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苍拉起衣袖,这就蹬着履鞋,哐哐哐就要往章台宫去。
“哎,你别啊。”
邵平扯住张苍的衣袖,唯恐事情败露。
“你扯我衣袖作甚?”
“陛下已经说了这话,你这时候跑去和陛下争辩,这不是不给陛下面子嘛?”邵平拍着自己的脸,一副要哭的表情。
张苍看着邵平,心想,皇帝这人最是小心眼了。
我就算今日不能赢得皇帝的同意出差去,过几日皇帝病好了,我也还是要去求见他。
若是在这件事上得罪他,这小子心眼小,指不定不让自己去呢。
张苍的脚步便迟疑下来。
邵平见到自己把张苍拉住了,但是又怕他定不下心来,皇帝没回来前,他又冒冒失失跑去求见。
邵平灵机一动,他心想张苍这小子是不是表面上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实际上是个缺乏人夸奖的小孩啊。
邵平便试着夸了张苍几句。
“大司农这份气概,邵某佩服啊。换做是我,即便明明知道陛下有做的不得体的地方,也不敢提出来啊。”
邵平笑眯眯地说着,他也是个长相英俊飘逸的大帅哥,帅哥夸人那和普通人夸赞人的效果能一样吗。
张苍只是听了一句,立刻飘飘然了。
之前只觉得邵平此人四平八稳,为事谨小慎微,看着不像是能成就大事的人,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啊。
他竟然眼光这么棒,这都能看出来。
张苍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故作严肃地说,“哪里哪里,我不过是尽为人臣子的责任罢了。”
邵平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啊。
他本以为张苍是个不喜欢他人恭维的真人君子。
没想到这个张苍也好这口啊。
“可是我和大司农同为人臣,对国家、对陛下、对天下尽的责任,我却不及大司农的三分之一啊。”
张苍诧异了一下,怎么才三分之一。
你这个唯唯诺诺的个性,尽的才能十分之一不到,尽的责任更是连我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
张苍对此还是相当自信的。
他觉得他就像是战士,永远冲锋在第一线。
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他。
只有这样,才不辜负老天对他的厚待;只有这样,才不辜负自己这一身才华。
“啊,您过谦了。”张苍虚与委蛇地说着,脸上的嫌弃却明明白白。
邵平吞了下喉哽,心里嫌弃,不知道我到底是救了个什么东西。
不过,邵平是个如温水一般的男人。他做事很有章法,在任何时候都能做到淡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像是张苍这种小孩子的举动,很容易被他给把持住。
“说起来,陛下时常提起大司农。”
“提我?”张苍本以为皇帝应该是很讨厌自己,但是他奈何不了自己,因为自己永远都是对的。
张苍假装不在意此事,“想来是因为我平日里上奏折多的原因,陛下素来操劳,一切以国事为先。陛下哪里是在念叨我,是在担心国事罢了。”
“那可不是。陛下总是在和臣子闲聊的时候提起大司农。”
“什么?!”张苍的眉毛拧成了两根疙瘩条,向外向上斜飞。当然,很快这眉毛又耷拉了下来,“我是说陛下竟然会在闲暇时也想起我来?”
“是啊。”
张苍不免有些担心,该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这个邵平,看着人畜无害的,怎么说话说一半啊,这不是害我担心吗。
张苍挺着凸起的大肚腩,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整个人满脑子都是邵平几句话。
“我平素在外奔波,忽略了宫廷内事啊。却不知陛下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还请邵兄指点一二。”
张苍像是大猫一样,靠近邵平,体贴地问着。
“嗐,无非就是那点事。”
张苍一听,那是险些现场就给自己气炸了。
他忍了又忍,额头上的纹路浮现出来,随后又消失;消失了又浮现出来。
“婆婆妈妈,成何体统?”
“要说就说,不说拉倒。”
“说一句话,留三句话。你搁我这攻城略地呢,先攻心为上。”
今天倒是没出意外,张苍这个暴脾气终究还是爆发了。
邵平却是在原地哈哈大笑。
“大司农,我不过是逗你玩玩,你怎么这样正经啊?”
张苍黑着脸,“我就知道你在拿我寻开心。”
张苍觉得很没趣,他想要回家了。一想到回家,张苍却又犯怵。
家,他哪里来的家?
哎呦,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愁中就是病中。
张苍真是欲哭无泪了啊。
他坐下来,一个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就一个人哭了起来。
想他幼年丧母,父亲百般经营辛辛苦苦凑够钱让他能够去上学。
经营多年,这才有了今天。
可是没想到,媳妇选错人,痛苦一生。
邵平本来就是想逗逗张苍,谁知道他这么脆弱。
“你这是怎么了?”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能让张苍哭,可见在张苍的心目中,皇帝对他的评价一直都是他很在意的事情。
“皇帝陛下都封你为大司农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张苍倒是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说不出来。只是一个人呜咽起来。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控制不了的事情。
可是明明知道控制不了,但是又不能不去控制。
人的一生,就好像是在往悬崖上推石头。
每天都是在推石头。
推上去,石头滚落下来;推上去,石头滚落下来;再推上去,石头再滚下来。
而石头是不能不滚的,如果不往前滚,那么石头就会落到山脚下。
可怜的人啊,一辈子的都在滚石头。
邵平只是静静地在一旁陪伴着张苍。
“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张苍不愿意告诉外人自己的心里话,只是说,“我为陛下兢兢业业,一切事情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没想到陛下却不珍重我?”
“这叫什么话?陛下最是看重你了。”
“可你方才还说,陛下茶余饭后都谈论我呢?以我的个性和作为,陛下对我定然是心怀怨怼,否则为什么平白无故提到我呢?”
张苍这哭哭啼啼的,没想到竟然哭在了正确的地方,正确的时间。
大家伙众目睽睽都看着,张苍这个心机男自然是又赢了一次。
只要他站在道理上,他就永远都不会输。
这就是张苍在官场混了这么久,永远都不输的原因。
他有原则。
不过原则可不是个好东西。
有些人就是因为原则太硬所以把自己束缚住了,一旦被人发现了自己的原则,就像是一只老鼠被人踩住尾巴,任凭老鼠怎么跑啊跑,这个有原则的人却会被困在原地,跑再多都是徒劳无益。
而张苍是个聪明人,他的原则就是永远地站在国家、朝堂、天子的利益上。
只要这么做,谁也动不了他。
只要不动私心,不动妄念,不乱为,就一定不会出事。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虽然偶尔也有几次在河边走路,不小心打湿了鞋子。
但是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
所以张苍坚信,圣贤说的话绝对没有错。
因为他践行了啊。
众人听到张苍这番话,都很动容。他们都感到张苍是个可怜的受害者,皇帝总是把张苍抓起来砍,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啊。
邵平这才解释说,“陛下动不动提起你,是夸赞你啊。”
“夸赞我?”张苍望向邵平,几天不见,你居然又学会了撒谎。
果然跟在秦二世身边久了,什么人都会变得和他一样。
“可不是,陛下很少在我们面前提其他大臣们。”
张苍捋须,“这倒是啊。不过皇帝心思深啊,你可别被他骗了。他这人说话表面三层意思,里面又有三层意思。”
邵平脸色微微一黑。
行吧,横竖你就不能夸皇帝点好呗。
若是我告诉你,皇帝曾经夸赞过你,那你岂不是要跳到屋顶上,那时候更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邵平手里里汗涔涔的。
张苍还不知道邵平的想法吗,他无非是喜欢君臣之别那一套理论。
可惜了,那不是真正的儒家。
不过张苍懒得和邵平说真正的儒家是什么。就算说了,对方也不信啊。
“张兄,容我今日托大,劝你一回。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啊?”
张苍捋须,他倒是想要听听,邵平能劝他什么话。
“这为人啊,要和易。和就是包容,易就是平易。”
“做人太有棱有角,就会让人人都对你避而远之。”
邵平本以为,张苍会跳起来和自己对峙,因为他就是那种人,一言不合就要和人争论的那种人。
可是谁能想到啊,奇迹竟然发生了,张苍竟然心平气和地说,“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也不愿意和人争辩,我也想要维护道心。和人争吵没什么意义?”
邵平不禁感到好奇,他竟然还会这么想,真是看不出来啊。
看他平日里的这种气势,仿佛全世界欠了他的债一样,对世界复仇一般疯狂的努力,怎么也不像是一个会这么思考的人啊。
“那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做呢?”
张苍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我就不是我了。”
“再说了,我张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不该说话的时候,你就是给我万两黄金,我也不会开口。”
邵平不愿意相信张苍这番夸口。
邵平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人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最好少说话,多做事。”
“一遇到事,就口出恶言,那是不好的。不要再这么做了。”
张苍望着邵平,懒得和他争辩。
“你啊,那是没遇到事,等你遇到事了,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四平八稳了。”
“早晚有一天,你遇到一些事情,你也会破口大骂的。”
邵平却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邵平不管在什么场合下,都能做到心平气和,绝不动怒。”
张苍讪笑,见过吹牛的,没见过能这么吹牛的。
“你要这么说,那我也能做到。我面对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能心平气和的。心如止水,犹如澄湖,绝对不起一点波澜。”
邵平不免嘴角下拉。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我邵平平日里不与人说这些知心话,今日好心告诉你,你怎么还开起玩笑来了。”
“你以为我邵平是个随便的人吗?见到人就会说这些。”
张苍摇头,“我倒是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我敢打赌,你说你遇到事情能够心如止水,不骄不躁。”
“这不是因为你定力好,而是因为你平日里根本没有遇到让你感到焦头烂额的事情。又或者,你觉得他人的愤怒和你无关,你无法为他人的委屈不公而感到愤怒。”
“一旦有一天,你遇到一些荒唐、莫名其妙,毫无来由的事情,你就会忍不住火冒三丈。”
邵平眉毛向斜上方提着竖起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张苍哈哈大笑。
“怎么不可能?就是绝对可能。”
邵平反应过来了什么,盯着张苍,愤愤地说,“你……”
“哎!”邵平站起身,就要往宫外走。
“哎,你别走啊。”张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趣的人和自己说会话。“你今天怎么不当差啊。”
邵平眼神躲闪,“陛下,陛下自有人照顾,我用不着当差。”
这时候,邵平不愿意再和张苍说话了,快步往宫外走。
张苍就跟在后面追邵平。
他感觉邵平身上有什么古怪。
可是就在经过连廊的时候,忽然间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团沙袋,猛地砸到了张苍的头上。
可把张苍砸了个眼冒金星。
“谁?是谁干的?”
张苍咆哮起来。
邵平忍不住站在原地嘲笑他,“大司农,你不是方才还说你能做到遇到事情心平气和,心如止水吗?”
“你看,你要像我一样,遇到事情不骄不躁。像你这样每次遇到些许事情就跳脚,这可不行啊。”
张苍大骂,“废话,此一时彼一时。要你也挨这么一下,我看你还能淡定试试?”
“我怎么不行?”邵平也站了过来。
邵平黑着脸,君子言出必行,怎么能刚说完话,就背弃自己的言行呢。
邵平就这么推开张苍,大喊说,“方才砸人的,再砸一遍试试。”
估计砸人的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无礼的要求。
于是乎,十几个沙袋一个接着一个超两人飞来。
邵平被砸的抱头逃窜都躲不过。
“哪个王八犊子砸的?”
“今儿我要不把你揪出来,我就不姓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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