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云恒的印象里,他这个小侄儿素来话少,行事规矩,可和花悦容在一起,却像变了个人,话多不说还聒噪,行为举止充满孩子气,好像他身体里住了一只猴子,就差上窜下跳了。
他知道这不是燕明琤的错,是花悦容,这个女人有毒。
花悦容趴在地上教燕明琤打弹珠,晶莹的琉璃弹珠滚得满地都是,燕明琤每打中一颗,都高兴的大叫,袍子脏子,玉冠歪了,他压根不知道,手舞足蹈像个小顽童。
守在门口的曾方全是太子的心腹,他斜眼瞟着花美人,忍不住嘴角抽抽,皇后娘娘每次来,总是苦口婆心的教导太子要好生读书,生怕小殿下玩物丧志。这位花小主却是个唱反调的,只带着太子玩耍,今日这事要传到庄太后耳朵里,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呢。
燕明琤虽第一次玩,悟性很高,很快就大获全胜,喜滋滋的递了一碟点心给花悦容,“还有什么好玩的,都教我。”
花悦容一扭头看到了墙边的青花大瓶,说,“殿下,我们玩投壶吧。”
燕明琤,“那是纨绔耍乐的把戏……”
“谁说的,大将军也玩呢。”花悦容走过去,屈起手指敲了敲那尊落地棒槌瓶,摇了摇头,“瓶口太大,用不了。”
燕明琤跟过去,“哪个大将军也玩投壶?”
花悦容本是随口胡诌的,见他追问,搪塞道,“西泠的大将军。”
“很厉害吗?”
“当然。”
“
真厉害,怎么会败给我皇父?”
“……”
花美人讪笑,“因为皇上更厉害。”
躲在门后的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被那货表扬了,一时怔然,继而哑笑。
提起皇帝,燕明琤很骄傲,“我皇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将军,只是皇父现在当皇帝,不当大将军了。”
花悦容顺势把话题转到皇帝身上,“殿下生辰,皇上和娘娘不过来吗?”
“来了,”燕明琤说,“又走了。”
“皇上何时走的?”
“你进门前刚走。”
花悦容叹气,“看来我和皇上是真无缘,每次都错过。”
燕明琤,“你想见皇父?”
花悦容眼睛一亮,“殿下能帮我?”
“不能,”燕明琤鄙夷道,“原来你和后宫诸妃一样,都想争宠。”
“争宠有何不妥?”花悦容道,“难道末等宫妃就永无出头之日,活该被人欺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程,宫妃的前程就是皇上,有了靠山,不让人欺负,才能过安稳日子。”
燕明琤愣了愣,竟无法反驳。
花悦容也没说话,默了半晌,道,“宠妃我大概是当不成了,德妃刚晋了贵妃,她才是宠妃。”
燕明琤哼了一声,“德妃不过仗着大司马在前庭的功绩才晋升的,不是因为皇父喜欢她。你比她好看,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花悦容笑起来,抬手往自己身上一比,“殿下觉得我好看?”
天家的孩子都早熟,这一问,小太子红了脸,“反正比德妃
好看。”
花悦容眉梢一挑,笑得嫣然,“那殿下喜欢我吗?”
燕明琤张着嘴,不知所措。
门后的燕云恒无声冷笑,这货是对他失去了信心,想打小太子的主意了?可真够厚颜无聇的,这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
他稍一抬眼,看到大红柱光亮的漆面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一下醒悟过来,他是怎么了,居然生出那样的念头来,实在是可笑……
燕云恒没再听下去,悄然从侧门离开。
对小太子燕明琤来说,因为花悦容的陪伴,这个生辰他过得挺高兴,可他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继太久,因为庄太后着人来请他了。
燕明琤知道庄太后为什么找他?他的旭明殿里有庄太后的耳目,他每天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有人向庄太后禀告。
在皇宫里,让他敬畏的只有两个人,皇帝和庄太后。对皇帝,他是敬畏,对庄太后,他只有畏。
站在地心里,他缩着脖子低着头,老老实实承认错误,“孙儿是见了花美人,孙儿想着,花美人是从西泠来的,万一有什么异心,放在皇父身边可就……”
庄太后眼皮一抬,射出两道阴冷目光,“叫了一年皇父,他就真成你父皇了?难为你还想着他的安危,别忘了,你父皇是躺在皇陵里的那个。”
燕明琤缩紧肩头,脑袋垂得更低了,皇祖母不喜欢皇父,他是知道的,可他一时情急把这茬给忘了。
——
绪
洋轻手轻脚走进屋里,“陛下,庄太后把太子殿下请去了永寿宫。”
燕云恒靠在圈椅里,嘴角扯起一丝讽刺的意味。他能想像出燕明琤在永寿宫的样子,缩着脖子杵在地心里,头都不敢抬……那画面他不陌生,十年前,他也缩着脖子杵在地心里,被庄太后训斥得头都不敢抬……
可他和燕明琤倒底是不同的,因为庄太后不光训斥他,还折磨他。
记得约摸四岁的时候,庄太后借口他不听话,命人捉了一只硕大的瘌蛤蟆恐吓他,说瘌蛤蟆的毒液弄到他脸上,他的脸就会溃烂流脓,他会因此丧命。
他那时小,怕得要命,拼命挣扎,可小小孩童哪里挣得过身强力壮的太监,他哭着认了莫须有的过错,庄太后却还是让人把瘌蛤蟆的毒液弄到他脸上了,看到那乳白的液体射向自己,刺痛的感觉在脸上弥漫开来,他直接吓晕过去了。
他当然没有死,养在庄太后膝下,她不敢要他的命,但那恐惧却如影随行,很长一段时间,他总在半夜惊醒,大汗淋漓,身子骨看着就弱下去,成天怏怏的,提不起精气神,令皇帝不喜。
四岁的事,很难有人记得住,可他记得,一天也不曾忘记。到了六岁,他和燕明琤一般大了,庄太后的手段也跟着升级了,让人在他床上放了一条拔了牙的花蛇。
虽然没有毒,但那阴冷的触感令他毛骨悚然,他哆哆嗦嗦揭开被
子,拔亮油灯,看到是条大蛇时,吓得脸色青白,一屁股从床上跌到地上,那条蛇昂起头看他,吐着猩红的信子朝他游来……
他什么都没想,拔出墙上的剑用力一挥,蛇头落地,断口处血涌如泉,将他的被褥染红,无头蛇身扭曲挣扎,似乎仍要过来咬他一口。
他静静的看着,突然间犹如醍醐灌顶,什么都不怕了,他知道,自己越怕,庄太后越会变本加厉的欺负他,只有把他欺负成懦弱的傻子,才不会对太子造成危胁。
所以他只有忍耐,在日复一日的忍耐中,让自己的内心慢慢强大,等到他变得真正强大了,庄太后就拿他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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