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倒乱,战马在血泊中发出凄厉的嘶鸣声,渗人的腥气四溢,西面的天空,火烧云烧成了最后的灰烬,黑暗犹如具备生命的庞然巨兽,正张开巨口,吞没天际。
视野的一侧是镇江那小山一般横亘开去的城墙,黑暗的另一边,城内的战斗还在继续,而在这边的原野上,原本整齐的女真大营正被混乱和狼藉所笼罩,一座座投石车倾倒于地,炸弹爆炸后的火光到此时还在熊熊燃烧。
在那些被火光所浸润的地方,于混乱中奔走的身影被映照出来,士兵们抬着担架,将残肢断体的同伴从倒塌的帐篷、器械堆中救出来,偶尔会有身影踉跄的敌人从混乱的人堆里苏醒,小规模的战斗便就此爆发,周围的女真士兵围上去,将敌人的身影砍倒血泊之中。
就在不久之前,一场凶狠的战斗便在这里爆发,其时正是傍晚,在完全确定了太子君武所在的方位后,完颜希尹正待追击,突然抵达的背嵬军五千精骑,朝着女真大营的侧面防线发动了惨烈而又坚决的冲击。
女真人数万大军聚集于镇江,为求攻城,防御工事并未多做。但面对着突然杀来的骑兵,也并非是毫无防备,步兵迅速地集结了阵型,火炮尽可能的掉转了方向,理论上来说,稍有理智的武朝军队都会选择对峙或是退却,但杀来的骑兵只是在原野上稍稍转向,随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发动了冲锋。
这八九年来,在背嵬军中投入最大的骑兵队伍可能是武朝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但屠山卫纵横天下,又何曾受到过如此蔑视,面对着骑兵队的到来,方阵毫不犹豫地包夹上去,随后是双方都豁出性命的惨烈对冲与厮杀,冲击的马队稍作迂回,在方阵侧面犁出大片大片的血路。
夕阳西下,一部分被遮住眼睛的战马如同消耗品般的冲向女真阵营,下马的步兵撵杀而上,岳飞身形如血,一路劈杀,试图冲向完颜希尹的帅旗所在。在对面的完颜希尹瞬间便明白了对面将领的疯狂意图——双方在襄樊便曾有过交手,其时背嵬军在屠山卫面前,还居于劣势,几度都被打退——这一刻,他须发皆张,提剑而起。
“岳鹏举——黄口小儿,我剐了你!”
此时镇江城已破,完颜希尹手上几乎握住了底定武朝局势的筹码,但随后屠山卫在镇江城内的受阻却多少令他有些颜面无光——当然这也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眼下来的若只是其他一些无能的武朝将领,希尹恐怕也不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对于虫子的侮辱只需要碾死对方就够了,但这岳飞在武朝将领之中,却算得上目光如炬,用兵得法的名将。
这时候即便半数的屠山卫都已经进入镇江,在城外跟随希尹身边的,仍有至少一万两千余的女真精锐,侧面还有银术可部分部队的策应,岳飞以五千精骑不要命地杀过来,其战略目的非常简单,便是要在城下直接斩杀自己,以扳回武朝在镇江已经输掉的底盘。
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还能带动整支军队跟随的冒险,客观看来当然令人激赏,但摆在眼前,一个小辈将军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姿态,就多少显得有些打脸。他一则愤怒,另一方面也激起了当初争夺天下时的凶悍血性,当场接过下方将领的指挥权,鼓舞士气迎了上去,誓要将这捋虎须的小辈斩于马下,将武朝最善战的队伍留在这战场之上。
短短的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在这片原野上发生的是整个镇江战役中烈度最大的一次对阵,双方的交锋犹如滔天的血浪轰然交扑,大量的人命在第一时间蒸发开去。背嵬军凶悍而无畏的推进,屠山卫的防守犹如铁壁铜墙,一面抵挡着背嵬军的前进,一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试图限制住对方腾挪的空间。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岳飞带领着队伍进行了数次的尝试,最终整个战斗与杀戮的途径横穿了女真的营地,士兵在这次大规模的突击中折损近半,最终也只能夺路离去,而未能留下背嵬军的屠山精锐伤亡更是惨烈。直到那支沾满鲜血的骑兵队伍扬长而去,也没有哪支女真部队再敢追杀过去。
完颜希尹的脸色从愤怒逐渐变得阴沉,终于还是咬牙平静下来,收拾狼藉的残局。而有了背嵬军这次的搏命一击,追赶君武部队的计划也被迟滞下来。
由镇江往南的道路上,满满的都是逃难的人群,入夜之后,点点的火光在道路、原野、运河边如长龙般蔓延。部分百姓在篝火堆边稍作停留与歇息,不久之后便又启程,希望尽量快速地离开这片兵凶战危之地。
岳飞与闻人不二等人护卫的太子本阵汇合时,时间已接近这一天的午夜了。在先前那惨烈的大战之中,他身上亦有数处受伤,肩膀中间,额头上亦中了一刀,如今浑身都是血腥,包裹着不多的绷带,周身上下的纵横肃杀之气,令人望之生畏。
“臣救驾来迟。”岳飞与闻人不二也早已是熟识,只是稍作客套,“先前听说殿下中箭负伤,而今如何了?”
“殿下箭伤不深,稍稍伤了腑脏,并无大碍。只是女真攻城数日以来,殿下每日奔走鼓舞士气,未曾阖眼,透支太过,怕是要好好将养数日才行了。”闻人道,“殿下如今尚在昏迷之中,未曾醒来,将军要去看看殿下吗?”
“国有此君,乃我武朝大幸,殿下既然昏迷,飞一身血腥,便不过去了。只可惜……未曾斩杀完颜希尹……”
两人在军营中走,闻人不二看了看周围:“我听说了将军武勇,斩杀阿鲁保,令人振奋,只是……以半数骑兵硬冲完颜希尹,军营中有说将军太过鲁莽的……”
两人皆与宁毅有关系,又都是太子麾下心腹,闻人此时低声说起这话来,并非责备,实际上只是在给岳飞通风报讯。岳飞的面色严肃而阴沉:“确定了希尹攻镇江的消息,我便猜到事情不对,故领五千余骑兵立即赶来,可惜仍旧晚了一步。镇江陷落与太子受伤的两条消息传到临安,这天下恐有大变,我猜测情势危急,不得已行此举动……终究是心存侥幸。闻人兄,京城局势如何,还得你来推演斟酌一番……”
岳飞身为将领,最能察觉局势之瞬息万变,他将这话说出来,闻人不二的脸色也凝重起来:“……破城后两日,太子四处奔走,鼓舞众人心气,镇江内外将士用命,我心中亦有感触。待到太子负伤,周围人群太多,不久之后不止军队呈哀兵姿态,奋勇向前,百姓亦为太子而哭,纷纷冲向女真军队。我知道当以封锁消息为先,但目睹此情此景,亦不免心潮澎湃……而且,当时的景象,消息也实在难以封锁。”
他顿了顿:“事情稍稍平息后,我修书着人送去临安,亦告知了将军阵斩阿鲁保之战绩,如今也只希望公主府仍能控制事态……镇江之事,固然太子心存执念,不肯离去,但身为近臣,我不能进谏劝阻,亦是大过,此事若有暂时平息之日,我会上书请罪……其实回想起来,去年开战之初,公主殿下便曾叮嘱于我,若有一日局势危殆,希望我能将太子强行带离战场,护他周全……当时公主殿下便预料到了……”
他说到这里,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作为近臣,闻人不二何尝不知道怎样的选择最好。但这几日以来,君武的作为也委实令人动容。那是一个年轻人真正成长和蜕变为男人的过程,走过这一步,他的前程无法限量,将来为君,必是儒家人梦寐以求的英才雄主,但这其中自然蕴含着危险。
这中间的分寸,闻人不二难以取舍,最终也只能以君武的意志为主。
岳飞叹了口气:“闻人兄不必如此,如宁先生所言,世间事,要的是世间所有人的努力。太子也好,你我也好,都已尽力了。宁先生的想法寒冷如冰,虽然常常正确,却不留任何黥面,当年与我的师父、与我之间,想法终有不同,师父他性情刚直,为善恶之念奔走一生,最终刺粘罕而死,虽然失败,却义无反顾,只因师父他老人家相信,天地之间除人力外,亦有超越于人之上的精神与正气。他刺粘罕而义无反顾,心中终究相信,武朝传国两百余年,泽被万千,世人终究会抚平这世道而已。”
他身上斑斑点点的血渍,说到这里,微微地笑了笑:“师父过世十余年,他的精神仍在影响世人。而今武朝虽然乱象纷呈、混乱不堪,但我也总是相信,到了最后,人们会给这天下一线生机。”
说完这话,岳飞拍拍闻人不二的肩膀,闻人不二沉默片刻,终究笑起来,他转头望向军营外的点点火光:“镇江之战渐定,外头仍有数以十万的百姓在往南逃,女真人随时可能屠杀过来,殿下若然苏醒,定然希望看见他们一路平安,因此从镇江南撤的队伍,此时仍在防备此事。”
“自当如此。”岳飞点了点头,随后拱手,“我麾下主力也将过来,定然不会让金狗伤及我武朝百姓。闻人兄,这天下终有希望,还望你好好看顾殿下,飞会尽全力,将这天下正气从金狗手中夺回来的。”
昏暗的光芒里,都已疲惫的两人彼此拱手微笑。这个时候,传讯的斥候、劝降的使者,都已陆续奔行在南下的道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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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如墨一般深沉的黑夜。
秦桧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悄悄下床,挑亮了灯盏,门外传来有紧急讯息时才会响起的敲打声。
“你衣服在屏风上……”
没能找到外袍,秦桧穿着内衫便要去开门,床内老妻的声音传了出来,秦桧点了点头:“你且睡。”将门拉开了一条缝,外头的下人递过来一封东西,秦桧接了,将门关上,便折回去拿外袍。
“我一会过来,你且睡。”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将袍子穿上,拿了油灯走到房间一侧的角落里坐下,方才拆开了信息。
他将这信息反反复复看了很久,眼光才渐渐的失去了焦距,就那样在角落里坐着、坐着,沉默得像是渐渐死去了一般。不知什么时候,老妻从床上下来了:“……你有着紧的事,我让下人给你端水过来。”
秦桧看看老妻,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过了许久,他抬了抬手中的纸张:“我说对了,这武朝完了……”
秦桧以前也常常发这样的牢骚,老妻并不理会他,只是洗脸的热水过来之后,秦桧缓缓站起来:“嗯,我要梳洗,要准备……待会就得过去了。”
“去哪里?”
“入宫。”秦桧答道,随后喃喃自语,“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
他在老妻的帮助下,将白发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镜子里的脸显得正气而刚毅,他知道自己就要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他想起秦嗣源,过不多久又想起靖平之耻时的唐恪,道:“你看我与唐钦叟,也有几分相似……”
老妻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过不多时,宫中来了人,秦桧跟随着过去。马车离开了秦府,街面之上,响起五更天的更声。临安城中依然黑暗。从此再也不会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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