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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你们都不是鸟人,只有大父是鸟人

        驷马王车中,始皇帝与嬴成蟜说了会闲话,突然问道:

        “你的脸色不太好,阿母与你说了什么?”

        嬴成蟜摸摸脸。

        “有嘛?还是那些老话,不许造反,要是敢对你不利绝对不会放过我。”

        “阿母一向如此,别放在心上。”

        “呵呵,知道,早就习惯了。”

        车厢密不透风,放下车帘便是一片黑暗。

        照明的蜡烛静谧燃烧,光亮并不足以填充到每一寸空间。随着车辆颠簸,烛光摇曳,两人的脸色也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只要始皇帝大费周章地公然出行,驷马王车一向是准备五辆。

        从雍地回咸阳的驰道上,车队又一次受到了刺杀。刺客没有近驷马王车的机会,中途殒命。

        到咸阳,入咸阳宫。

        掀开车帘,温暖和煦不刺眼的阳光照耀得车厢内纤毫毕现,能看到始皇帝冕服上的玄鸟双眼亮晶晶,熠熠生辉。

        嬴成蟜大口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举着车帘扭头笑道:

        “下次不和你坐一辆车,每次和你一起走都被刺杀,真是晦气。”

        始皇帝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他们刺杀的对象是朕,而不是你呢?蜡祭过后,你受到的刺杀可比朕要多了三四倍。”

        嬴成蟜走下马车,始皇帝随后下车。

        “那还是和你一起走罢,你的护卫比我安全多了,还是在你身边安全点。”

        “指望他人不如指望自己,你坐到王位上,这些护卫便可听你调遣。”

        嬴成蟜不以为意,始皇帝笑笑转了话风。

        “阴嫚、胡亥那两个小家伙吵不吵闹?”

        嬴成蟜一脸警惕地道:

        “做甚?你不会是还想往我府上安插公子,公主罢?”

        “正有此意。”

        “免谈!那是你的儿子女儿,又不是我的,你能生就能养。你一哆嗦爽完了,让我给你养儿女,皇兄你要点脸罢!”

        “今日你养我子女,来日我养你子女。日后你有了子嗣,也可以送到咸阳宫,朕来为你抚养啊。”

        [子嗣……]

        嬴成蟜脑海中,又响起了赵姬冰冷的话语。

        “我在百越之地曾找到一本小说,是百年前小说家门生遗留之作。书中记载黄帝转世为勾践,取三千越女处子血而成就神功,单人持剑平定吴国。

        “《越女剑》传人可令《黄帝》传人神功大成之说,应是出自这本小说。你写的小说数量众多,你于小说家,就如孔子于儒家,老子于道家。你应很清楚,小说多为臆想。”

        嬴成蟜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

        “谁要你养?我听小十八说了,他说头痛你根本就不相信,以为他在胡闹。就你这教育方式,我都怕你把我子女养死。”

        始皇帝扶额,分辩道:

        “那竖子表述不清,还说谎。朕能分辨朝臣之心,却难知那竖子之心。”

        嬴成蟜呵呵一笑。

        “你就狡辩罢。

        “医家的事考虑的如何了?还有废除奴隶制什么时候废除?鬼谷门生我都给你叫到咸阳来了,外面不会有什么祸事。这群看重功利的纵横家你最擅长收其心用其人。关中贵族要是还看不清形势,就让他们统统出局!”

        始皇帝随意说道:

        “巡行在即,这些事等朕回来后再说罢。”

        “这有什么好等的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和你郡县制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比起来,这些还叫事嘛!”

        “朕不想让房儿那么劳累,要不就你来监国,你爱做甚做甚。”

        “我若监国,那事情不就变了性质嘛?我上朝提出来政策你同意,和你提出来政策要求实施,那效果能一样嘛?王代表秦国,不能让文武百官记恨秦国本身,懂不懂?”

        “朕不懂,也不想懂,你就是胆小。”

        “嬴政!你是不是想打架!皇嫂没了骊龙,逼急了我小心我暴揍你一顿!”

        守候在始皇帝身边,寸步不离的章邯听着兄弟俩没有尊卑的言语,心情平静,略有一些愉悦。

        [长安君在的时候,陛下总会欢喜许多。]

        赵高死了。

        这则情报迅速传遍咸阳所有上层人耳中,让整个咸阳都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他们不知道赵高因为什么而死,只知道赵高原是始皇帝心腹。

        赵高之死,始皇帝没有任何表示。

        若不是因为腊祭不见人,若不是因为九卿之中车府令重新变成车府令,他们还不会知道赵高厨师。

        这种态度令咸阳好些人都开始有了危机感,能让始皇帝如此表现,背后的漩涡到底有多深,藏了多少人,没人清楚。

        未知才可怕,他们害怕自己位于漩涡中心而不自知。

        有心人将最近咸阳发生的事做了一番归列:

        赵太后自愿离咸阳而居雍地。

        长安君族灭孟西白,被下相邦、国尉秦国文武最高官职,打入咸阳狱。

        新任相邦姜商,国尉廉颇上位后,发现其二人原是长安君门客。

        在大秦风生水起的荀子门生上做到朝臣,下做到县城小吏,而他们的老师——名满天下的荀子也常住长安君府。

        腊祭,长安君被赦免,出咸阳狱。

        腊祭狩猎,楚系芈随被叫随王狩。

        腊祭毕,赵高离奇身亡消息传出。

        曾为长安君门客,后入宫为行玺符令事,贴身保护始皇帝的盖聂也不知所踪。

        …………

        “赵系落败,楚系势涨,陛下倒向了长安君一边。”

        过了一个年,显得越发老迈的大秦右丞相王绾自言自语,向以其为首的官员们发出了告诫。

        “断不可与长安君交恶!”

        除非始皇帝密旨相召,言说要除掉长安君,否则他王绾肯定是不会蹚这趟浑水了。

        要是早三十年,他现在已经在咸阳宫中,大陈长安君狼子野心,指着始皇帝的鼻子痛斥竖子不足与谋。

        但现在,他老了,不再年轻了,不再有冲劲了,他求稳。

        他叫来下人。

        “找一个字迹工整的门客写一份拜贴,就写三日后,王绾拜访纲成君。”

        “唯。”

        王绾把皱皱巴巴的手背放在眼前,凑近眯着眼看了又看。

        “于乱世之中,保全自身之术……”

        …………

        “此处留不得了。”

        新楼台内,甘罗垂头丧气地坐在上首位,留恋地扫了一眼紫檀木梁柱、水晶玉璧墙、莹白珍珠帘、天上夜明珠、地上白玉莲。

        各大世家家主就没有来的这么齐过,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箕坐在桌案前,桌案上的美食佳肴一口未动,摆放的酒壶却是换了一次又一次。

        “我们其实还没有输,是罢?”

        甘罗强笑着,摇摇晃晃从上首站起,满脸潮红,一身酒气。

        他自高座走下,左摇右晃,在座位之间留-出来供表演的过道走过。用那些伶优的腔调似说,似唱。

        “昔年商鞅,权倾一时,终是五牛分了尸。张仪唇辩,无人能及,武王上位逐其人。人屠白起,诸国皆惧,秦王剑至唯自刎。

        “而从秦国建立之初的我们,从没有如他们那般显赫过,地位权势能与王比肩!但我们一直笑到了现在。

        “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一时长短说明不了什么。我们争的是一世,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诸君,勿灰心。”

        唱完,说完,他的人也是走到了门口处,他这位世家领袖,背对着诸多世家家主。

        “这场戏罗演的如何?当的上一个彩字罢?看过罗演的戏,诸君今日便莫要赴巫山了,可好啊?”

        甘罗整理了一下着装,笑着走出了新楼台,转首看着新楼台破破烂烂的外表——古朴的破旧大门总也关不上,本来该高悬牌匾的地方光秃秃。

        “彩!”

        他盛赞一声,转身离去。

        新楼台内,开始有喧嚷声音。

        “我们如许多人,怎就被那竖子压了一头!”

        “呵,怕那竖子怕到了这等地步,今日竟连女子都不敢叫!我等在此地玩乐隶妾,干那竖子何事?他凭甚找上门来?”

        “孟西白如何没得,你是忘了嘛?孟西白做的事与那竖子又有何干?上卿小心谨慎一些不是应当的嘛?”

        “如此软弱,何以能引领我等?我看留不得的不是地,而是人,他已被那竖子吓破胆子。”

        “……”

        纲成君蔡泽也加入了这场口诛盛会,痛斥嬴成蟜和甘罗。

        [还真让他做到了,以一己之力改变态势,秦昭襄王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辣。可惜,长安君志不在治国,而在这些假仁假义的德行之上。]

        [这些人就算对那些隶妾再残忍,又对秦国能有多少坏处呢?管子设楼台,将这些人的精力宣泄到女人身上,以淫欲替权势欲,你怎么就看不懂呢?]

        这一次的新楼台聚会,那六尺宽沉香木阔床没有用过,青玉抱香枕也没有人枕过,因为没有女人。

        …………

        蒙骜病情已经好了,但是他的身体经过这场大病,又虚弱了不少,再也不能回到生病前提剑追着砍长孙蒙恬的状态了。

        老人就是如此,身体机能不比年轻人,生了一场大病好了就跟没事人一样。

        每一场病,都会让他们距离死亡前进一步。小病前进一小步,大病前进一大步。

        “悔不该听大父,阿母的话。”

        一脸刚毅的蒙毅陪在老人身边,抓着老人的手,略有懊悔道。

        当初蒙骜和其阿母要对嬴成蟜出头,是他强硬拦下了。

        作为腊祭狩猎小组成员,蒙毅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楚,始皇帝和长安君从没有出过嫌隙,是他想多了。

        “做了就是做了,有甚可后悔的。”

        蒙骜吃力地靠坐起来,摸着次孙的头,那张一贯铁血刚硬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大父老了,你和你哥要撑起蒙家。大父是个鸟人,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就眼睛还算是好用。

        “看到同是中箭,胸口中箭死了,手臂中箭活下来了,就知道该护着点心,买不起铜镜,用断了的剑片也是一样的嘛。看到武安君悲愤自刎,就知道不能违抗王上的命令,哪怕是错的。看到宣太后绝食而死,魏冉,范雎为王上逼死,就知道不能和这帮书生走的太近,不能威胁到王权。

        “大父从来不和王绾,冯去疾,李斯,隗状这些人来往,每次见面都骂他们鸟人把他们赶走,不是大父瞧不起书生。那武安君要是不识字,看不懂兵法,咋能带我们打胜仗?没有这些书生出谋划策,靠着大父这帮鸟人,哪里能打的下那么多土地?大父是鸟人,但不是蠢人,大父是怕啊。

        “麃公死了,武安君死了,樊於期叛国,也死了。除了王齮那个鸟人,和大父一代的武将没有了,而且都不是善终。

        “大父知道没那帮子书生聪明,干脆就不和他们来往,一是免得不知不觉被他们骗冲锋,二是王上不喜欢我们和那帮书生走太近。

        “从齐国到秦国,路不容易走,在秦国站稳,更不容易。大父能做的,就是多看,坚决不犯看到的错。

        “这些年打你们,骂你们不是你们做的不对,是大父没看过。大父这个鸟人怯战,大父不敢赌,别怪大父啊。”

        本以为老人会痛骂自己一顿的蒙毅不知所措地听着老人唠叨,眼圈不知不觉就红了。

        “蒙恬这小子比较像我,像你阿父。你跟你哥一起学兵法,却从小就有一股子书生气。大父偏向你哥,不是看不上你,是大父不知道书生的路应该如何走。

        “大父只知道武将如何保全自身,如何保住蒙家。大父知道你不喜欢打仗,但没办法,大父不懂啊。日后你有了儿子,他要是不愿意从武,你应当是知道如何教导了。

        “你们都长大了,你们都不是鸟人,只有大父是鸟人。你哥在匈奴地创下了偌大的名头,被称为秦国第一勇士,大父很欢喜。

        “但其实大父更多的时候,都是担心这小子受没受伤。斩杀了两万多匈奴,这得多大的大战啊。你给你哥,你阿父去一封书信,要他们回一趟咸阳罢。去长安君府管长安君要信鸽,那个快。

        “大父乏了,睡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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