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做的也太过啦······”
翌日清晨,未央宫外。
早早等候在司马门前,静静等待着宫门开启,终还是有人耐不住寂寞,同交好的有人小声交谈起来。
昨天发生在长安的一切,早已经和末世的丧尸病毒般,以长安为中心光速朝四面八方扩散。
人们交头接耳,各种说法层出不穷;
但将一切都提炼成最通俗,也最容易理解的白话,那就是:当今圣上颁诏,让马邑一战阵亡的英烈陪葬自己的皇陵,并下令整个天下举国丧。
对于本就因马邑大捷而感到欢呼雀跃的民众而言,这个消息显然不亚于华夏历史上的第一次考举结束之后,人们见识到状元郎究竟是怎样的风光,读书对命运的改变究竟能起到多大的帮助。
——就如同后世那史无前例的一场考举,让天下人明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样:从这一天开始,汉家也正式进入一个新的纪元。
一个本就以武夫当道为基础,却被最高统治者进一步推动的、以令人咂舌的程度重视武人的新纪元。
老百姓为此感到高兴,自然是因为这件事,与绝大多数底层百姓息息相关。
原因很简单:按照如今汉室的律法,除去极个别爵位极高、家世极好的贵族子弟,以及宗亲、外戚外,普天之下每一个男性,都必须经历为期三年(曾经)的军事技能训练,以及两年的强制兵役。
为期三年的军事训练,曾被安排在十四到十七岁之间,两年强制兵役,则是从二十岁开始以县为单位摇号,摇到谁谁先去,谁都躲不过。
这就意味着在如今汉室,除非是刘氏宗亲,或是和皇后、太后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但凡你是个男性,就必定会在军中走上这么一遭。
——两年兵役,一年拱卫京师,一年卫戍边墙。
说得再直白点:如今汉室,家家户户都有军人/都曾有过军人/都即将出现军人。
在这几可谓‘全民皆兵’的军制体制下,凡是关于军队、军事方面的改动,自都是和全天下人息息相关。
武人的待遇被降低了,那就等同于全天下人都要吃亏;
武人的待遇被提高了,自也就意味着全天下人都能沾到光。
所以,哪怕不出于国仇家恨、不出于对过往经历的愤恨,单就是为了自身的切身利益——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在军中得到更好的待遇,绝大多数群众都对刘胜表示心悦诚服。
因为在汉室,厚待武人,等同于厚待天下人。
在汉室,武人,也基本约等于天下人。
只不过,底层群众的欢呼雀跃,却并没有得到贵族阶级的共鸣。
尤其是那些并没有武勋傍身,也并没有到军中历练一番的打算,只想领俸禄过活的‘纯文官’们,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儿了。
便说此刻,司马门外明明更多的是笑颜和笑声,却也还是有一个人——一个位九卿之列,历经太宗、孝景以及当今三朝,于朝野内外都举足轻重的老臣,颇有些不愉的出现在了刘舍的身旁。
而对于这个人的出现,丞相刘舍,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
“是太仆啊······”
故作淡然的同袁盎打声招呼,又意味深长的低头一笑,刘舍望向袁盎的目光,也随之愈发玩味了起来。
刘舍和袁盎不一样。
准确的说,如今汉室,乃至于有汉以来的绝大多数公卿大臣,都和袁盎不一样。
就拿刘舍如今坐着的丞相之位距离:从第一任汉相酂文终侯萧何、第二任平阳懿侯曹参,一直到太宗皇帝年间的北平文侯张苍,以及先孝景皇帝年间的故安贞武侯申屠嘉、条侯周亚夫。
满打满算,萧何、曹参、王陵、陈平、审食其、周勃、灌婴、张苍、申屠嘉、周亚夫——自汉开国以来的头十位汉相,足足有九人都是凭武勋立足于庙堂。
且这九人中,除去周亚夫一人,属于功侯子弟自立门户的典范之外,其余八人,都是开国元勋!
唯一一位非功侯出身的辟阳侯审食其,也是因为吕太后的缘故,才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得以沐猴而冠。
而周亚夫之后的陶青,以及如今的刘舍二人,虽然本身并非开国元勋,却也都是毋庸置疑的功侯子弟。
说的直白点就是:人家虽然自己没有武勋,但人家的老子是开国元勋呐!
丞相如此,自然是因为汉家‘非侯勿相’的政治潜规则;
可即便如此——即便除丞相之外,三公九卿其他的职务并没有类似的潜规则,但实际上,过往数十年间,也还是只有极少数人能以‘纯文官’的身份出任汉家的公卿。
编纂汉律,为汉室法治建设奠定基础的酂文终侯萧何,应该算得上是文官吧?
——人家太祖高皇帝刘邦亲口承认的‘汉得以建国立庙,萧何居于首功’的开国第一功臣!
黄老巨擘,将‘无为而治’贯彻到底的平阳侯曹参,总算是个学术大拿吧?
——人家在秦汉之交砍下的敌军首级,比他做丞相期间没喝醉的日子都还多!
为汉室制定礼制,甚至在那个逮着儒生就开涮,见了儒生就踹进水沟,抓过儒冠就往里尿尿的男人在位时期,以儒生的身份官至九卿——叔孙通总算是个‘文人’了吧?
——不好意思,人家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偏科还专门偏的是个人武力更好的方向,骑术、射术都属上佳!
毫不夸张的说:在那个猛将如云、名臣如雨的时代,叔孙通一介儒生能官至九卿,真就是靠背后肌肉线条所隐隐呈现出的‘德’字,才让开国时那些个骄兵悍将、开国元勋乖乖闭上了嘴。
可以说,凡太祖高皇帝刘邦一超,除去吕太后为太子刘盈找来的那四个前秦博士,刘邦的皇宫之中,就从来没出现过‘纯文官’‘纯文人’的身影。
吕太后年间,也同样如此。
这样的状况,一直到吕太后驾崩,太宗孝文皇帝自代国入继大统,才开始出现一些微妙的转变。
因为在太宗皇帝入继大统当年,有两个千百年难出一个的、国士级别的人才同时出仕。
——《春秋》博士贾谊。
——《尚书》博士晁错。
结果怎么样呢?
二十岁的年纪,官拜二千石的《春秋》博士后,贾谊屡有良策奉上,甚至是屡有垂名青史的名策、名篇奉上;
不料此举非但没有被太宗皇帝采纳,更没有为汉室带来实质性的帮助,反倒是招来了周勃在内的一众开国元勋的厌恶和不满。
一个荒唐至极的‘小小年纪就妄议国事’的‘罪名’,就让太宗皇帝不得不将贾谊雪藏,多年后想要起复,却又因梁怀王刘揖坠马而抑郁而终。
晁错的日子比贾谊虽稍好些,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最初只因为‘认字’为担任文职;
之后凭借速通周雅语,而后前去授《尚书》于济南伏生,才得以成为只有虚名的《尚书》博士。
在官拜博士之后,晁错最开始也和贾谊一样,接连给太宗皇帝奉上良策。
和贾谊的遭遇一样:晁错的奏疏,无一例外得到了太宗皇帝,乃至于整个朝野内外的高度赞扬和认同,却没有哪怕一封得到采纳。
逐渐明白过来自身处境之后,晁错终于回过神来,开始将注意力从博士的本职工作:献策,逐渐转移到社稷的下一代当家人:太子刘启身上。
因为在目睹‘同年兵’贾谊的经历,并亲身经历同样的事之后,晁错终于明白:还不是时候。
汉家,还没到文官治国的时候。
所以,晁错开始为未来投资,将注意力投注在了汉家的未来。
晁错没赌错。
在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继承大统之后,大环境果然迎来了转机。
——太子家令晁错,在孝景皇帝刘启继位之后,以潜邸心腹的身份得以‘鸡犬升天’,迅速官拜内史;
有那么一段时间,晁错区区一个九卿,连亚相御史大夫都不是,就能凭借背后为自己撑腰的天子启,将丞相申屠嘉虐的毫无还手之力。
在一只手狂虐当朝丞相的同时,晁错甚至还能腾出另一只手,和当时同样得势的‘文官’代表:袁盎过过招!
可以说,从太宗孝文皇帝驾崩、先孝景皇帝即位开始,到得以平定——这短短几年的时间,是有汉以来,文官群体在汉家朝堂最舒服,也最风光的一段时间。
只是吴楚乱平,才刚被岁月消磨殆尽的开国元勋群体,又被吴楚七国之乱的平乱功臣群体所取代。
到如今,吴楚平乱功臣群体都还没完全淡退,又多了一群马邑战役的民族英雄、新兴军功贵族······
“或许·我这么说,丞相会觉得我袁盎是个不能容人,看不惯旁人过得比我好的人。”
“但即便是要鄙夷我,也请丞相不要忘记想一想:陛下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正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阴阳调和,方合天地之道。”
“于民户,阴阳即为女男,于社稷,阴阳即为文武。”
“陛下如此重武抑文,助阳抑阴,对社稷又怎么会是好事呢?”
···
“战国之时,张仪入秦面见秦惠文王时说:秦风也曾有《蒹葭》之美,今却只剩《无衣》之烈,关东列国只闻秦师虎狼,却不见秦使知礼,这是需要改变的。”
“秦以变法而强,以强军而得天下,终,也还是因强军而失天下。”
“——这,难道不正是因为嬴秦社稷‘阴阳不调’,阳过盛而阴过虚,嬴政只行霸道而不行王道所导致的吗?”
“不正是因此,太祖高皇帝才会说:我汉家自有制度,以霸、王道杂志之吗?”
“我汉家历代先皇穷尽所能,也要将秦二十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锁进牢笼,将那头吃人的野兽锁进牢笼,不正是为了纠正秦过于重武,又过度抑文的错误吗?”
···
“我汉家立于秦之倾厦,定都于秦中之地,民风本就至刚至烈,尚武之风颇盛;”
“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整个文景之治,不就是这两位先皇不遗余力,想要让我汉家‘阴阳调和’,文武相得益彰吗?”
“结果陛下赶在这马上就要行冠礼、掌朝政的档口,将太宗皇帝、孝景皇帝的努力尽数摒弃,甚至还在汉家本就盛行的尚武之风上又填了一把火!”
“桃侯作为丞相,难道就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似是忧心忡忡,甚至还带有些许痛心疾首的一番话语,只引得刘舍颇有些惊奇的挑了挑眉角;
却见袁盎只皱紧眉头,毫不躲闪的对上刘舍打探的目光,就好似刚才那番话,袁盎真的没有半点私心。
——其实,袁盎还是没把话说的太难听。
袁盎真正想说的,其实不是‘丞相不做点什么吗?’,而是‘昨天那些事,丞相怎么就不早点阻止陛下呢?’。
袁盎给自己留了份体面,也给这个话题留够了转圜的余地,刘舍自然也就不好撕破脸;
但思虑再三,刘舍终还是决定打破自己的原则——打破自己专心效忠天子,不要在意其他人的原则,给袁盎一句忠告。
不是因为刘舍真的那么好心,想要帮袁盎看清什么。
而是作为丞相,刘舍,真的很需要公卿和睦,朝堂上下一心······
“袁公,很多年没见到晁错了吧?”
“——我的意思不是‘很多年没有拜会晁错’,而是晁错离开长安,也已经有年头了。”
“袁公就不想想:晁错那样的人,为何甘愿去北境苦寒之地,也不在长安舒舒服服做他的亚相御史大夫?”
···
“唉······”
“袁公,只怕是还没想明白啊······”
“——汉家,已经变了天喽~”
“嘿······”
···
“太祖高皇帝先入关中,与关中民约法三章,于是天下人都知道:沛公刘季,仁以爱民。”
“孝惠皇帝即汉国祚,日夜与儒生同寝共食,于是天下人便明白:孝惠皇帝,儒弱仁善。”
“吕太后掌政,遍用诸吕外戚子侄,于是朝野内外心下了然:吕太后即在,则吕氏势强······”
“太宗孝文皇帝入继大统,却将权力交给了陈平、周勃等老臣,只偶尔站出来关心天下百姓的生活,于是天下人都说:太宗孝文皇帝是在世圣人。”
“到先孝景皇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即了位也和太子监国时一样,天下人便都会想:只要孝景皇帝在,那大家伙心里就都能踏实。”
“而现在······”
说到最后,刘舍带着饱含深意的目光,最后再看了袁盎一眼。
“现在,陛下已经诏告天下:凡朕在位,武夫当国······”
“袁公,难道还不明白吗?”
···
“袁公,真的该醒来了······”
“这汉家,早已不是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在时的汉家,也早已不是‘文景之治’时······”
“天变了,袁公若不变,那恐怕就只能去霸陵、阳陵,陪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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