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楼琴告诉她的太少了,林三酒心想,仿佛是一个电影预告,只挑了最能勾住人的部分展示给她看,细节,原因,陷阱,以及未来……对她而言,全是迷蒙不清的。
但是,有这一个预告就已经足够了。
她与楼琴正并肩走在Exodus长长的过道中,明明是一艘圆形的飞船,若是一直走下去,她应该能回到原处,回到朋友们的声音、形影和笑容中去的;但是她们越走,离身后隐约的温热光亮就越远,直到它变成了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梦里一触即散的涟漪,与她隔了一千个人生。
林三酒真希望自己能转过身,走回去,走回到本该属于她的那一段生命中去。
下决心要走的时候,她好像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迈出了脚步;如今脚下一步步动起来之后,她却聚集不起力气再停下来、转回头了。
“我们马上就要从‘缸中大脑’里出去了,”楼琴近乎温柔地说,“你能保证我一件事吗?”
如果不是五官相貌相仿,林三酒几乎想不到她与当年的女孩竟是同一人。“什么事?”
“给我一个把事情讲解清楚的机会,让我把话说完。”楼琴说,“在回到现实中后,你可能会冲动,可能会对我愤怒,可能会想要离开……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暂时保持平静,因为你很快就会明白,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连林三酒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想的是什么样的。
她想起谢风说过,鲨鱼系“虽然做的事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却是对的”——她不傻,自己循着鲨鱼系的线索一路深入,大肆破坏,想要逼出鲨鱼系的幕后人,最终却落入了楼琴为她准备的“缸中大脑”里。即使她想要不承认,也没法对二者之间的关系视而不见。
“我看见的鲨鱼系的所作所为,也是可以解释的吗?”林三酒怀着隐隐的希望问道。
楼琴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又摇摇头,只是笑了。
二人似乎正越走越快,四周越来越明亮——奇怪的是,过去几年里,林三酒一直也是生活在温暖光明之中的,比以往人生中任何一刻都亮堂;但是此刻她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从深海急速上浮的感觉,天光伸手抓住了她,水波清亮地摇晃——再一回头,Exodus退入了漆黑的宇宙深处,带着谈笑的朋友们与那几年的时光,沉没消失于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好像真的是刚从海里浮起来一样,林三酒蓦地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奇怪,她刚才眼睛有闭上过吗?
她知道自己在落入“缸中大脑”之前,正走在繁甲城里,刚刚发现一群穿着生化服的人在那儿看着一排屏幕。她以为自己在那之后,不慎踩中了什么陷阱,或者被抓走去了什么地方,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仍然站在同一处,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林三酒的一只手还扶在城道内雪白的墙壁上;白炽灯从头顶上洒下无动于衷的光,照得走道中那一段装着履带、圆盘和金属封闭管的机器寒亮光润。
甚至就连她的脖颈,也是像几年前——不,现实中应该才过了短短片刻——像此前一样,微微从墙角后探出去、向外看的。
那一群穿生化服的人,压根没有察觉到林三酒的存在,也压根不知道她身上已经过去了几年。他们仍然盯着面前屏幕上的普通人们,一边指点,一边轻声交谈,将记录仪按得不住作响;林三酒还听见其中一人说:“不错,A组成功了,我们再试下一组。”
A组做了什么来着……对了,楼琴呢?
她这才从惊讶和恍惚中醒过神,忙四下看了一圈。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念头一样,从林三酒身后的城道深处,一步步走出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和大脑产生的人生中一样,楼琴裹在同一件风衣里,每走一步,黑色双腿就从风衣间一现;风衣与黑色裤子的交错闪没,让她看起来仿佛是行走在泛黄的钢琴琴键上,好像这一段城道,就是一段她精心写出来、谁也听不见的音乐。
林三酒心想,她或许马上就能完整听见楼琴所写的乐章了。
“我有太多问题了,”不等那姑娘走近,林三酒已低声说道。
“我知道。”楼琴冲她一笑,仍然是那种自然舒展,微微斜勾着,但不达心的笑容。“我也愿意回答你。你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吗?”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她们说话的声音传荡在城道中,引起了那群穿生化服的人注意;有人忙远远问了一声:“谁在那边?”
楼琴迈步走过墙角,自然而然地吩咐说:“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带个人来看看。”
“啊,是……”那几人都怔了一怔,好像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突然看见她。
楼琴似乎变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她带着林三酒走入城道中时,那几个穿生化服的人都老老实实,一眼也不朝二人身上看;但是林三酒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神都从屏幕上飞走了大半,试探着、感觉着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楼琴,为她的存在而隐隐惊叹。
“鲨鱼系是我们一手创造的组织,一开始,我们只不过是希望能获得在末日世界的权力与保障而已……变成如今模样,实在是意外。”二人走远了一阵之后,楼琴引着林三酒,漫步在布满精密仪器与设备、看着又像工厂又像实验室的城道里,边走边说:“我现在一般不出面了,他们很少能看见我。”
对于鲨鱼系的介绍,倒还不算出乎意料之外——能够在鲨鱼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说明鲨鱼系可能就是楼琴的囊中之物——要说有什么令林三酒生出注意的,就是她用的人称是“我们”。
“关于鲨鱼系,我自然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但是我想问的第一个,不是它。”林三酒看着她,心中涌起千头万绪,复杂、温柔又强烈,最后只化作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你和楼野过得还好吗,你和他都没事吧?”
把“缸中大脑”里的相逢也算上,楼琴直到这一刻,才忽然第一次露出了与多年前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神色来。
她好像有几分吃惊,有几分想笑,还有几分想哭,一下子忽然鲜活了,褪去了年华和硬壳,仿佛要倚在林三酒的胳膊上,埋怨地问她怎么才来。只是那一个雀跃轻盈的楼琴,从如今这一个成熟凉利的楼琴脸上一划而过,就消失了。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老样子,没变。”楼琴叹息着,笑着说,“我明明都是一个大人了,你还是要伸出胳膊笼着我们似的。”
林三酒确实希望能伸出手,帮她抹去可能沾染上的灰尘。
“自从与你分开之后,我们也吃了点苦,冒了点险,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说的。我们那时的目标很明确……末日世界又如何?人生莫测又如何?都有解决的办法。把人捏成想要的样子,把东西放在该放的位置上,只要有了权力与武力,即使是末日世界,也会在你面前匍匐下去的。”
楼琴忽然一笑,自嘲似的说:“至少,当时我们是那样想的。”
“我和哥哥运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加上有人帮忙,所以渐渐地,我们也越来越接近理想中的状态了……”她好像陷入了淡淡的回忆里,轻声说:“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还是太天真了。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权力也无法驯服的……那一定是命运吧。”
林三酒一声不出地望着她。
“谁能想到,明明是有签证的传送,也会出问题呢?”楼琴这一次的笑,好像只是下意识的掩饰。“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即使以我,以我的势力与资源,以……都没能找到哥哥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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