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我有一诺
夜,戌时。
武卫军营房,陈初只穿了一条犊鼻裤坐在矮杌上,猫儿把浸湿的帕子拧了半干,仔细帮官人擦拭身子。
“官人越发孩子气了!好好一个都统制,非要扮作大头兵”
一个时辰前,猫儿忙完了手头活计,上前和陈初说话,只一声‘官人’,登时把旁边正劝说陈初快逃的史家母子吓了个目瞪口呆。
“我可没扮大头兵,他们没问,难不成我见人便说,老子是蔡州留守司都统制、赵安人的夫君?”
陈初笑嘻嘻道,猫儿抿嘴,在一旁蹲下,随后拉了陈初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帮他擦洗肋下。
“你今日泥猴一般,任谁见了,也不知你是陈都统呀。”
“呵呵。对了,明日你回城吧。”
“官人哪有你这样的,人家今日刚来,官人就赶人走。”
“这里又不是甚好地方,难保不会生出瘟疫,你万一染病怎办?”
“官人能待,猫儿便待得。灾民营地里那么多妇人,只凭你们男子,定然诸多不便.”眼瞅陈初还要再劝,正帮他擦拭肋下的小手忽然上移数寸,晶莹甲片似小猫那般轻盈的在陈初腋下的痒痒肉抓挠几下。
“嘶~哎呀!敢抓我痒痒!”
陈初一个折身,双手齐出,伸到猫儿腋下挠了起来,要劝她回去的话也因此抛到了一边。
“呀,哈哈哈,哈哈,别挠了,猫儿错了哈哈哈.”
猫儿不住后退求饶,陈初穷追不舍。
营房本就没多大地方,两人闹了一会,齐齐跌倒在稻草堆铺就的地铺上。
前几日,军营内的床板全部当成柴烧了,就这点稻草还是宝喜和毛蛋跑了好远才找来的。
“不闹了,官人不闹了”
笑的满脸通红的猫儿趴在陈初身上,使出全力摁住陈初的双手。
天气潮热,刚擦好的身子又出了一层汗。
陈初就此消停下来,猫儿趴在陈初胸口听着胸腔内清晰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侧脸望向如豆烛火,忽喃喃道:“官人,还记得么?”
“记得什么?”
“当初,咱们刚上山时,睡的就是稻草堆”
“跟着我净吃苦了。”
“猫儿可不是这个意思.”猫儿本想说,上山当晚,她梦到过身穿嫁衣出嫁的场景呢,不过最终却改了口,“猫儿也从未觉得苦,和官人认识后的每一天,猫儿都过的很开心.”
猫儿在陈初胸口依恋的蹭了蹭脸颊,展臂环住了陈初的腰。
五月十五。
水发已四五日,能救的人差不多都救了回来,真阳县内两座灾民营地已收拢灾民万余。
今日搜救效率明显下降。
外出一上午,陈初所在的小队,却只寻到一名还剩了一口气的女童,救不救得活尚且不知。
下午申时,乘船经过一处凹字型的丘陵,丘陵前因地势形成一处回流湾,大量被冲到此处的尸体泡涨后,纷纷从水下浮了上来。
水面上密密麻麻飘了一层,惨白膨胀,让人头皮发麻。
恶臭弥漫数里。
随行的陈英俊趴在船帮上吐的昏天暗地,眼泪鼻涕流了一把,也不知是被呛的,还是吓的,也可能是因为痛心。
当晚,回到营地后,陈初相继收到了临府颍州、寿州的消息,情况却一个比一个不乐观。
比起至今还维持着秩序的蔡州,颍、寿两州可以用糟糕至极来形容。
颍州的消息来自四海商行当地直营店的合作伙伴,商户常德昌,其言道,五月十一夜,淮水颍河口上游二十里处溃堤,水患发生后,颍州知府当即下命府城紧闭四门,为防流民乱民窜入城中,严禁出入。
颍州治下五县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从五月十二、十三日开始,已有大批灾民聚于城下。
五月十三,面对城下越聚越多且怨气沸腾的灾民,知府不得已寻上富户捐粮赈济。
却不想,一座泱泱府城却只募来陈粮千七百斤.这点粮食能挡甚用。
当晚,施粥的官差刚一出城,便被饿急灾民团团围住.灾民青壮争相抢粮,妇孺老弱多被踩踏,官差一死一失踪。
至此,颍州城内再无一人敢出,只待朝廷赈灾
等朝廷出手?
陈初摇摇头,又看了寿州情况。
寿州那边的信息,是军统李骡子、李科联络上漕帮在当地堂口大档头罗洪后送来的。
相比困于城中的常德昌,跑江湖的罗洪得来的消息更多偏重于城外。
寿州七县中,五县县城被淹,屯于谷水旁的厢军广效军军营于十一日凌晨,被洪水席卷而过,军士溺亡、失踪无数。
便是寿州府城也未能幸免,被及腰洪水浸泡两日后,南侧城墙坍塌了一个七八丈的口子。
当地同样没能第一时间组织任何救援安抚,据李科代笔的书信中所言:‘漂没五县,洪水泱泱,浮尸百里不绝,幸存灾民已不知官府、不知朝廷,可为一件旧衣拔刀相向、可为一把野果生死相搏。
为自保,流民氓聚,窜行乡间。
十四日消息,获丘县匪众,借机收拢流民,夜破张家圩,庄内一百七十余口中男子皆被斩杀,妇人女子被淫后,烹而食之。
淮北大乱之像已显,望都统早做准备。以免殃及蔡州.’
当晚,陈初辗转反侧,久未成眠。
猫儿察觉到官人心绪繁乱,便像哄孩子那般,轻拍官人后背,哼唱起了摇篮曲,“风儿轻,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这是她独有抚慰官人的方式,陈初的心绪果然宁静不少。
五月十六。
救援工作已趋近收尾,陈初当日急招靖安军一营前来真阳接替维持秩序、灾后重建的工作。
翌日,陈初率镇淮、武卫两军先行返回蔡州。
陡闻两军军士要离去,灾民营地登时炸了窝。
灾民几乎全部拥堵在了官道上,数名老者拽着陈初的马缰不肯松手。
长子很是为难,按说怎也不该让他们阻拦初哥儿去路,但这些老汉一个个哭的像三岁娃娃,只道:都统大人走了,我们怎办
近两日,已有三三两两的颍州百姓跑来了蔡州,当地百姓从临府逃难灾民口中得知,颍州府紧闭城门,不让灾民入城,城下百姓每日病、饿毙数十人。
可不待在城下又没地方可去,如今颍州乡间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强人,其中有匪人、有泼皮,也有因灾变成流民的农人。
为口吃的,动辄杀人,甚至还有食人的可怖传闻。
颍州百姓当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进退两难。
反观蔡州这边,虽同样遭了灾,但大伙在陈都统的庇护下,好歹日日有吃食,有药汤,有秩序.
对比几如人间地狱的临府,简简单单‘秩序’二字,已让蔡州变作乐土。
如今听说陈都统要走,他们如何不害怕。
陈初再三保证,营地吃食照常供应、也有靖安军维持秩序,但众人却不信。
他们不是不信靖安军,而是不信任何军士,他们只信救他们于危难、又和他们共食一锅饭、朝夕相处的陈都统.
说到动情处,几名老者在陈初马前跪地磕头,不待长子上前阻拦,拥堵道路数里的百姓像退潮一般都跟着跪了下来
一时间,胡家岗下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哭声震天。
见此,长子又跟着落泪了。
陈初回蔡州是一定要回的,如今周边动乱,为防殃及蔡州,他需赶快带两军回去整军备战。
猫儿环视四周,忽然间下了决心,转身钻进马车。
片刻后,换了一身庄重诰命服的猫儿重新站在了陈初身旁,“官人,你带人回去,我替你留在此处。”
“不行!”陈初当即拒绝道。
猫儿却望着遍地百姓,低声道:“官人,你我夫妻一体,我替官人留下,大家才能安心.”
猫儿话未说完,陈初已经摇起了头,于是猫儿又道:“官人得来百姓如此爱戴信任,殊为不易,切莫因一时儿女情长耽误了大事!再说了,猫儿便是留下,也定然安然无虞,我家官人是世间英雄,难道还护不住小猫娘么?”
说到最后,猫儿给了陈初一个俏皮笑容,接着一步跳上了马车车辕,大声喊道:“诸位乡亲莫慌!我家官人回城有大事要做,他定然不会弃乡亲们不顾。我陪大家同在此间,我有一诺,灾民营地一日不空,我一日不回!”
竭力大声的猫儿话音一落,四周登时一静,紧接却‘哄’的一声。
哭声、喊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谢安人顾惜”
“有安人这话,俺们就放心了.”
“安人长命百岁.”
大家都能想明白,安人都留下陪咱了,都统定然对营地上心。
在这蔡州地界,只怕没有比跟在安人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
人群中,史母望着都统夫妇,抹了抹眼角,嘀咕了一声,“陈小哥是好官,安人也是位好娘子。”
“娘,你说哩对。”前日才和娘亲团聚的史大郎和史二郎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娘。
本以为老娘和幺弟已遭了不测,不想还有相见之日,史家几兄弟这两天笑歪了嘴。
更稀奇的是,听幺弟说,救了老娘、并把老娘背回来的竟是蔡州大名鼎鼎的陈都统
若不是老娘亲口确认,史家兄弟是定然不信的。
恁大个官亲自背咱老娘?当真稀罕.
此时,又见赵安人保证陪着大家留在此地,史大郎心底感叹之余,非常认同老娘的话,都统夫妇都是大好人!
正思索间,却觉老娘紧紧抓了抓自己的手,史大侧头看去,只见老娘以疼惜的眼神在兄弟几人或成熟、或桀骜、或稚嫩的脸庞上一一扫过,随口开口道:“你们兄弟几个,都随我来”
史家几兄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却见老娘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越众而出,几人连忙跟上。
直走到距离陈初十来步的地方,史母才停住脚步,“民妇史郑氏见过都统、安人.”
陈初迎上前,托住了史母的胳膊,不让对方行礼,“婶子,我还是喜欢你叫我陈小哥,哈哈。”
史母不由想起了前几日陈都统摸了自家娘子一把,自己晕乎乎劝他快逃的一幕,不禁也笑了起来,接着回头又仔细打量一众儿子,提气道:“史家儿郎!眼前这位陈都统,于公救了咱真阳万余百姓。于私,救了你们老娘。这是我家恩人,往后,你们需奉若尊长,不可忤逆,记得了么!”
“.”
“.”
几兄弟面面相觑,不知老娘想作甚,只有史五郎猜到了老娘的心思,忙应了一声,“娘,俺知道了。”
史母随即转头看向了陈初,这才道:“陈小哥,我史家穷困别无他物,唯家中七子,就交给都统听用了.”
陈初是干啥的?自然是带兵的,这老太太是要把一家儿郎都送去陈都统手下当兵啊!
可随后,更多人反应了过来。
“都统,把我也收了吧,我能举百斤石锁”
“都统,你看看俺家孙子中不中”
往年需抓壮丁的厢军,竟出现争相投军的奇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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