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王波利抑扬顿挫地颂读着华州刺史范铮的上表。
要翻车是利于抗旱,理解;
理直气壮地要牛皮,怕是不对吧?
一名侍御史跳了出来:“臣某以为,华州索要三十张牛皮,却是逾轨了。众所周知,朝廷掌控牛皮,是为府兵硝制皮甲而用,华州此举不妥。”
不妥,只是优雅的说法。
潜台词是:范铮想干什么?
三十张牛皮为甲,也可惹起一场小风波了!
尚书右丞宇文节出班:“按说,华州上表说得清楚,是为皮影所用,州衙愿监匠人而制,臣也不当赘言。”
“只是,时机微妙,除定远将军范老石在长安城,定远将军府多数长随,护定远乡君、华容县君、给事郎及幼子赴华州不回。”
话戛然而止,却比说下去更恶毒。
若是范铮的长随以此为皮甲,当如何?
便是要生事,家眷已脱长安城,大约可以无忌。
太子李治出班:“臣以为,如此妄自猜测,亦非良策,不若遣一观风使至华州,全程观华州如何处置。”
“区区三十张牛皮而已,翻不起天,华州折冲都尉周乙戈当可轻易定之。”
没有人知道,周乙戈早就向李治效忠了。
这,才是李治有把握钳制范铮的底气。
水部郎中陈贤德出班举角笏:“臣陈贤德,不日将至华州巡察诸水,愿为朝廷督察此事。”
陈贤德是已薨老臣陈叔达之子,与范铮素无交集,他出头自然可靠些。
为啥不是工部尚书推举?
阎立德表示,莫挨我,老夫一身晦气,说出来只会起反作用。
李世民颔首:“可。着将作少匠阎立本督左校署,尽快造百架翻车送华州。”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贞观天子不是何不食肉糜之辈,自然明白范铮的迫切。
阎立德已免将作大匠,他阿弟阎立本终于从格格不入的刑部徙为将作少匠。
阎立本虽自视甚高,却非通才,唯家传的绘画、营建可以傲视同侪,余者泛泛。
长孙无忌出班:“臣以为,有一事不可不禀陛下。”
“同州冯翊县与朝邑县间,有盐池洼,卤水,不可耕种;煮盐,不经济。”
“华州移文牒,称同州煮盐,其尽采买,两州现已交割。”
程咬金出班,没好气地瞪了长孙无忌一眼:“司徒这是杞人忧天呐!咋,地方官府之间,就应当互为仇寇,虽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华州出钱了,同州挣钱了,不违《贞观律》,碍你啥事?不至于连这点钱财也眼热吧?”
长孙无忌哼了一声:“卢国公莫打岔,本官眼皮子还没那么浅。只是,同州刺史是雷永盛啊!”
雷永盛……
程咬金嘟囔着退了回去。
可有意思了,既然你们对同州与华州往来那么忌惮,当初又为什么安排范铮去华州的?
真要这么算,你长孙无忌家就更应当被猜忌了。
转为太常卿的杨师道出班:“如此猜忌大臣,大不应当。司徒长子长孙冲,秘书少监;次子长孙涣,鸿胪少卿;三子长孙濬,常州别驾。”
“遍数十二子,子子皆实职。若依此猜忌法,岂不先当猜忌长孙氏?”
杨师道资历足够,还是长广长公主驸马都尉,为人较良善,自是看不得构陷之事。
他一生的缺陷,大约就是教子无方了。
长孙无忌也不好得冲杨师道撒气,只能闷哼一声:“为人臣,当警君上,查阙补漏。本官只是陈述己见,是否采纳,为陛下定夺。”
李世民眉头挑了挑:“无妨,翻不了天,且静心。”
长孙无忌无言。
以贞观天子之威,但在世一日,自可镇压天下,可你崩山陵后当如何?
李世民轻笑。
虽然这两个上辅州贴得较近,可范铮本身就不是对权势太感兴趣之人,兼之诸卫俱拱卫长安,谁如此想不开?
至于说景汉与华州买卖,所有人都置若罔闻。
阿罗本手段了得,官商两个泾渭分明的阶层,在景教中竟渐渐融合起来。
有几个大臣敢拍着胸脯说,自家与景教绝对没有利益关系?——
陈贤德出行华州,规格高了许多。
区区水部郎中,能与观风使相比吗?
随行的车马浩浩荡荡,主要运载三十张牛皮、一百架翻车,还有几名将作监左校署的匠人随行,负责安装调试。
陈贤德怎么也没想到,才过了石堤水,就看到相迎的范铮。
这……
虽说自己顶着观风使的名头,却也不值当一州使君如此相迎。
陈贤德突然发现,自己想多了。
范铮吆喝道:“闾丘长史,马上安排人丁,配合匠人安装翻车。先将本官职田那架翻车安上!”
先公后私这种老派人的做法,断不可能出现在范铮身上。
官都要饿肚子的话,民不得饿死?
即便是先安排自己的职田,范铮也来得坦坦荡荡,不怕陈贤德执笔落字。
翻车与匠人被截去了,范铮才引着陈贤德前行,指着水位下了近半的石堤水,絮絮叨叨地诉苦。
“今年过半,旱也能咬牙挺过去,怕就怕明年旱、蝗同至,故今年的部田皆提前犁了,全部改冬小麦。”
水部司虽不管屯田,可与耕作也沾边,故范铮这话也非说与外行听。
行了几步,陈贤德下马,拾起一块刚刚犁出的泥土。
虽不至于到土地龟裂的地步,土壤入手却热且干,在其中的草根都是干涸的。
再这么旱下去,蝗灾是肯定会出现的。
“使君,三十张牛皮,在朝中可有一番争论,幸殿下一言决之,方促成此事。”
“华州不可负殿下情义,当杜绝纰漏,免遭诟病啊!”
陈贤德叮嘱。
承谁的情,要说得一清二楚,不可含糊了。
至于和同州之事,与陈贤德无关,自不多言。
范铮转身,对长安城方向叉手:“臣范铮代华州八万八千余口,谢殿下关爱,留华州皮影生路。”
阿谀奉承这一套,虽即烦躁,场面上却不得不用。
转身,范铮对陈贤德笑道:“多谢观风使提点。州衙的衙院一角,已临时搭建板屋,用于存储牛皮、令皮影匠于其中制作,便是一片碎牛皮也不允出衙院,当请观风使督察。”
都是懂事的,前后两番作为,细思俱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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