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祖母又聊了一会儿,再同母亲贾皇后、老爹天子启,以及曾经的嫡母薄夫人,陪老太太用过一顿饭,刘胜便在天子启的眼神示意下,轻手轻脚走出了殿门。
——今日,是老太太找来天子启、贾皇后,还有刘胜这一家子人,到身边陪自己聊聊天、说说话。
所以在饭后,窦太后的注意力,便全然灌注到了已经搬进椒房,却至今还没完全适应身份的贾皇后身上。
老太太忙着教儿媳如何做皇后,贾皇后忙着取经,薄夫人也在一旁陪同;
妇人们说着自己的话,父子二人的离去,也并没有引得三人注意。
只是在走出殿门,沿长阶踏下长信殿外的长街之后,天子启本无喜无悲的面庞之上,便悄然涌上些许阴郁······
“皇祖母方才的话······”
“父皇觉得不妥?”
小跑着跟上前,又在天子启侧后方适时减缓速度,漫步跟随着天子启的步伐,朝着殿内某个不知名的方向走去;
轻声发出一问,却只引得天子启面无表情的微一摇头,沉默许久,又悠悠发出一声短叹。
“母后说的,都是对的。”
“黄老学,确实是诸子百家学说中,最好的治国之学。”
“但在治国之时,究竟应该怎么判断一个学说的好坏,并非是简单地某个学派好、某个学派坏;”
“大多数时候,诸子百家之学,都是各有其利弊、长短。”
“——有擅长做的事,也有不擅长做的事;”
“——有对天下利好的方面,也有对天下不利的弊端。”
“怎么用、用多久,都要根据实际情况,酌情考虑······”
“咳咳,咳咳咳咳······”
嘴上说着,天子启脚下也不听,缓缓向前走着,又不时将手虚握成拳,捂在嘴边轻咳两声。
便是在天子启咳嗽的空档,刘胜也自觉地接过了话头。
“儿臣明白。”
“法家律法严苛,重刑、重典;”
“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乱世方可行重典。”
“所以法家,只可以用之于乱世,或将乱之世。”
···
“与法家一味地强压相比,黄老学在松、弛之道,便好出了不少。”
“在必要时,黄老学捍卫律法、维护安稳的决心,绝不亚于法家之士;”
“但再非必要时,黄老奉行的无为之道,又能很大限度的让百姓休养生息。”
“从这个角度老看,黄老学,是比法家更适合治国的学说。”
“尤其是在乱世结束,天下思安、思定之时,以黄老无为治国,无疑是最恰当的了。”
“只是在天下太平之后,或是想要奋发图强之时,黄老无为所自带的怠惰、慵懒,便会对改革图强造成阻碍。”
···
“除黄老、法家之外,其余诸般学说,大都并不适合治国。”
“——墨家三分,各为:任侠、匠人、刺客死士;”
“其中能用的,只有秦墨一脉,也就是重匠、重工者。”
“而匠人的学问,是无法用于治国的。”
“——儒家内部,各分为诗、书、礼等数脉,又各自细分为齐、楚、燕、赵各分支;”
“而儒家的学问,大都是对个人德行的要求;”
“如果用于治国,就很容易会出现儒家的士子向天子建议:只要陛下修身养性,则天下必安云云。”
“所以,儒家的学问,可以存在,却不能被用于治国······”
“其余诸学,如农家、阴阳家、纵横家之类,大都是专精一事。”
“可以用,但不能只用其中一学治国。”
顺着天子启的话头,将自己对百家学说之于治国之道的看法大致道出,刘胜便稍侧抬起头,将试探的目光,撒向天子启那足有八尺的伟岸身影。
——作为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孙子,老刘家的基因传到天子启这一代,已经被改良到了相当高的水准。
便说天子启,足有八尺高的伟岸丈夫,无论是面容五官,还是身上特有的贵族气质,都令人难掩嫉羡之情。
只是在刘胜的眼中,天子启这高大、伟岸的身影,却莫名显得有些佝偻。
——并非事实如此;
实际上,如今的天子启,脊背仍旧笔挺。
但不知为何,刘胜总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压在天子启的肩头,让这样一副凡人之躯,莫名多了些非凡的东西······
“是啊~”
“诸子百家,说得好听,实际上能用于治国的,也就是那三两家。”
“即便是这三两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用,或是单独去用。”
“——就像黄老怠惰,需要辅以法家的严酷律法;”
“——法家重典,又需要农、墨辅之,方可强国。”
“这里面的学问,你自己,要多琢磨琢磨······”
“多琢磨琢磨·········”
···
“母后喜欢黄老,没什么不妥;”
“至于你,可以偏好,但不能专好。”
“——君,是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决定这种关乎宗庙社稷、天下万民的大事的。”
“究竟怎么办,你,要自己得出答案······”
···
“对了;”
“任卫绾为太子傅的事,应该就是最近了。”
“不出意外的话,会和九卿调动的任命一同发出。”
“——卫绾,出身于儒学;”
“虽不比鲁儒淤腐,却也终究是同宗同源、一脉相承。”
“对卫绾所教的学问,你也要分清楚: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
“时刻记住:儒家,就是豪强、贵族,为自己选定的学派。”
“而豪强富户,是我汉家防之如川,恨不能赶尽杀绝的祸患根源。”
“换而言之:儒家得势,于我汉家而言,等同于亡国不远······”
又一番所教,刘胜自又是连连点下头,表示自己明白;
片刻之后,又略带些试探般问道:“九卿诸司的调动,父皇难道不应该先布于朝堂,和公卿商议?”
“——嗨······”
“——说老说去,也不过是朕打报告,母后批条子······”
“——朝议,不过就是走个过场······”
刘胜话音刚落,便见天子启悠悠一声长叹,以一种莫名戏谑,又隐隐带有些许自嘲的口吻,为刘胜的提问做出了回答。
随后,天子启也不忘提醒刘胜:这种情况,也并非是常态。
“朕说朝议是走过场,并不是说你做了皇帝,也可以这样。”
“——君-臣虽有上下尊卑,但君臣之间,对于权力的争夺,也是永不停歇的。”
“就像当年,先太宗皇帝从代国来到长安时,掌握朝权的,便是陈平、周勃等拥立先帝的老臣。”
“为了将权力夺回,饶是先帝,也只能先后拜陈平、周勃,乃至灌婴等‘迎立功臣’为丞相。”
“直到陈平老故、周勃请辞,灌婴也寿终正寝,这汉家的朝政大权,才总算被先帝掌控。”
···
“朕如今,敢说朝议只是走过场,是因为朕即皇帝位时,已经做了很多年的监国太子;”
“如今,朝中公卿大臣,更是朕一手任命的心腹、肱骨。”
“——这,便是羽翼。”
“朕的羽翼,是先帝、已故薄太皇太后,以及母后和我,花费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一针一线网罗而出。”
“而你的羽翼,也同样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一点一点网罗、编织。”
“羽翼丰满,才能将权力紧握于手中。”
“羽翼不丰,便会和当年的孝惠皇帝,以及先后两位少帝、‘伪帝’那样,顷刻便是主少国疑,乃至社稷颠覆······”
说到这里,天子启终是停下脚步,稍侧过身,将手自然地搭上刘胜的肩头。
深深注视向刘胜目光深处,看了足有十息,又莫名发出一声短叹,再在刘胜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钱的事儿,暴出了少府的问题。”
“而如今的太子宫中,由朕所指派,为你所调用的属臣,也都是少府奉诏选拔。”
“——这批人,未必就没有问题。”
“所以,朕打算借着这次,九卿大幅调动的机会,把太子宫也重新打扫一遍。”
“除夏雀之外,太子宫的人,都送回少府去吧。”
“新的属臣,朕会让田叔配合你,自己从千石以下的官员当中挑。”
“秩二百石以上、千石以下,十五个人。”
“这十五个位置,也算是给你的考验。”
“能不能找到合格的属臣、能不能任用这些自己找来的属臣,并将他们培养成自己的肱骨心腹,就全看你自己的了。”
言罢,天子启又在刘胜肩头重重一拍,再长叹一口气,才面带萧瑟的继续向前走去。
父子二人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也不忘如平日里那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交流起来。
——这,或许就是这对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父子,所特有的沟通、交流方式······
“内史用田叔,真的能行吗?”
“——出不了岔子就是了。”
“——怎么?”
“——让田叔做内史,不是你先提的?”
“呃······”
“话是这么说······”
···
“刘舍做少府,能听父皇的话吗?”
“别又和先前的萧胜一样······”
“——不会。”
“——刘舍,是桃侯刘襄的儿子。”
“——而刘襄,本名项襄······”
“——项羽的族人,若再不忠于我刘氏,那,便是自绝于天下······”
“倒也是······”
···
“让袁盎做太仆~”
“总觉得太仆马政,会被他用来做人情?”
“再把马政给破坏了,岂不是······”
“——就怕他不敢!”
“——若不敢,那袁盎的能力,还是足够应付太仆马政的。”
“——若真敢动这年头,朕再‘依法惩治’,母后当也没话说了。”
“——毕竟袁盎这样的人······”
“儿臣明白。”
“一个外人,却在皇祖母眼中举足轻重,实在是······”
“——嗯,明白就好。”
···
“廷尉呢?”
“听父皇的意思,似乎是想找法家出身的官员?”
“可如今朝中,除了晁错和郅都······”
“——赵禹。”
“——故丞相长吏,现任中尉臣:赵禹。”
“——这个人,你抽空见见。”
“哈?”
“我见他做什么?”
“——见就是了。”
“——见到了,你也就明白了······”
···
“其他的呢?”
“除了内史、太仆、少府、廷尉,其余诸司,也要调动吗?”
“——奉常不动。”
“——奉常窦彭祖,做的不错,再加上母后这边······”
“——郎中令周仁,也没动的必要。”
“——典客、大行,也都不急着动。”
“——卫尉直不疑······”
“——嗯······”
聊着聊着,天子启冷不丁停下脚步,险些让闷头前行的刘胜,一头撞到天子启的后腰之上。
堪堪停下脚步,又心有余悸的抬起头,却见天子启此刻已是回过身,满带着迟疑的目光,低头看向刘胜。
“卫尉直不疑,你怎么看?”
“该不该动?”
“动了,又该换谁?”
“不动,又是为什么?”
莫名其妙的一问,却引得刘胜心中警铃大震!
神情呆愕的僵在原地,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先后想到好几种回答方向,又将其次序否定,刘胜最终,也只得强笑着抬起头,对天子启尴尬的拱拱手。
“父皇这话,就是在拿儿臣寻开心了······”
“卫尉,那可是掌禁中宿卫,负责保卫未央宫的职务。”
“如此要害的职务······”
···
“嗨;”
“且不论直不疑这个卫尉,究竟能不能胜任,单就是这件事,就不该是儿臣去想、去考虑的。”
“无论如何,卫尉的任免,都应该由父皇独自考虑、决定。”
“真要是让儿臣,说直不疑这个卫尉做的好不好,那实在是······”
“——说做得好吧?那就成了儿臣意图交好直不疑,妥妥的居心叵测;”
“——说做的不好,那父皇就会让我举荐良选;”
“无论儿臣举荐谁,那都是在父皇身边安插眼线,乃至是心腹。”
“这要是传出去······”
“嘿,儿臣一个不小心,可就要变成无君无父,意图弑父篡位的乱臣贼子了啊?”
应该还是拍板混乱,乱码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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