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家有一老
五月十二。
巳时,经过一整晚的急行军,陈初率镇淮军大部抵达武卫军驻真阳县大营胡家岗。
胡家岗地势稍高,水患并不严重。
但再往南,已成一片泽国。
蒋怀熊今早已派人提前摸排了水势,据他说,前方水深及腰,低洼处更是水深近丈。
由于溃堤之处尚未封堵,真阳县紧邻淮水的南部,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陈初率二字营及武卫军一部熟悉水性的本地军士,乘路上收集来的大小舟船,深入泛区。
一路上,人畜浮尸无数,低洼处的村庄只剩了屋顶露在水面之上。
偶尔可遇攀在树枝上嗷嗷大哭的无助孩童,也有三两处被洪水隔绝四方、孤岛一般的高地,聚集着数人至几十人不等的百姓,一个个惊魂失措。
陈初分出一部分军士,把这些百姓救下送去胡家岗武卫军大营。
逆水行进数里,终于摸到了决口处附近。
绕到远处登上堤岸,却见往日只有六七十丈宽的河面,如今一片汪洋,远眺过去,不但淮水北岸淹了,南岸周国境内同样已如平湖。
经过一夜冲刷,决口已宽达数丈。
好在经过一夜宣泄,水速大大降了下来,全字营营正江树全自小长于淮水畔,提议道:“都统,若想堵住如此阔口,需得凿船!”
“凿船?”
“对!以舟船满载大石,由人操之,在决口前后凿沉,减缓水势,再由麻袋装碎石、杂草填充缝隙。我全字营弟兄多生于淮水畔,皆会操舟,可领此事。”
陈初听后,没有立即表态,思索片刻却道:“那操舟之人如何逃生?”
见陈初没问这法子到底当用不当用,先问了兄弟们的安全,江树全不由心底一暖,却也更坚决道:“大人放心,都是水里长大的儿郎,不会有事!”
陈初回头看了看身后沼国,点头道:“好吧,江虞侯,若可堵此决口,本官为你记功!”
“谢大人!”
江树全躬身抱拳,随即挑了几十名熟悉水性的精壮汉子。
操舟堵漏的过程,其中凶险自不多言。
总之,丢进去几十条舟船、又填进去千条麻袋后,决口终于大体合拢。
可仓促出发时带来的麻袋却用完了.
傍晚酉时,陈初同蒋怀熊暂返胡家岗武卫军大营,彭二带部驻留堤坝。
在雨中淋了一天,陈初第一时间吩咐军灶熬煮姜汤,以防军士染病风寒。
此时的武卫军大营,已成了临时指挥所,不但各方消息往此处汇聚,今日被救下的灾民也大多被收拢在了此处。
惊惧之下,又饿了一天的百姓,见军士喝起了热腾腾的姜汤,不禁眼巴巴的望了过来。
但陈初却硬着心肠,暂未顾及他们。
只因连日大雨后又陡然决堤,方圆几里竟寻不到干燥木柴了。
便是这点姜汤,还是拆了营中床铺充作木柴煮好的。
如今兵士的身体最为重要,身体就是战斗力,他们若大面积病倒,接下来的救援还如何开展.
好在当今百姓温顺,便是看见了也无人声张闹事。
若放在后世.小视频一拍,文案一写,‘我们都在用力的活着’BGM一配,陈初不得被喷死。
但饿肚这种事,一日两日能忍,到了快饿死时,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灾后应急是一门系统的学问,陈初原本以为自己已做了相对充分的准备,但一天下来,他发现了太多问题。
麻袋不够,用来掘土的木锨、锄头非常不方便。
午时,带着粮食的后队已在长子带领下到达了胡家岗,生火做饭的‘柴’却又成了问题。
遮雨的蓑衣也忘了准备,让军士们在雨中淋了整日。
水源受到了污染,没有准备治疗痢疾、风寒的药品,没带医疗人员.
一一总结后,陈初写了封信,让白毛鼠送去蔡州。
若水患第一线是战场的话,那么蔡州就是后方的根据地,有些事必须依赖后方。
天色擦黑时,跟随沈再兴去往别县摸排情况的唐敬安等人送来第一波消息,情况相当不乐观。
蔡州六县,除了府城北的汝南、西边地势高的朗山县,其余四县尽数遭灾。
特别是新溪县,驻在当地的宁江军大营都被洪水冲了,军士死伤、失踪百余.
据军统李骡子探来的消息,临府颍州灾情更甚,数座县城被淹,漕帮设在当地的堂口至今处于失联中
几十里外的蔡州城同样不平静,水位暴涨的淮水倒灌入濡河,为防濡河漫堤,刑房孔目西门恭、捕头苟胜等人抽调了大量公差青壮,上堤巡守。
夜,亥时末。
在外奔波了一天的蔡婳,来到了洒金巷。
每遇大事,蔡婳总会找上猫儿,像是潜意识里的抱团取暖一般,毕竟都在为同一个人担心着,两人在一起能在彼此身上获得一丝慰藉。
不过,蔡婳口中肯定不会承认有这种事。
进府后,蔡婳先去了望乡园看望小玉侬,不想,她房内还挺热闹,不但猫儿在,还有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玉侬不知听老太太说了什么,笑的咯咯不停。
蔡婳知道这老人,是陈初从东京城带回的太奶奶。
如今翠鸢和长子的事有了眉目,已在猫儿做主下搬出了陈府。
白露又需时时跟在猫儿身旁分担商行之事。
小满年纪小,猫儿担心她照顾不好怀着身孕的玉侬,便特意把安置在城外庄子里的太奶奶接到了家中,她不在家时由太奶奶支应后宅。
蔡婳看了猫儿一眼,见后者衣裙下摆还沾着泥点,看来,也是刚回来不久。
“呆瓜,今日怎样,还难受么?”
进门后,蔡婳先问了玉侬一句,后者马上道:“晨间干呕了一阵,后来太奶奶给我煮了她老家的胡辣酸汤,我吃了好大一碗,也没有吐,咯咯.”
噫!太奶奶,叫的真亲呐!
坐在床边的老太太慈祥的一脸,“玉侬若想吃,太奶奶明日再煮给你”
“咯咯,玉侬怕累到太奶奶。”
“哈哈,累甚累啊,这几个月住在城外庄子里,你猫儿姐姐甚活计也不给我做,闲的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咯咯,姐姐是想让太奶奶享福呢。”
玉侬和老太太其乐融融的说着话,旁边的猫儿却把陈初的信递给了蔡婳看,后者一目十行快速看过后,拎了把杌子坐在了猫儿身旁。
“麻袋、蓑衣,短时内不好大量采购,我记得聂容儿外祖家是做丝麻生意的,明日你去问问她。”
蔡婳先说起麻袋的问题,猫儿点点头,也道:“明日再请无根道长采购好药材,前去真阳县,只是他势单力薄,请城内大夫同去的话,不知他们愿不愿意.”
“管他们愿不愿意!去也得去,不去绑了也得去!小狗给你在城中留了刘大牛一营兵士,干的就是这种事!还有,若哪家药铺敢趁机坐地起价,也不要和他们客气,让军士搬了就走!”
“.”猫儿稍一犹豫,道:“这般粗莽,会不会影响官人的官声呀?”
“都甚时候了!如今蔡州府县同为一体,只要小狗能守的住真阳,不让洪水进蔡州,不使蔡州生乱,事后他便是一府六县的英雄。若守不住,让蔡州也遭了灾,他便是对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再客气,也不免落一身骂名!”
蔡婳果断道。
正陪玉侬说话的老太太诧异的看了蔡婳一眼,这位天生狐媚相的女子和陈家是啥关系,至今她也不清楚,但蔡婳的话,老太太却是极为认同的。
“好!”猫儿下定了决心,点了头。
不管愿不愿承认,遇事时除了陈初,猫儿最愿意和蔡婳商量。
“泛区眼下无法煮饭,吃食的事,你有何想法?”
“你鹭留圩的作坊不是产方便面么?”
“作坊内没有存货,紧急生产只怕也供应不上”
“这事需得你自己想法子了,我去城东,把信中这铁锨做出来。”
蔡婳指了指信中陈初画下的图样,起身后疲惫的伸了个懒腰。
城东在建的冶铁所,倾注了蔡婳大量心血。
虽此时尚未完全完工,但所内有铁有石炭,还汇聚了余大猛以及一众匠户铁匠,按照陈初的要求打造一批铁锨不算难事。
眼瞅蔡婳说走就走,猫儿忙起身道:“这么晚了.你吃饭了么?”
“不饿。”
蔡婳随意的摆了摆手,就要出门,却被猫儿一把拉住了,只见后者拿了条干净的小花布,捡着桌上的精致点心挑了几样包好,塞进了蔡婳怀里,“蔡蔡姐姐,再忙也需吃东西。”
“~”
蔡婳眯起狐狸眼,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猫儿,随即转身,却在走到房门时又驻足回头,扬了扬手中的花布包,娇笑道:“小野猫,谢了。”
蔡婳离开后,猫儿稍坐片刻,忽然也起身往外走去。
守着玉侬的老太太一直留意着猫儿,忙道:“乖孙,这么晚了,你也要出去?”
“太奶奶,我去找聂家妹妹一趟,你早些歇息吧,不用等我回来。”
“.”
望着猫儿急匆匆的背影,太奶奶心疼的叹了一回。
玉侬见状,垂了眸子,脉脉道:“姐姐和蔡姐姐都很厉害,不像我,笨的甚也不会做.”
老太太闻言回头,哈哈一笑,“谁说的?玉侬让陈家有了后,可是大大的了不起!”
“咯咯。”玉侬被一句话逗的开心起来,忙道:“太奶奶你真好,往后玉侬把您当亲太奶奶孝敬。”
“哈哈哈,你这丫头,小嘴真甜。”
“咯咯咯”
当晚子时,猫儿敲响了杨大郎的家门。
杨大郎随陈初去了真阳,见客的自然是杨家主母聂容儿。
聂容儿今年才十五岁,再兼体态娇小,怀孕三个多月已微微显怀。
半夜打扰孕妇休息,猫儿连口道歉。
聂容儿知晓自家夫君和赵安人一家的关系,再者当初猫儿又是媒人,她感激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怪罪。
得知猫儿深夜来访,是为了抵御水患,征集麻绳麻袋,马上答应下来。
并不顾身孕行动不便,连夜去了外祖家,外祖管培元起床后,听说是都统夫人亲自找到了自己外孙女,当即满口应下,并提议由他号召蔡州商户捐资捐物。
给足了赵安人面子。
猫儿返家时,已是丑时后半夜。
虽然一身疲惫,却还是坚持着坐在书案前,把各类事项写在纸上重新梳理了一遍。
丑时中。
睡在猫儿隔壁的老太太见猫儿房中仍亮着烛火,悄悄挪开了小美和虎头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胳膊。
隔壁卧房内,猫儿一手持笔,一手拿了一块吃了一半的糕饼,已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老太太宠溺的帮猫儿轻轻擦掉嘴边的糕饼残渣,随后拿了张薄毯搭在猫儿身上。
“还是个孩子呢,这安人也不好当啊”
老太太小声嘀咕一句,颤巍巍下了楼,去了后宅灶房。
丑时末。
住在灶房隔壁的李招娣,被灶房内的动静惊醒,以为家中进了贼,连忙摇醒李翠莲,两人提了棒子摸了过去。
却见,烛火下,一佝偻老妪弓着腰身,正吃力的在一个两尺多宽的木盆内和面,累的满头大汗。
“老夫人,你这是作甚!饿了么?想吃甚让厨娘做啊,怎亲自下手了。”
李招娣认得老太太,不由惊愕道。
老太太抬头,先和善一笑,接着用衣袖蹭了蹭额头上的汗水,这才道:“我那乖孙遇到难题了,老身闲来无事,帮她一把.”
翌日。
猫儿是被饿醒的,自从嫁给陈初以后,她好多年没体验过饿肚的滋味了。
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颈,猫儿迷迷糊糊坐在书案旁,想了一下才记起,昨日忙了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饿了,猫儿只觉满屋都是面香。
“白露,白露,小满.”
连喊几声,却无一人回应,猫儿不禁奇怪,起身下楼。
外面,雨势虽然小了不少,但仍飘着零星雨点,让人烦闷.那吃食怎办呢?
猫儿不禁又想起了这个问题。
边想心事边往外走,猫儿忽然定住了脚步。
只见廊下,排排坐了十几人,白露、李招娣、李翠莲、小满,甚至还有虎头和小美,每人面前一个小铁鏊,下方烧着石炭,铁鏊上是一张又一张炕的金黄的葱花烙饼
坐在太奶奶身旁的虎头见姐姐出来了,连忙指着自己亲手烙的饼子嚷道:“阿姐阿姐!你看,这是我和太奶奶学的烙饼,太奶奶说这烙饼耐储顶饿,要送去泛区呢,我还在上头写了字!”
猫儿紧走两步靠近,只见虎头的烙饼上,刻有一行小字:泛区的小朋友们加油.
字后还画了一个小老虎头。
我怎么把烙饼这种东西忘记了!
猫儿抬眸看了太奶奶一眼。
老太太正在熟练的翻着烙饼,面庞被灶火熏得满是油光,浑浊双眼布满血丝,看来是一夜没睡。
猫儿鼻头一酸,上前从后头抱住了太奶奶晃了晃,罕见的撒娇道:“太奶奶,有您在真好”
“噫!都做了安人的人了,还学小孩子撒娇,羞不羞。撒开撒开,耽误太奶奶干活.”
“猫儿不,猫儿便是做了恭人、做了淑人,也是太奶奶的乖孙。”
做惯了端庄陈夫人,猫儿也想当回被人宠着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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