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整,各国贵胄、使臣陆续落座蔡州东城城墙观礼台。
据说,今晨金国太子完颜安还想称病不来,却被柴圆仪和张浩一哄一吓,半强迫的带了过来。
几方出场时,下方百姓的反应也很有意思。
首先就坐的嘉柔甫一露面,城墙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呼喊声,夹杂了零星的殿下千岁.嘉柔为此,特意走到墙垛旁,朝下方挥手致意。
呼喊声不由又大了一些。
安丰朝的代表张叔夜出场时,气氛便明显不如嘉柔时那般热烈了。
大伙并不清楚张叔夜和淮北、和楚王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的冷淡,只是针对重新被扶植起来的柴极。
不过,比起后边的,张叔夜的待遇已算不错了
“周国临安朝兵部尚书罗汝楫、特邀观礼嘉宾临安知府柴肃”
当城墙上的亲卫高喝出这二人的名字以后,下方顿作嘘声一片.说起来,淮北百姓对临安朝倒也不恨。
主要是去年临安朝‘北伐’那场闹剧,委实可笑,热热闹闹的来了,屁便宜没占着便又灰溜溜的退了。
就像是邻居家的熊孩子手贱往你身上投了块土坷垃,你最多只是厌恶反感,很少人会上升到‘恨’这种更强烈的情绪。
现在淮北民众对临安朝的看法就是这般.贱兮兮的,又怂又草包。
罗汝楫和柴肃在观礼台上坐的板板正正,耳听城下戏谑起哄声,忍不住面皮微微颤抖。
这丢人差事,柴肃也不愿领,可这回阅兵,楚王点明了要临安皇族派人参加,他不来,难道让周帝来么?
他俩的尴尬,随后却得到了缓解。
只因跟随斡道冲来蔡为质的西夏皇子,以及由柴圆仪领着的金国太子露面时,下方顿时骂声一片,苟胜组织起的警戒线甚至都被百姓冲的后退了两尺。
可谓群情激奋。
去年东京之战,是淮北成军以来最惨烈的一仗,蔡州人与这两国有血海深仇,惟有以优美语言问候几句,方能稍稍消减心中怒火。
西夏皇子年幼,被这场面吓得当场哭了出来。
完颜安却气的满脸通红,若不是有柴圆仪约束,大有跑到城墙边与百姓对骂的架势。
还好,短暂混乱后,楚王的出场又迅速让下方叫骂声变成了山呼海啸的欢呼,乌泱泱的人群中,一度响起了‘楚王万寿’的僭越呼喊
巳时二刻,阅兵正式开始。
打头的,是在东京一战中立下大功的近卫一团。
作为淮北军中为数不多的重装步军,近卫一团选兵时尤为重视士兵的身体素质,普遍比别的队伍高出半头,匀称的身材配上呢绒料子的浅灰军礼服,被人称作‘兵样子’,英武逼人。
一亮相,周遭便淹没在大姑娘小媳妇的尖叫声中。
随后,是马军、辎重、伤残退役老兵方阵。
蔡州父老对于自家子弟兵,自是不吝喝彩,城下叫好连绵不断,更有商户以彩娟做成花瓣,向将士抛洒,历时半时辰不绝。
同样被请上城墙观礼的杨有田心疼的不住对姚三鞭感叹道:“奢靡了,奢靡了啊。”
坐在他前方的蔡源闻言,却回头对杨有田呵呵笑道:“又不是日日这般。自去年起,咱们淮北儿郎便连续征战,今日便是奢靡些,也是将士们应得的”
城下百姓为了子弟兵雀跃不止,但城上许多人,却在等着阅兵中‘实弹演练’这一项.
今年夏,便有传闻淮北军又配备了更大口径的天雷炮,还有那克制马军、无视重甲防护的火铳在淮北全体转向军工生产以后,又装备了至少两个团。
陈初也没少大伙‘失望’,将士方阵过后,便是两个重炮连的操演。
只见预留出的空地上,已由砖石搭建起了两座一比一百比例的小型城池,重炮连进场后迅速固定炮位、清膛、填药、放入弹丸.
整个流程未作任何保密,就那么赤裸裸的呈现在各国使臣眼前。
根本不怕别人学了去。
下方,一名大臂上标着营长衔的军官执行完发射前的流程后,抬起双臂小跑至炮团团长林承福面前,‘啪’的一声并紧脚跟,行了一个平胸礼后朗声道:“禀团长,重炮一营,二连、三连已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射击,请指示!”
林承福却又一个标准的原地转身,仰头对城墙上道:“属下已做好准备,请楚王指示!”
待得了楚王示意,林承福转身跑回炮兵阵地前
约莫十余息后,由南至北排列好的数十门天雷炮中,最北那门天雷炮率先发出了怒吼。
蔡州城头便布置有天雷炮,去年抵抗周军北侵时也连续击发过。
是以,远远围观的蔡州百姓不但自己早已捂住了耳朵,还提前向某些别府看客洋洋得意的提了醒,以显示咱蔡州人见多识广。
可这回.那重炮的声势却比以往更加骇人。
只听空气中一阵低沉破风声,紧接,清晰的感受到了地面的轻微颤栗。
此次不算齐射,只见那条炮列阵线,由北到南一门接一门的喷吐着黑烟,猛地向后一顿。
‘咚、咚、咚’的闷响连成一线。
从城墙上的视角看去,愈加壮观,仿佛不是凡间物。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些挨个击发的重炮之间间隔的时间几乎一模一样,马上有人意识到,这样的操作不但需要炮兵拥有严明的纪律,同时,也意味着淮北天雷炮的引线燃烧极度稳定,才能将时间控制的这般精准。
自淮北天雷炮诞生以来,哪家朝廷没想着仿制这等大杀器。
可就算是周国,至今也解决了不了炸膛和引线问题
淮北军这是炫耀,也是威胁。
斡道冲,柴肃都看得清楚,那两座被当做靶子、已在接二连三的炮轰中化作一片废墟的城池,正是防着西夏都城兴庆府和临安城所建。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恐吓,两人却也不敢露出任何不满神色。
和几国使臣坐在一排的陈初,却在炮声停歇后,特意看向了几人,笑道:“诸位大人,我淮北这天雷炮,威势如何?”
张纯孝、张叔夜最为淡定,他俩早已融入了淮北系,这天雷炮再厉害,也伤害不到他们,自然不必胆战心惊。
倒是已调整好心态的张浩,忙道:“大善!我五朝联军有此神器加持,如虎添翼,必可荡平关外逆贼!”
十几日前,张浩还没这般温顺,今日直接说出‘五朝联军’,看来是已经彻底倒向了楚王。
斡道冲知晓,这已经类似于楚王的最后通牒了.若自己再不答应出兵一事,人家那五朝联军大不了少他西夏一朝,但届时,到底是先荡平完颜亮,还是先灭了他兴庆府,就不好说。
“大夏愿以附骥尾,追随楚王.”
斡道冲表了态,就剩了柴肃,罗汝楫早已跃跃欲试向楚王表忠,可正是因为有柴肃在此,他不表态,罗汝楫也只能暂时憋着。
陈初却也不催,笑呵呵招来小乙,吩咐道:“你去知会一声,让孩子们暂时避一避。”
如今在淮北从军已不是一件让人羞愧的事,相反,还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也被许多年轻人视为一条出路。
因此,有不少前来观礼的长辈带了孩子前来,以从小培养孩童的尚武之风。
今日,楚王府的孩子也都来到了城墙上,小乙一一通知之后,寒露、篆云等人将孩子们从王妃身边暂时带走。
但.谁也没想到,几只小家伙路过主观礼台后方时,绵儿忽然挣脱了篆云的手,一闪身从台子的缝隙间窜到了嘉柔面前,仰头便道:“娘亲,篆云姑姑带我去吃果子,娘亲想吃么?”
“.”
四周登时一静,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了嘉柔和她身前那名与她肖似的小丫头。
齐国长公主,至今未曾婚嫁,哪里来的女儿?
嘉柔也被吓傻了,怔怔不知所措。
同样被吓到的,还有篆云.待她急匆匆绕过后,赶紧抱着绵儿便要离开。
可这么一来,绵儿不依了.今日,她一直跟在大娘娘身边,直到刚刚才看见穿了一身好看衣裳的娘亲坐在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开开心心跑来和娘亲说话,可娘亲却不理自己!
现下篆云姑姑也蛮不讲理的抱起自己便走小丫头甚也不懂,仅仅娘亲不理自己就已经足够她伤心欲绝了,却见她不住在篆云怀中挣扎,朝嘉柔伸出一双小胳膊哭道:“娘,抱抱.娘亲,抱抱。”
这一下,不由得引来了更多人的瞩目。
有的人,一脸迷惑。
有的人,若有所思。
长公主和楚王的事,淮北高层已有不少人知晓,可私下知晓,和当众被看破却天差地别!
更别提,此时还有许多各国使臣在场的情况了。
远处,坐在女子坐席那边的猫儿和蔡婳,已同时起身走了过来,似是要化解当下尴尬。
<div class="contentadv"> 嘉柔僵在座位上,脸色不受控制的涨红.见绵儿哭的伤心,她很想抱抱自己的小棉袄,可在当下局面中,她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也没办法做。
坐了数百人的观礼台上,一片寂静,只有绵儿响亮哭声越来越伤心。
篆云抱着小丫头跌跌撞撞往外逃去,却必须经过众多官员、使臣,这对她来说,是一种巨大煎熬。
“篆云,慌甚!”
安静中,一道熟悉的平静声音。
篆云抬头向了开口的陈初。
觉着自己闯了大祸,篆云眼眶里的泪水已在打转,下意识就要下跪,陈初却道:“起来,莫吓到绵儿!”
说话间,陈初已伸手从篆云怀里将绵儿接了过来,一入爹爹怀,绵儿伸手抱了爹爹的脖子,哭的更委屈了,抽抽噎噎道:“爹爹,娘.娘不理绵儿.”
陈初将绵儿在怀里颠了颠,趴在女儿耳边小声道:“娘在跟你玩游戏哩,都憋着不说话,谁先说话谁输”
“不好玩绵儿不想不和娘说话.”
泪眼婆娑的绵儿迟迟疑疑看向了娘亲。
此情此景,便是再憨傻,也能看出来这孩子是怎回事了。
恰好此时,猫儿和蔡婳也赶了过来,陈初这才看向了吓得直哆嗦的篆云,责备道:“冒冒失失的,罚你半月俸银!”
篆云闻言,始终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带着哭腔道:“谢王爷,谢王爷”
站在远处眺望的阿瑜,这才松了一口气。
篆云毕竟出自她的陪嫁丫头,陈初却当着猫儿和蔡婳的面,说出了处罚结果。
此事就算揭过了,不然,以蔡婳的性子,篆云今日犯下大错,绝对少不了苦头。
蔡婳自是能能看出陈初意思,见篆云当着这么多人面吓哭了,没好气道:“别在这哭了,还不下去!”
篆云赶忙一礼,小心退走。
猫儿也知,此时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一家,不由伸手,想从官人怀里接走绵儿,可陈初看了看紧紧抱着自己脖子不舍得松手的小丫头,只道:“算了,你们回去坐吧,就让绵儿随着我吧。”
猫儿稍一犹豫,却还是听话的带走了蔡婳。
下方,似乎又增加了某些演练内容,军士正在快速准备着。
城墙上,众多官员虽不敢一直盯着楚王父女看,但一个个支着耳朵、侧头用余光往此处打量。
世人无不爱八卦。
可陈初却全然不受影响,只抱着女儿、在绵儿耳边说着悄悄话,不多时,绵儿便被逗的咯咯直笑。
上方主位上的嘉柔,明知自己不该看过去,却总也忍不住。
但比起刚才,此刻她心里无疑舒坦了许多方才她不敢当着天下百官的面和绵儿相认,毕竟她尚未出嫁、绵儿又是在父皇热孝期间所生,她顾虑的、害怕的东西太多了。
好在,绵儿的爹爹不怕!
他既然敢当众将绵儿抱过去,便是告诉众人,绵儿是他楚王的女儿.谁敢逼逼赖赖,就看楚王的脾气好不好了!
一瞬间,嘉柔竟眼眶微微湿润,清丽面庞上却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旁边,柴圆仪悄悄看完了这幕好戏,却非常羡慕嘉柔.在柴圆仪的认知中,嘉柔大概也是和她一样,为了自保才委身于楚王。
可至少,方才楚王的态度实打实为嘉柔母女提供了坚实庇护,没有为了所谓‘名声’而装聋作哑。
城头一段插曲,下方也已准备好了。
初看,是两百余肩扛火铳的军士,就在众人以为这是一场火铳操练时,却忽听一阵杂乱哭嚎。
却见自蔡州东门内押出一队身穿囚衣、戴有手脚镣铐的犯人。
“柴大人、斡大人,下方有你们的故交,要不要下去叙叙话?”
陈初抱着绵儿,侧头朝两人道,笑的一脸和煦。
两人得了提醒,赶忙定睛看去.下方,被军士拽着痛哭前行的,不就是原陛下宠臣、大理寺卿万俟卨么!
他旁边的,赫然是被俘后羁押了一年多西夏嘉宁军兵马总管任得敬!
“两位大人,喏,左边第二人,是我朝原秦凤路经略刘叔平,因去年东京之战临阵脱逃,同其两子一侄,叛死。”
陈初热心替两人介绍了一遍,接着一叹,遗憾道:“可惜了那完颜谋衍,西逃时被一对农人父子所杀,未能押解回来,明正典刑。对了,任得敬、万俟卨毕竟曾是周、夏臣属,待会你俩将他二人首级带回去吧,献与两位皇上,也算全了君臣之义。”
“.”
“.”
两人都不吭声,反倒是窝在陈初怀里的绵儿仰头问向陈初道:“爹爹,甚是首级呀”
“首级呀?”
陈初呵呵一笑,抬手揉乱了绵儿松松散散的双丫髻,“首级就是你这小狗头,哈哈哈。”
“咯咯咯,绵儿是小狗头,爹爹是大狗头~”
“哈哈哈”
诡异安静中,父女俩的笑声听起来分外违和。
不多时,下方将士已将任得敬、万俟卨、刘叔平连同其共犯以及去年部分俘虏,共计百余人绑在了临时竖起来的柱子上。
待得到城头楚王‘可以行刑’的指示后,下方将士在‘预备’声中,纷纷端起了枪,平瞄向三十步外的囚犯。
陈初抬手捂上了绵儿的眼睛,几息后,一阵密集爆豆声突然响起。
下方烟雾邈邈,待烟气散尽,陈初却看向了柴肃,认真道:“柴大人,你有没有觉着枪毙比砍头更文明、更人道?如果让你选,你愿意被砍头还是被枪毙?”
“.”
人道?文明?柴肃看着下方被一枪轰掉了半拉脑壳的万俟卨,忍住腹中翻涌,终道:“文明!淮北军正是文明之师!我朝愿遣人入驻天策府,愿出兵追随文明之师剿灭完颜亮.”
午时初,阅兵结束。
东道陈景彦在城内设宴款待,柴圆仪趁众人纷纷起身离开城头稍先混乱的当口,瞅准机会凑到了柴肃身旁,只唤出一声“十四叔”便红了眼睛。
柴肃是皇室,还是周国宗正,亦是柴极的堂亲,柴圆仪的十四叔。
柴圆仪和柴肃未必有多亲近,但后者却是她被掳十五年来除了父皇,唯一见到的有血缘亲情的成年亲属。
颇善隐忍的柴圆仪在这般情况下见到亲人,自是情难自抑。
柴肃显然知晓柴圆仪是谁,却不知是为了避免楚王忌惮、还是嫌这位委身过金帝的堂侄女丢人,反应相当冷淡,只略一颔首,便转身迅速下了城墙。
柴圆仪猝不及防对方是这种态度,不由愣在当场。
抱着绵儿站在一旁的陈初恰好目睹了整个过程,不由上前对绵儿道:“喏,这位便是赠了你八宝棋的皇后娘娘,绵儿道过谢了没?”
这说的是,十几天前柴圆仪拜访王府家眷,送去了许多礼品。
其中便有许多孩子的玩具,绵儿的正是那八宝玛瑙棋。
被爹爹抱了半上午,绵儿因娘亲不理她而带来的伤心早不知抛到了哪去,这会儿特别乖巧,忙在陈初怀里朝柴圆仪一礼,奶声奶气道:“谢皇后娘娘赏,绵儿可喜欢那八宝棋了”
柴圆仪迅速敛了苦涩心情,笑盈盈捏了捏绵儿肉乎乎的小手,却道:“小郡主好命,有位顶天立地的父亲”
这话似意有所指,绵儿可听不出旁的深意,反正觉着这位娘娘是在夸自己的爹爹,忙凑头在爹爹脸上啪叽亲了一口,以此证明‘绵儿的爹爹很好’。
“走吧,城里有宴,几杯烈酒,可解人生烦忧。”
陈初说了这么一句,带着绵儿转身去了嘉柔那边。
片刻耽误,城墙上的人已不多,陈初好似没有任何忌惮,径直来了嘉柔身旁,朝怀里的绵儿道:“好了,比赛结束了,可以和娘亲说话了。”
反正今日之后,两人的事已不可能再瞒下去,嘉柔干脆也不再在意旁人目光,赶忙朝绵儿张开双臂,歉疚道:“来,娘亲抱抱。”
谁知,绵儿却怄气一般‘哼’了一声,趴在爹爹肩膀上,将头扭向了别处,给了嘉柔一个后脑勺。
哼,方才绵儿要娘抱,娘装作不认识我!现下有爹爹抱,娘又来当好人!
人家绵儿不要面子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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