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节的北部边陲,塞草新黄,落木萧萧。
是日天清气朗,茫茫平原坦荡无际,晨曦与云翳,融入万里晴空,捧出一轮红日,少顷日出东方,喷薄四射;淡淡的日光,如同一柄利刃,劈裂云端倾泻而下,洒在晋阳城外那条宽阔无涯的滹沱河畔,河上微风骤起,凉意始生,陇头树叶飘零,一派荒芜景象……
拂晓,晋阳原野,三边曙色,林海探幽,千骑飞骋,静则听百鸟啼鸣,动则射狍鹿奔突;尤其到了春秋两季,这里草长莺飞,秋高马肥,必定是一个纵马行猎的上好围场,可如今……王城四下,却徒留满目萧然。
仅仅一个晚上,天圣二年元月的清晨,如期而至。
去岁晋阳的冬天,特别萧瑟,密云不雨,阴霾少雪,天边青红色的碎云,伴随着浓雾腾起,横扫天宇,顿时瞬息万变,遮掩住了远处连绵的雁荡山脉。
“呼——”
忽然,原本清曜似玉的天色,刹那骤变,变得无比黯淡,黯淡得如苍灰的锅盖,沉甸甸地扣在晋阳上空,看一眼就觉得气氛万分压抑;劲急的大风,没有任何前奏,也没有任何先兆,就这么从晋阳城内各个宽敞的街巷与密集的民宅间倏乎升起,穿过,掠过,卷过……
风势来得突然。
北风肆虐,将那些在街上摆着水果摊、低头打盹的摊贩棉帽吹飞,露出一双双浑浑噩噩的眼睛,吹得满大街果皮乱滚,吹得立在茶楼外的青幡,“啪嗒”一声翻落在地,显得凌乱不堪。
新年伊始,大周北境的第一重镇——“靖北王城”晋阳,迎来一支远道而来的特殊队伍;此时正值元旦,官道两侧草木萧索,早已枯黄的杨柳枝条,于寒风之中摇曳,就像是无数面猎猎翻卷的靖北军旗,引领四十万铁骑冲阵陷坚。
一大清早,一骑穿越城门,风驰电掣,贯穿王城正中的九仪大道,直奔王宫而去。来者马如惊风,一线白芒,笔直地滚滚涌来,向全城百姓展现了常人罕见的精湛骑术;随着一骑入城,又有两骑武士,先后策马而来,手执令旗,过云龙门,进入王城晋阳。
三骑入城,向满城军民与靖北将士宣告了秦王殿下率兵北归的消息,一时间,所有的王城子民,欢呼雀跃,沉浸在无尽的狂喜之中,正如当年沈儿峪大败扩廓时一样激荡。因为,他们的秦王回来了,北境三州的主宰者回来了。
“秦王殿下——”
“快看,是秦王殿下!”
“我的老天爷,真是秦王!”
天圣元年岁末,萧长陵率三千铁浮屠,离京北归。
秦王殿下一行人马,沿途经河间、中山、涿郡、汾城,遇城邑不入,终于在出京十三日后抵达晋阳周边。边关的讯息,自然远不如京师流播得快,连上京庙堂的衮衮诸公都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皇帝陛下放虎归山,还是这位靖北之王虎出牢笼。此事固然扑朔迷离,但不管怎样,萧长陵此番北归,到底是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回来;因此,在收到鹞鹰传书的第一时间,骠骑将军苏翊及冠军将军胡锟,便提前一天,率部拔营,进入内城之中,预备迎接靖北之王的归来。
是时,一声声鼓乐号角,浑厚低沉,嘹亮吹响,晋阳城门徐徐开启。
隔着一条滹沱河,晋阳城下,广袤无垠的平原之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雄伟非凡的巍巍高台,与高台相距三里路的东西女墙,又分别筑有一座阅兵楼宇,靖北军中的功勋武将与文官幕僚,一文一武,文武持平,形成庙堂殿阁犄角佐势;其中,楼内的靖北文臣,不乏峨冠博带,满身朱紫的封疆大吏,譬如,有幽州刺史薛弼、冀州刺史王嵩之、并州刺史陆勣、三州经略使南宫天穆,以及北境新任宣徽制置使袁安国……与战功赫赫,刀头舔血的军中大将一样,这些丰姿卓绝的文官僚佐,皆是靖北旗下不世出的旷世奇才。
高楼之上,群星荟萃,塞外风沙扑楼,衬托得楼上诸公仙风儒骨。
乌阳堕入檐角,苏翊胡锟二位将军,全身贯甲,并列站立于城堙门外,岿然不动,其所部官兵一左一右,恍若冰山脚下一尊尊凝肃的雪雕,列阵以待南面来人。
此刻,晋阳城外,靖北大军云集,刀枪耀眼,盔甲鲜明。
天寒地冻,虽不复见黄沙裹铁甲的旧时豪迈,但是举目望去,那条本就结了一层厚冰的滹沱河,依旧未曾解冻,冰河再往北去,寒霜压玄甲。
数万步骑靖北军,呈东西两个方向,划分为两大巨型军阵,身上甲胄森寒,泛出无数摄魂的厉芒,只有中间空出一条缝隙,足以容纳上千铁骑从中穿过。
一身重铠的北大营骑虏将督韩如江,得以临近冰河,高踞大马。
此外,除去虎豹骑、白马义从这样的陷阵骑兵,如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骠骑营、骁骑营、燕山营、虎贲营、登城营、战车营、弓弩营等老营新营,总计二十七营,三万七千五百靖北将士,外加五千先登死士,佩刀持枪负弩,悉数一字排开,气势尤为雄壮。
天光,熹微放亮。
晨起,大河冰封,寒风凛冽。
蓦然间,大地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远方有烟尘飘拂。
没错。
这声音,正是铁蹄万里,铁骑开道之声,响彻王城内外。
阵阵铁蹄飞扬,踏碎尘埃,似乎正以碾压之势撼动王城。声声巨响之下,原本,清晨映射中的冬日阳光,骤然黯淡无光;空气之间,仿佛夹杂了一股渗人、苍凉、悲壮的寒气,直冲所有人的后脊脊髓。
一刹那,苍穹与大地,完全沉浸在肃穆、庄严的气氛中,杳无声息。
烟尘之中,一面银色衮龙的“萧”字王旗,赫然高擎,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而当王旗展开的一瞬间,一支声势如龙,气吞万里如虎的重甲铁骑,马蹄铮铮,在晋阳城堙东方原野的地平线一带,公开悍然,闯入靖北儿郎的视野以内,冲进了王城驻军的范围内,如海潮袭来……
——那一幕,犹如旭日升东海,光芒万丈。
三千铁浮屠,进抵王城!
一眨眼的工夫,这支事先毫无征兆,以神兵天降之敏捷机动,突兀而至,出现在东方原野上的精锐铁骑,迅速钳形铺开,恍如滹沱河一线大潮,由东往西,疾猛推进;渐渐地,渐渐地,铁浮屠的凌厉兵锋,遂以雷霆万钧之威,化作燎天烈焰,彻底吞噬了这片广袤的旷野。
当晋阳南面的城堙和女墙呈现于一众铁浮屠将士的眼中时,三千铁骑,缓缓放慢速度,待得驰抵城堙脚下,却见插于女墙之上被西南疾风猎猎振动的靖北旗号,映入众人眼帘。
“咚,咚,咚——”
终于,靖北鼓响,鼓声直冲天际,绵延千里不绝。
这一声悠扬豪壮的鼓声,曾经响于公主坟,响于沈儿峪,也曾响于弓卢水,现如今,这鼓声,又响彻晋阳内外,响彻王城上空……
靖北军阵后方,有八百轻骑,白马白甲,手执银枪,每一名骑卒头戴的铁盔上,都插有一根雪白雕翎,随风摇曳,马鞍两侧挟刀佩弓,皆有一枝白翎箭羽,透囊而出,恰似两团芦花胜雪。
八百轻骑,好似茫茫大雪,翻涌于天地之间;这支轻骑,正是隶属秦王萧长陵麾下的嫡系亲军——“白马义从”。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
忽然,一抹清峻的白衣身影,于王旗招展之下,在两列铁骑亲卫的簇拥下,翩然策马而来,就这样一骑绝尘地跃入三军眸中;于靖北将士而言,迎面而来的这道身影,既熟悉又陌生……
骐骥似电,马蹄生风。
马上的男子,依然是一袭白衣戎装,身披玄墨色绣金蟠龙战麾,按缰佩剑,手执一柄一丈三尺有余的“虎威卜字鎏金大戟”,身形挺拔伟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风姿俊逸;男子虽是一身白衣胜雪,但神情却是寒冽如冰,尤其是两道剑眉之下的一双黑曜眼瞳,闪烁着无比璀璨的光华,炯炯有神,目光看似沉静如水,底下竟是说不尽的嗜血与冷峻。
马是飒露紫,人是萧长陵。
鼓响惊雷。
萧长陵的目光,深邃而又幽凝,仿若汇聚了无数剑锋之上的雪色剑芒,教人望而生畏;他骑在马上,疾若飓风,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座下那匹雄健有力的“飒露紫”,缓缓踏出数丈,便仿如蛟龙出海一般,一跃而起。
怒马长嘶,靖北之王惊鸿一跃,白衣乘天马。
只不过,这单独一骑,并未踩踏在结冰河面上,而是连人带马,高高跃起。
——铁马跃冰河!
伴随一骑跃过冰河,飒露紫四蹄落地,靖北之主一马当先,手中斜提长戟,猛然搠入冰河。
叮的一声。
整条冰河碎裂不堪。
寒风拂面,萧长陵傲然策马,身形如槊。一代枭雄俯瞰滹沱两岸,北国风光尽收眼底,独有一袭白衣卷起。
“大王威武!”
号角声呜咽高亢,游龙鼓直撞人心,靖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萧长陵见状,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冰冷地环顾诸军,于马背之上微微抬手示意,城下数万将士立时肃穆,无一不静静地凝视着他们的王,——那一袭白衣!
“靖北威武——”萧长陵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
“嚯!”
“嚯!”
“嚯!”
数万靖北健儿,齐齐高举枪戟,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声响彻塞外,令人心旌涤荡,耳际嗡嗡作响。
马蹄哒哒,一袭白衣的萧长陵,从数百“铁浮屠”的黑甲骑士丛中,策马而出,于苏胡二将面前扬鞭立马,平视靖北双璧。两人缓缓跪下。
“末将恭迎大王。”
萧长陵淡然一笑。
“诸位免礼。”
“谢大王。”二将起身肃立。
这一刻,萧长陵双目如炬,身上那件绣着蟠龙腾云图案的玄色大氅,在风中啪啪飞舞;靖北之王俊秀的身姿,骄傲地高踞飒露紫上,而他那挺拔且又坚毅的背影,此刻则如山岳矗立,嵌入所有将士的心头,挥之不去。
“孤入京述职,迄今五月有余,不想今日在我靖北王城之下,竟又能见到列位弟兄,将士们辛苦了。”萧长陵风度澹雅,唇下浮起一抹微笑,愈加显得容色冷峻,也愈加显得神采奕奕。
“末将与佐玉适才还担心,大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门关闭再开,便要大费周章。如今看到大王平安归来,我等也就安心了。”苏翊全副束甲,按剑立于马前。
说罢,苏翊上前,接过萧长陵手中的马鞭,亲自执起辔头,缓步进入城堙门内;自打加入靖北军以来,这位自幼出身将门,胸怀大志,墨经从戎的一代名将,早已封候拜将多年,不说势力绝伦,亦可谓军威显赫,然而,像这样执鞭坠镫的杂役,在他做来,毫无违和之感。
“轰——”
待王驾俱入,随着一声轰鸣之声,晋阳城前的巨大吊桥和厚重城门,旋即在身后轧轧闭合。
塞外,四野八荒,一座四方孤城,落寞地耸立于风沙之中。
……
晋阳,秦王宫。
夜已经很深了,一弯弦月已渐上雁荡山头。
从凌云拔起的宁清阁往下俯视,王城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沉睡去,而在不远方的街巷深处,则隐隐约约透出些许微弱的灯光,为这黑夜增添了少许光亮;夜风瑟瑟,一身白衣的年青藩王,孤独地站在阁上俯瞰,冷风扯着他玄色如墨的狐裘长披缓慢飘动。
宁清阁上,萧长陵凭栏远眺,目光之中平静无波,脸上也挂起了一抹冰霜之色,任由夜风拂过他的面庞,吹起他鬓边垂下的乌发……
入城之后,随行扈从的三千铁浮屠,奉命依序归营;这一日,大周帝国的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遂在重返晋阳的当天正午,于西郊行祃祭阅兵之礼,大飨士卒。
祭礼落毕,萧长陵便在王宫宫城置酒设宴,宴请靖北文武,与麾下谋臣战将燕饮至中夜,方才散去。
时下,夜色正浓,夜风夹着凉意,轻轻吹向王宫城头。
萧长陵的身侧,空无一人,在月色的覆盖之下,映衬出一代枭雄茕茕孑立的身影,若隐若现。
寒夜寂静,更显孤寂。
朗月疏星之下,萧长陵负手站在宁清阁上,白衣无尘,衣袂当风;他静静地俯览夜色中的晋阳王城,俯览这片夜色中的浩荡江山,惆怅浮上心头。这片江山是他的,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城市和军队也是他的,可他……为什么会感到孤独,而且,还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在这种无限孤独的驱使下,萧长陵怅然昂首,仰望月夜,果见西北天空之中,一颗雪亮白星,形如弯钩,于河汉交接分外醒目,几有夺月并立之势。
星辰入眼,可是萧长陵的脸上,未见丝毫动容,反而愈发幽邃,愈发深不可测;夜风之中的靖北之王,仍是一袭白衣胜雪,少年意态半分未减,身姿俊秀,眉宇英挺,竟与当年别无二致。
萧长陵沉凝不语。
今夜的星空,恍若十年前的浣花溪。萧长陵依稀记得,十年以前,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寂静夏夜,他与婉儿,执手相偕,惬意地漫步于浣花溪畔,于崇丽阁中,静看满天繁星,仰观星月云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浣花溪畔,崇丽阁上,他与她,情定三生,白首不移。
十载风云,岁月,沧海桑田。
曾几何时,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心相知,本以为彼此可以厮守终生,可到头来……却只能天各一方,咫尺天涯,相爱不能相守。
俯仰天地日月,叹世事多艰险,喜哀往来皆伤心肝,伏枕久不能眠。
忆及此处,萧长陵深沉的目光,寂然地凝视天幕,仿佛满怀期盼着夜幕开启,鹊桥横际,走出他心中思兹念兹的那个人,口中喃喃说道。
“但愿,还能见一面。”
可他终究要失望了,如今的他们,一个是秦王殿下,一个是贵妃娘娘,一个是皇帝的弟弟,一个是皇帝的爱妃,即使再深的情意,也难以逾越那道挡在他们身前的鸿沟,或许终其一生,他们,也只能像现在这样遥遥地望着彼此。
须臾,萧长陵泪光闪烁,取出那枚青玉坠剑穗,紧紧地攥在掌心;只是短促的一瞬息,这位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流过眼泪的枭雄,这个被庙堂公卿与朝野上下骂作“人屠”的男子,此刻终于泪如雨下,卸去冷峻的盔甲,摘下铁血的面具,没有任何保留地展露出内心深处最为脆弱的一面:孤寂,落寞,无助。
“婉儿,如果你我此生注定无法在一起,那么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护你一世周全。从今以后,我会倾尽一生,为你而战。”
……
与此同时,深夜的上京皇宫,也是一片清寂。
承乾宫内,烛光黯淡。
已是夤夜,谢婉心仍未入寝,而是披着一件月白色披风,郁郁地倚在窗前,面如止水,一言不发;明玉见状,轻轻走近柔声劝慰。
“娘娘,已经三更了,陛下今晚应该不会来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谢婉心依旧无动于衷,那张隽丽娇美的容颜之上,尽是清冷雪色。
黑夜深沉,月光投下氤氲的银辉,大地仿佛被一层薄纱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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