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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知恩有义

        节度府中,蒋福一脸阴沉地穿过庑廊,被贼人所伤的左臂缠绕伤布,用皮兜挂在胸前,上好的伤药散发出刺鼻气味,让蒋福瘙痒了一整晚,又不敢触碰伤口。

        来到偏厅,就见一名须发斑白的老人坐在榻上自斟自酌,醉眼朦胧,还时不时发出哀叹之声。

        “杨公。”蒋福上前轻声呼唤,眼前老人正是朔方节度使杨太初。

        杨太初出身弘农杨氏,袭封县公,在倾覆女主曌皇的宫变中也有出力,乃是颇受陛下信赖的朝中勋贵。其人不以武功闻名,在治理边镇一事上,主张怀柔安抚,算是一位众所公认的忠厚长者。

        “是蒋福啊。”杨太初勉力提振精神,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托杨公的福,并未伤及骨头,不用多久便能痊愈。”蒋福低头答话:“昨日未能拿下两名凶徒,是小人无能,让杨公失望了。”

        杨太初与刘夫人私交甚密,往常多是刘夫人主动携酒食前来节度府过夜,蒋福身为杨氏家奴,自然是清楚其中内情的。有时候杨太初也会微服出行,前往刘宅与刘夫人私会,蒋福便作为随行护卫。

        由于刘夫人新年之后接连多日没有登门,杨太初担心她偶染风寒,于是打算亲自前往刘宅探视。敲门片刻毫无回应,这才让蒋福翻墙入内查看。

        不料突生剧变,刘夫人满门被害,杨太初大为震惊,一度抱着刘夫人的尸体放声痛哭,甚为失态。等节度府一众属官闻讯赶到,杨太初大怒下令,要求务必捉拿凶手。

        节度使大人跟一位寡妇有私情往来,这种事充其量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灭门凶案就不容小视了。

        尽管朔方诸州也偶有盗贼强人出没,但灵武城毕竟是节镇治所,守备严密,在此地行凶犯事,必定招来官府大力搜查追捕。

        杨太初醉卧榻上,感叹道:“我并非失望,而是伤心。”

        蒋福见此情形,只能劝慰道:“刘夫人若能知主公深情不忘,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含笑。”

        “唉……给刘氏超度的法事准备得如何了?”杨太初又问。

        “玄武观的庞观主近几日不在城中,听说是去往白盐池了。”蒋福回答:“我另外寻了大佛寺的主持,为刘夫人诵经。”

        “白盐池?”杨太初撑了撑身子,有些乏力,蒋福上前将他扶起:“又是盐池妖祟那事?当初我就说过,都是一些商人为了囤积居奇、抬高盐价,胡乱鼓吹的妖妄之言罢了。”

        蒋福没有反驳,他只是杨氏家奴,有无妖怪作祟,轮不到他多言。

        “你去催一催那个魏巡官。”杨太初揉着额角:“这些家伙都是一群懒驴,不抽鞭子是不肯挪动的。”

        “杨公,等找到凶手……小人希望参与围捕。”蒋福鼓起勇气道。

        “可以。”杨太初爽快答应,随即露出一丝狰狞目光:“记住,务必活捉此獠,一定要在他身上用遍所有酷刑,以泄我心头之恨!”

        ……

        换了一身皂衣的魏应来到巡官衙门前院,就见自家族叔正在训斥下属:

        “我早就说了,这几日灵武城只能进不能出,谁要是敢闯关,直接放箭射杀!你们这三个家伙居然为了几贯大钱,就将一队商人放出城去,万一他们是犯案凶手,你们全都成了共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三名下属被骂得抬不起头,巡官族叔还要开口,抬眼便见手臂受伤的蒋福骑马而至。

        “蒋大郎前来,莫非是杨公有什么吩咐?”魏巡官赶紧上前叉手示好,就算自己有官身,可见到节度使的贴身侍卫,还是要恭敬以待。

        蒋福冷哼一声:“你们连凶手是何等形容都没弄清楚,就算派人封城巡街,只怕是白费功夫!”

        魏巡官无奈赔笑:“其实昨日也有行人见过凶手形迹,奈何多是匆匆一眼,无从描述形貌特征,这通缉布告也不知如何下手。”

        “那凶徒能够悄无声息杀害刘氏满门,可见武艺超群,寻常行人哪里能看清凶手面目?”蒋福翻身下马:“我昨日曾与那人短暂交手,虽然他极力遮掩面目,但只要再次相见,我必定能够分辨认出,这就是杨公派我前来的原因!”

        魏巡官脸色发苦,节度使属官甚众,各有专事职司,境内追凶缉盗这种事,一向是巡官衙门负责,杨节帅派家奴前来督促,难免略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了。

        可魏巡官又能说什么呢?他只好连连拱手:“那就有劳蒋大郎相助了。”

        “少废话。”蒋福颐指气使起来:“凶手虽然遮掩面目,但身形难改。其中一人身长近八尺,肩宽背厚,腰佩环首横刀,腕上带着铁臂甲,这点体貌特征,足够辨认了!”

        大夏所用度量衡中,尺分大小,身长用小尺计量。男子身长七尺便算体貌丰伟,八尺那更是魁梧显眼,站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出来。五官须发尚且可以稍作修整易容,唯独身形一项难改,凶手总不可能把自己腿脚截短吧?

        魏巡官闻言大喜,当即说:“我立刻召集众人,按照体貌特征书写布告,搜捕凶手!”

        “找到之后呢?”蒋福朝旁扫了一眼,那几个皂衣衙役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就凭这等货色,想要拿住灭门凶徒?”

        朔方节度使初设之时,主要负责带兵御敌,不涉州县民事。但随着朝廷供给粮饷日见不济,便陆续准许兼领支度、营田和主治所在的州刺史。

        原本地方上的州县衙署,要么受节度使节制,要么干脆改为巡官、推官等职。因此巡官衙门中的差役,并非是军镇强兵,难免受蒋福轻视。

        魏巡官赶紧解释:“昨日杨公已经给下属调派三百名军士,负责封城巡街。若得知凶手所在,随时能前往围剿。”

        “那贼人武功高深,我在他手上也吃亏了。”蒋福示意受伤包扎的手臂:“你让军士备足弓弩,见到贼人,首先放箭压制。若是贼人逃窜,还要有精骑追截。”

        “蒋大郎放心,这一切都准备妥善了。”魏巡官好歹在巡官位置上干了多年,虽说久久未得升迁,但是对付这种高来高去的强盗豪侠,早已得心应手,用不着一个节度使身边的家奴来教。

        “还有一事。”蒋福言道:“杨公说了,要活捉此贼。”

        “活、活捉?”魏巡官一时愣住,口不择言地质疑道:“杨公为何会有这种命令?”

        蒋福微微皱眉:“这种事岂是你该问的?还不赶紧调集人手,布告凶手形貌?”

        “遵命。”魏巡官无计可施,只得乖乖应承,肚子里暗骂这蒋大郎仗势欺人,居然把自己当做家奴使唤。

        “叔叔。”

        一旁魏应听完二人对话,不由得心潮翻涌,他见蒋福走远,赶紧来到族叔面前,低声道:“不如侄儿这就去城南把人手召回?”

        “你刚才听到凶手的体貌特征了吧?”巡官族叔问了一句,见魏应微微点头,于是取出一面令牌交给他:“那就不用另外叫人回来了,你到城南替我传话就好。那一带正好有不少商队旅人停驻,保不齐凶手就藏身其中。”

        “那侄儿……这就动身。”魏应叉手一礼,随即风一般跑出巡官衙门。

        ……

        “好无聊啊。”

        程三五躺在榻上扭来扭去,一整天藏身客栈房间内,不准外出,就连三餐酒食都是让客栈小厮送来,乏味程度堪比坐牢。

        同在房间内的还有张藩,就见他对着几份卷宗文书,头也不抬地说道:“谁叫你我二人在刘宅被撞破形迹?就算当时勉强遮住脸面,可是难保不会被认出来。放心吧,胡乙和二十三都是刺探消息的好手,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程三五坐起身来,看到张藩满脸认真的模样:“你成天对着这几份卷宗,看出什么来了?”

        “刘夫人虽然留心盐池妖祟,但她查探的重点,更多落在节度使杨太初与突勒回鹘各部往来。”张藩手指轻敲笔杆:“几乎每个月都有部落南下,多则数十落,少则七八落,节度府都会负责派人安顿。”

        “这……有啥不对么?”程三五不解。

        “前来投奔的部落,生计未必多好,随行牲畜甚少,也不懂得男耕女织。”张藩拿起一份卷宗,照着念起来:“九月丙戌,浚稽州浑卜焦部七十八落南下,择善骑射者六十人入横塞军,女二十人没为官奴婢。”

        程三五有些讶异:“内侍省密探要查得这么细吗?”

        “不一定。”张藩听到这话,似乎获得什么提醒,喃喃道:“对啊,这么具体的安排,刘夫人竟然也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这消息也过于灵通了。”

        “说不定内侍省在节度府里安插了人手?”程三五问道。

        “希望如此吧,这样或许还能躲过灭门之事,也方便我们洗清嫌疑。”张藩放下笔,沉思道:“若是如此,我们跟杨节度使表明身份,反倒能省却不少麻烦。毕竟刘夫人身死,也是我们内侍省的折损。”

        “你要去么?”程三五眯眼问。

        “眼下尚不清楚到底是何人杀害刘夫人。”张藩打量着桌面上的卷宗文书:“刘夫人几乎摸清朔方节度使的一举一动,我害怕正是因为她探听得过分深入,招致祸患。”

        程三五有些讶异:“不会吧?节度使敢杀内侍省的密探?”

        “既然是密探,一旦身份暴露,便无法探听机密。”张藩解释:“过去并非没有密探遭到杀害,尤其是涉及一些大案,内侍省在明面上不可能承认密探身份的。”

        “听你这么说,朔方节度使反倒嫌疑最大?”程三五摇头晃脑道:“那之前闯入刘宅的家伙又是什么来路?”

        张藩则说:“我还想问你,是否看出此人的武学来历。”

        “没看出来。”程三五刚说完话,就听见有人敲门,声响急切。

        张藩前去开门,就见一身皂衣的魏应,满脸着急,额头冒出细汗,喘息不止,想来是一路狂奔来到。

        程三五见他这副模样,起身笑道:“哟,魏家兄弟这是在衙门找到正经门路了?日后我们做生意,兴许还要你帮忙照顾呢!”

        魏应直勾勾地盯着程三五,缓缓打量那魁梧身姿,见到他手腕上的精铁臂甲,心中生出巨大惶恐,不由得后退半步。

        “不知魏家兄弟有何贵干?”张藩暗暗蓄势运劲,他见魏应如此神色,心中已猜到几分,暗道不妙。

        “我、我……”魏应不敢相信,解救自己夫妇二人的恩公,居然是屠灭他人满门的凶恶之徒。可是想到此前为了摆脱邓家追兵,也是这程三五提出将追兵杀光,手段可谓狠辣至极。

        程三五干脆伸手将魏应带入屋中,张藩顺势关上门扇,这个举动让魏应更加不安。

        “莫非是官府叫你来捉拿我们的?”程三五开门见山道。

        魏应身子一抖,按捺心中恐惧,低声询问:“城西刘宅的灭门惨案,莫非真是恩公所为?”

        “不是我们干的。”张藩抢先回答:“我们也是刘氏的旧识,碰巧发现她满门被杀,还来不及详查,就忽然遭遇攻击,不得已只能逃离。”

        魏应有些恍惚地点头:“这么说来,只是一场误会而已?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么好?”程三五笑了一声:“想必是官府已经掌握线索,而魏家兄弟你担心我是凶手,特地前来求证,对不对?”

        魏应见程三五目露凶光,心头猛跳,但还是强撑着一丝胆魄,抬眼对视,诚恳言道:“我相信恩公清白,但仅凭小人一张嘴,恐怕无法替恩公辩解。如今杨节帅给我那位巡官族叔下了死命令,要求十日之内捉拿凶手。就算恩公无辜,可一旦被拿住,只怕是要屈打成招……还请恩公尽快离开灵武城吧!”

        “哦?看来你还挺讲义气的,没有趁机出卖我们。”程三五抬手连拍魏应肩膀,豪爽言道:“好好好,也不枉我之前跟那帮邓家追兵厮杀,单凭你来通风报信这事,就当是报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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