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心安何处
饕餮与拂世锋交手多年,自然清楚这群人难以对付,心中积累千年的仇恨,光是蹂躏他们的肉体与意志,远远不能让饕餮满意。
既然拂世锋这伙人自诩守望九州众生,那饕餮就偏要对无辜众生下手,让他们同样饱尝无能为力的痛苦!
因此在离开翁洲岛之后,饕餮便迅速开始着手布置,将普通人染化为眷属,放任其四处作乱,不过就是用来迷惑他人的手段,让拂世锋或者别的什么人忙于料理麻烦,好让饕餮自己能够在江南各地布下结界阵式。
不过饕餮方才那番话,也并非全然真实。他设下的结界,其实没法在整个江南地界打开鬼门、吞噬众生魂魄,就算是安屈提死而复生,亲手施为,也不可能在短短旬日间做到。
加之江南几处最为宝贵的洞天福地,基本被佛道宗门占据,经营多年、防备森严。虽说以饕餮的实力完全可以杀入其中、大举屠戮,但他不想冒着被提早察知动向的风险,硬闯这些地方。
因此饕餮设下的结界阵式,就是为了迫使闻夫子四处奔波,大耗精力去破除阵枢,而自己就能好整以暇地一路追杀,摧折其身心,让闻夫子在无能为力的悔恨中,一步步走向败亡境地!
孔一方固然擅长蛊惑人心、挑拨是非,但他的话确有几分道理,那就是拂世锋很可能在程三五这具身体留下后手暗着,从而制服自己。
所以面对闻夫子这种强敌,必须要掌握主动,让他疲于奔命、无暇应对。
饕餮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太一龙池了,每每想到那段被囚禁、被凌虐的岁月,他便几乎要被狂怒仇恨吞噬理智。
吞噬理智,这话对饕餮这种太古大凶而言,何其讽刺?
不论饕餮是否承认,如今的他就是不复往昔,居然要靠着心机算计、谋划布局来与拂世锋周旋,此等作态连饕餮都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反胃作呕!
然而看着周身五色罡气流转的闻夫子,脸上怒意渐消,饕餮反倒生出一丝不妙。
“盘算不错,但你是否忘了,拂世锋并非只有我一人。”
闻夫子从怀中取出一只木鸢,用丹玉代替双眼,虽然是机巧造物,却活灵活现地望向饕餮。
“还请诸位以缩地之法,前往结界发动所在,随后以太一令号令地脉,破去阵枢。”闻夫子对木鸢说道。
木鸢另一方传来几声称是,发声者不尽相同。
饕餮看到这一幕,脸面抽搐,死死盯着木鸢质问道:“那是什么?!”
“哦,这个啊。”闻夫子语气平淡:“当代姜偃掌令弄出来的小玩意,利用地脉联通彼此,即便相隔千里都能传音沟通,弄出来也没有多少年,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饕餮面容狰狞、眼角跳动,自己的谋划布局,竟然被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轻松破除了?
闻夫子继续以挑逗口吻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理应像过去那般遍识周天、无所不知?那不过是伱过去与九州地脉龙气交缠时有所感应。如今你易形成人,却只能仰赖耳目五官,一如凡人那般——无知。”
“闻、邦、正!!!”
饕餮再难容忍,厉声大吼,无可名状的大恐怖扩散开来,顿时方圆天地失色,万物愁惨。与其说天地初开、混沌未定的洪荒,倒更像是众生死绝、天地归寂的末世。
闻夫子看着眼前灰蒙蒙的景象,如置身于死寂荒野,首露庄重严肃的神态:“内景外显?虽有预想,却没想到是这般状况。”
所谓内景外显,已经不是武学范畴,世上武者也没有几人能够触及此等境界,倒是专注在心神用功的佛道高人略有修证。
内景并不单纯是识海,而是经历长久修行,洗炼纯粹、圆融透彻的内在,通常是存思观想而成的九宫仙阙、胎藏法界,其中藏有千真万圣、八百罗汉。
若在寻常,这等内景修持不过是佛道高人为求超脱生死所为,足够深广宏大的内景,正是升举梯航、净土路引。
但也有极少情况,或是为门人弟子展现神通、以坚定修行之心,或者应对难以降服的妖魔时,这类高人会将自身内景外显于尘世,如同将一方小天地嵌入大天地。
一旦这么做,方圆天地将为内景笼罩,那些只在存思观想才能浮现的仙佛神圣也会降临尘世天地。甚至因为感应之功足够盛大,过往历史中真的有高人将仙佛神圣感召下凡的事情。
只可惜在拂世锋的过去,这往往不是好事。
两汉之交的乱世中,饕餮一度挣脱封印,彼时拂世锋也曾有高人以内景外显之功请动上界仙人下凡。结果十几位得道仙人被饕餮吞噬,吞世之力一口气摧灭了数座天上仙阙,并将其鲸吞入腹,还顺便引得宇外流星飞陨坠地,改变乱世战局。
而当初在实行饕餮化人大计时,佛门掌令圣谛昙华就曾说过,程三五与饕餮在识海之中彼此拉锯,必将造就内景,未来他们或许会有内景外显之功,需要谨慎对待。
念头电闪,闻夫子业已有备,眼看饕餮一拳轰出,漆黑罡气狂袭而至,威力足可轻易摧灭城墙,绝非先前招式可比,断难抗御。
但闻夫子并没有回避,虽说内景外显之中与尘世天地不同,可两者并非泾渭分明、完全隔绝,如果任由饕餮肆虐逞凶,必定有无数百姓受害,即便此刻城中已是一片混乱。
闻夫子两手划圆,双掌之间异彩纷呈,迥异于灰败天地。
随着此招运成,闻夫子与饕餮之间的距离似乎被陡然拉开,漆黑拳罡去势不绝,却无法逼近闻夫子分毫,一直在数尺开外狂飙突进,但就是全法触及。
饕餮隔空一拳不成,当即倒行逆施,反手扣入虚空,被延伸廓开的距离重新拉近。
“周天星宿阵的伎俩,我早就见识过了,不足为奇!”饕餮怒喝一声,先前发出的漆黑拳罡,在二者间距离拉近的同时,被猛然压缩凝聚,最终在饕餮和闻夫子面前,不分敌我地爆发开来。
轰然一爆,饕餮倒飞而出,接连撞塌七八层墙壁,即便是无双体魄,照样被震得一阵头昏眼花。
饕餮刚要起身追击,眼前烟尘倏然一散,闻夫子竟是毫发无损地出现在面前,方才拳罡爆发显然被他避过,眼下更是不由分说一掌按落。
浑厚掌功,挟泰山之重,压得饕餮筋骨摇颤、气机凝滞,身下地面陷落成坑!
<div class="contentadv"> “这是……九畴一贯!”
饕餮瞬间认出闻夫子所用招式,威力之大超乎想象,更有一股封经锁脉之力,如水银泻地般从每一寸毛孔穴窍渗入,防不胜防。
儒门武学本就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更是经过无数名家高手梳理改进,能将任意一门学透练精,便足以名动一方。
而像闻夫子这般,古往今来许多儒门高深武学,信手拈来,光这一项已经能让无数儒生武人仰望。
但他真正厉害之处,在于那些耆老名宿都修炼不成、几要断了传承的秘招,不仅能够自如施展,还可以另做阐发,超越历代先贤。
尊古指、明德掌、至诚万化剑……随便一部都足够让才智禀赋高绝者钻研一生,但闻夫子就是能够源源不断掏出奇招妙式,并且以最精巧的方式,压制饕餮。
东海圣人之名,果非虚传!
越是明白这些,饕餮心中怒恨就越加炽烈。明明程三五的牵制已经不存在,自己可以任意挥洒半身之力,为何还是无法胜过闻邦正?
难道仅仅身负两道太一令便有如斯威能?开什么玩笑?!
我是饕餮,我是太古大凶,我是灾祸之主!你凭什么压在我头上?!
“给我……”饕餮几乎是使出移山倒海的力气,撑开牙关,爆喝一声:“……退下!!!”
喝声如雷,漆黑罡气透体而发,强行逼退闻夫子。饕餮起身立即乱拳迭出,如雨点般砸落。
但闻夫子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身形在拳影间来回闪现,任凭饕餮拳锋轰出阵阵炸雷般的爆鸣气浪,仍然不能伤及闻夫子分毫。
虽说闻夫子看似游刃有余,实则也是临渊履薄一般凶险,完全是仗着遁入流光之速的身法,拉开快慢之差,这才能避过狂乱拳影。
无人能否认饕餮的强大,然而在闻夫子眼中,饕餮不过是仗着半身之力与无双体魄一味强干,他轻视人世间的一切学问,武功招式更像是根植于体魄的本能,不曾参悟其中玄妙,他还称不上是真正的人。
单论这一点,饕餮不如程三五。同样的半身之力,程三五不会无事妄动,一旦要用,必定是逆转局面的关键一击。
“你现在这模样……”
狂乱拳影中,闻夫子身形连闪,声音也是断断续续传出:“……就像是发脾气的小孩子,看来你与程三五相处的这些年,并没有太大长进。”
“放肆!!!”
饕餮狂吼一声,怒拳砸地,漆黑罡气如恶潮过境,四面激荡开来!
闻夫子轻轻跃起回避,身法稍缓,饕餮捉住一瞬之间,纵身扑出,一拳直直捣出,漆黑罡气却是化作罗网之势,率先封住四面八方退路,让闻夫子无从闪避。
“抓住你了!”饕餮猿臂伸出,一把抓住闻夫子手臂,力道之大足可握铁成泥。但任凭饕餮如何使劲,对方的手臂仍旧是不为所动。
饕餮正试图将对方手臂扯断,闻夫子身上散发出一股无可匹敌的恢弘之力,挣脱束缚的同时,一掌盖落天灵,再度将饕餮按落地面!
轰然一声,饕餮双腿陷地、没膝而过。但见闻夫子目放精光,顶上双龙浮现,左盘右旋,缠锁饕餮之身。
“龙气……你竟然能御使龙气……到这种地步!”
饕餮身受封禁之力,此刻连张口说话也异常艰难。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面对闻夫子,居然连片刻上风也没有!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饕餮心中狂吼,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同样是运用半身之力,为何程三五面对安屈提这种对手,只用三拳便解决战斗,而自己对上闻夫子,却是这般左支右绌、不得伸张?
平实的拳头,没有任何情绪与愤怒,不存丝毫花哨变化——饕餮想起来了,程三五运使半身之力时,与他平日里张扬狂放截然不同,反倒是从上到下透着冷漠无情。
对了,自己既然易形成人,连心智都变得与常人无异,岂不是离太古大凶越来越远么?愤怒、仇恨、疯狂……如此种种,皆为凡人七情闹动,与饕餮本性相悖。
恍惚间,内景消融、不复外显,饕餮神识不断下沉,目光透过堪比诸天界限的识海之障,看到了安坐不动的程三五,正一脸冷漠地注视着自己。
那种目光,一如俯瞰着荒芜废土的太古大凶,无悲无喜、无爱无恨,视众生如肉团、观万物为刍狗。
难不成……你我二人当中,你才是更接近太古大凶的那一个?
一念及此,饕餮内心竟然生出恐惧——如果你更接近太古大凶,那我呢?我又是什么?难道我在这个世间没有立足之地吗?
“……不知心安何处,所以才会不知餍足地吞噬一切……”
闻夫子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让饕餮从迷惘中猛然清醒,一拳直出,结结实实击中闻夫子胸口。
一声闷响,如同甲胄般缠护全身的五色罡气被轰出大片蛛网裂纹,闻夫子身形弓起,脸色骤变。
再一拳,闻夫子被击飞几十丈,连带着撞毁几座屋舍。
“呼——”
饕餮吐出一口浊气,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松开又再度握拳。
“我……大概明白了。”
闻夫子从残垣败瓦中走出,挥手拨去身上尘土,扶正断折肋骨,潜运元功疗复伤势,他看着饕餮从坑中拔出腿来,语气神态大异于过往,仿佛从漫长迷茫中走出,重拾初心。
“难怪他们一个个都说我虚伪。”饕餮神色平淡,也不再有先前狂怒愤恨,笔直盯视着闻夫子:“说到底,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种种,全是伪饰虚假之物,这便是你心目中的教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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