烂划过的好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周盘龙静静地躺在榻上,他紧闭的眼眶下,眼珠偶或转动,那干裂发白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昔年的欢笑、激动、喜悦乃至愤怒,那桩桩件件,虽然已是浮光掠影,但却真实地发生在他这个本是平凡的人的身上,他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他的一生,是惊心动魄无怨无悔的一生,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只是,如今,他累了,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了。纵使不舍,亦无法可设。
昏昏然间,耳听得府上家人一片俯身叩拜之声。仿佛条件反射般,纵使这双眼皮沉重不堪,纵使灵魂已然迫切地想去沉睡,但周盘龙还是缓缓地睁开了眼。
周盘龙的夫人,本来女流之辈,不方便抛头露面。但当此非常时刻,皇帝又亲自驾临府中,作为周府主母,她不得不代为应答礼待。此刻,她垂首趋步上前,伏在周盘龙耳旁不停的呼唤:“夫君,夫君!陛下又来看望你了,你感觉好些了没!”
前些时日,周盘龙一直昏沉不能自理,太医们来看诊后都直摇头。昨天傍晚,周盘龙突然清醒起来,不仅说饿要吃食,又吩咐夫人亲自给他擦洗了身子,还换了一身新袍服。夫人心中惊喜不已,连道人已好转,忙请太医来看。结果‘回光返照’四个字,刺得她心里淌血。果然从午夜后,周盘龙复又开始陷入昏迷。“陛下!臣,臣失礼了……”
周盘龙躺着,慢慢转过头来,用尽力气伸出手去,大睁着已开始变得模糊的失神双眼,努力地去找、去看榻前那站立的身影。那是他誓言守护并追随一生的人。
高岳俯身一把攥住周盘龙的手。这双曾力能举鼎劈山的强劲大手,而今却变得干瘦、冰凉。脑海中昔年的意气风发雄姿勃勃,反衬着眼前这张黯淡枯萎的憔悴病容,高岳强忍着心中的伤痛,话未出口,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君臣默然良久,周盘龙轻轻回握着高岳,强提精神,涩声道:“陛下何必如此?臣本是边塞粗人,不是遇见陛下,早就填了荒土。一路相随至今,而有陛下随时提携指点,幸也!男子在世,遇明主,杀贼寇,立功名,壮哉!盘龙此生足矣,今虽将永诀,陛下当为臣笑。”
高岳忙揩去了无声的泪水,勉强挤出笑容道:“贼寇仍未驱灭,却说什么永诀?再说你若去了,哪个来日夜守卫朕呢?卿勿要胡思乱想,还是振作些,朕已命太医……”
“邱将军忠勇有才,且人品端正,臣去后,陛下可放心专任。臣的两个儿子,资质平庸,文武皆难有成就,将来陛下万勿念在臣的薄面上,而给予不应有的封赐赏酬。此外,前方战事正酣,臣的丧事请陛下一切从简,不要有什么牵扯浪费,让臣走的安心些。”
周盘龙自顾一口气说完,面上泛出异样的潮红,喘息不已,良久才喟然道:“陛下,臣的身体,臣自己知道。而且昔年,神卜郭璞郭先生,当时曾测过臣寿不过十年。而今已然十一年矣,想来臣还是赚了。”
虽然心中不能不信,但高岳将手用力一挥,还是像赌气般厉声叫了起来:“卿索性再多活些年,让他看看,他测得不准!周盘龙!朕要你再活下去!这是圣旨你听明白了么?”
周盘龙双手抖索起来,从高岳指间无力的滑脱。他的喉头开始急剧的滚动,末了终于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倾斜而出,无声地滑落鬓角。他轻轻摇着头,泪如泉涌,却惨笑着喘道:“陛下,陛……下!臣对陛下一生忠诚,从来不敢违背,但这一次,这一次怕是要抗旨不遵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深重的悲伤,此时终于控制不住,高岳再说不出什么话来,放声大哭不已。门外,早已跪着的所有府中之人,从适才的无声默默流泪到开始乱嘈嘈哭泣起来。周盘龙大喘,深深望着高岳,不顾众人的惊声呼叫,开始慢慢闭上了眼睛,嘴里却轻声道:“……属下叫做周盘龙……拜见……高将军……。”
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突然猛地扑了上去,撕心裂肺的捶胸顿足嚎哭起来,却将床头的药碗失手打翻在地。咔擦一声脆响,高岳听见了自己内心破碎的声音。秦天圣九年十二月末,司隶校尉、武卫将军、陇西侯周盘龙病逝,终年四十一岁。皇帝高岳哭至双目肿痛喉间喑哑,悲痛到难以自制。在军情紧急的当时,仍下令辍朝三日哀悼,并御笔题写祭词,驻跸周府亲视治丧事宜。归朝时赠周盘龙征东大将军,追封为陇西郡公,谥曰“壮”。待葬,杨坚头、雷七指二人自愿领头抬棺,高岳更执意往送,且不顾礼制,令皇太子亲自扶柩致祭,举朝震动。
周盘龙不懂运筹帷幄,也短于排兵布阵,但他用卓绝当时的过人武勇,和悍不畏死的决然猛烈,捍卫着他的主君,捍卫着他的国家,捍卫着他的信念。在千军万马中视若等闲,斩将夺旗仿佛云淡风轻。他以无上的坚毅和忠勇,得到了高岳的极度认可和深深信赖。
虽然都是名传天下的斗将,且名爵地位相似,但不同于雷七指的粗狂,不同于杨坚头的骄狂,周盘龙更难能可贵的始终持身以正,言行谨慎,从不争名夺利,无论上下贵贱都待人平和有礼,很多中下层的将士,都曾或多或少的受过他的提携和恩惠。如擒斩郭默、平定颍淮的平南将军杜宣,便是他从前在基层之中慧眼拣拔推荐出来。故而周盘龙忠、正、勇、德兼备,乃是秦军中声望无两、很受尊敬的传奇人物。他的凶信传出,军中士气为之一沮,很多人都唏嘘哀恸不已。
高岳曾视周盘龙为最忠诚的部下、最亲密的战友、最可靠的助手。因周盘龙乃是攻伐河北时战阵受伤引发一病不起,高岳悲愤难耐,内疚的同时甚为衔恨迁怒赵人,勃然下令前线主帅胡崧,再拔城时,不准受降,男子全部杀死,女幼收捕为奴。大冢宰杨轲苦苦劝谏,进言此举若行,河北民心从此尽失。并道若是周盘龙在天有灵,亦当为陛下此旨自疚不安,使得高岳醒悟,最终收回了成命。
秦军保持压制之势,使得石虎有心早日回师。但苦于辽西地带,仿佛一口泥潭,踩上了便陷下去,无法轻易抽出身来。燕军战力不俗,再有土著段部人的配合指引,使得赵军疲于奔命。而受周盘龙病逝大丧、皇帝痛悼等影响,秦军前线亦暂时勒兵不动,除了小规模的袭扰及遭遇战,河北战局,整体态势趋于平稳。
到了天圣十年三月,朝廷终于有最新旨意传到,竟是前所未有的力度开始大举进攻赵国:令大司马韩雍为关东道大行台,都督河北诸军事,统精兵五万东进,全权主持所有战事。仍旧命王该、杨坚头为大行台左右丞,以雷七指、姚襄为正副先锋,并特设随军监察使,以御史中丞多柴充任。车骑将军胡崧授为关东道副行台,旨到时,率本军立即先期展开攻势,以邺城为当前既定目标。同时,又令河东郡公石生率本部一万人马,攻击兖州濮阳城,从侧翼牵制,使邺城方面守军难以两面兼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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