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滚滚,眯的人睁不开眼。
只要走十步就能让开大道,避开匹匹战马极掠而过的尘土飞扬,蒙恬却一动不动。
他的身影被一位又一位骑兵盖过,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撞得骨断筋折。但他毫无所觉,只是睁大眼睛,望着那些老兵脸上的皱纹,以及冰冷的眼神。
其实也没有看的太清,马速那么快,每个老兵在他眼中停留时间超不过一秒,大多都是他自己想象的。
黄沙进入他的眼中,他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刺激他双目分泌泪水。
闭上双眼,土黄色泪滴顺着眼角滴落,只有数滴。
他的耳边是如密集擂鼓的马蹄声,雷鸣般响亮。
他知道,他拦不住长安君了。
当一切声音尽去,他抹去眼角泥沙,睁开双目。
朦胧视线,他却看的异常清晰。
喧嚣尽去,他却听得异常清楚。
火红色铺满天地。
血红的鲜血,暗红的楚甲,还有项燕盔顶上那一根刺眼红翎,枪头上那一簇亮丽红缨。
长枪前指二十万黑甲。
“我楚人乃鸾鸟后裔!秦人!不过是玄鸟生下的独卵!岂是我楚人之敌!杀!”
潮水般的楚兵蜂拥而上。
“杀秦狗!复旧土!”
“东皇庇佑!大楚不灭!”
“秦狗别跑啊!吃乃公一枪!”
三尺长剑断裂,漆黑锁甲破碎。
艳红的楚军如同一轮大日,灼烧尽路途的一切。
楚军追杀了秦军三天三夜,几乎将秦军全歼在陈邑。李信,蒙恬二人,在亲卫军拼死保护下乃还,剩者不足千人。
自嬴政掌权以来,纵横天下,让诸国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第一次败了,大败!
二十万将士染红了楚土,永远留在了那里。
蒙恬有些恍惚,脚步不稳,原地踩了两步,他感觉到手臂被托住。
“不必!”
他有些反感地轻喝,反手甩开。
呛啷一声拔出腰间秦剑,用力插在地上,双手以剑撑地。
轻敌冒进,必将导致大败亏!伐楚大败还不够深刻嘛?那是二十万条性命!不是二千,不是二万,是二十万!
“阿父,陈邑的事,才过去几年啊……”
蒙武浑身上下尽是尘埃,方才他和儿子一起站在千军万马中,未向旁边避让。
“……蟜儿或许有我们所不知的情报,他从小想的就与众不同,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一仗不一定输。”
“阿父,这话你自己信嘛?”
蒙恬面向东南,数百里外是上郡的方向,千里之外是咸阳。
单膝跪地,单手拄剑。
“陛下,太子,蒙恬无能!蒙恬无能啊!”
他以头撞剑柄,不甘心地长嘶。
但再不甘,他也没有办法。
他知道,他拦不住长安君了。
队伍两列,躁动的战马奇迹般得平息下来,与背上九原军一起安静下来,静静陪伴,人马眼中都升起火苗。
不听将军之言,什么鸟人!打过匈奴嘛!知道怎么打嘛!
他们的将军,是蒙恬。
此刻。
入了城的老兵们被老将带到点将台下的空地上,个个强勒马缰,战马吃痛,希律律叫个不停,驻足不动。
在他们后方,是整齐排列,站得笔直的四万七千余名饕餮军。不,蒙恬将其中蒙家直属将领抽调走后,饕餮军已不足四万七。
点将台上,嬴成蟜明盔亮甲,俱是银色,后系雪白披风,随风轻扬。
和寻常黑甲完全不同,在战场上就是靶子的银甲都可以一笔带过,但头盔却不得不着重提一下。
嬴成蟜的头盔是全盔,但与寻常的全盔还不一样。寻常全盔都是遮住头顶,脸还是露出来的,嬴成蟜这个竟丝毫未露!
头盔眼处是一整片厚有二寸的昂贵琉璃,无色,透明度极高,单卸下来拿到十年前的齐国,能换十数座城!
面部则是被一整块钢片所包裹,凑到最近仔细观看,能看到钢片上有丝丝比蚕丝还细的缝隙,以供嬴成蟜呼吸。
老兵们眼前一亮,看到这个样子的嬴成蟜,本来就兴奋的心情转成亢奋,似回十年前。
邯郸之战,嬴成蟜就是穿着这身银甲,带着他们把赵军杀得人仰马翻!赵都百里内人兽绝迹!愣是把邯郸变成一座孤城!
“将军美啊!”
“美个屁!将军说了!这叫帅!”
“哈哈哈,对!将军说男人不能称美!将军帅啊!”
“放屁!乃公听将军之言!回去识字读书!帅只有统帅之意!哪里有帅这个字,将军骗得了你们骗不了我!就是美!”
老兵们一片乱哄哄。
长安君自哪里找来的精锐!不是把铁鹰剑士拉来了罢!
饕餮军个个心神凛然,没有为前面闹哄哄的表象所迷惑。别的不谈,光是这策马急停还能排列有序,饕餮军就做不到。
急停可以,但想排列有序,至少需要一炷香时间来调整站位才行。要不是亲眼所见,饕餮军难以想象会有骑军能做到这样!
单拉出来一个老兵,不是饕餮军一员兵士的对手。但要是同等数量的骑兵对冲,眼前这数千骑兵能把饕餮军冲的阿母都不认识。
单打独斗那是江湖匹夫,军队是协同作战!
嬴成蟜摘下头盔,看看为首的老将,又看看王齮身后三千六百多个老兵,又看回老将。
随手把价值连城的头盔丢在地上,当啷一声后,脸腾怒焰。
“他妈的!王齮!老子不是要你带百来个兄弟嘛!你是傻逼嘛!你不识数啊!你脑袋上长那两个窟窿眼用来喘气的嘛!你他妈回头瞅瞅!这都多少个了!十倍有没有!啊!”
全场霎时安静下来,继而马上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骂声可有十年没听到了,将军就是将军,骂人的词都和一般人不一样!
他们的将军平素温文尔雅,但一控制不住脾气就骂人,他们就偷着乐,这才有军队的样子嘛!
军中哪有不会骂人的?不会骂人那是兵嘛?那是手不能提见肩不能扛的书生!
将军总是之乎者也,让他们多读点书,弄得大家好像不是在军队参军,是在学堂受教,哪个秦人读书啊?那多没出息啊!再说秦律也不让平民读书啊!
“将军!再多骂几句罢!”
“虽然不知道将军在骂什么,但听起来比鸟人竖子脏多了!”
<div class="contentadv"> “我们不来!王将军非拉着我们来!将军我们也没办法啊!”
王齮大怒回首,巡视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闷雷声响盖过一片喧嚣哑嗓。
“放屁!哪个鸟人喊的!给乃公站出来!来的时候一个个就差跪地上求乃公!乃公担着将军的骂把你们这群鸟人带过来,到了就背刺乃公是罢!良心都被犬吃啦!不待快滚!”
更大的笑声响起,老兵们笑得更开心了,就是这种感觉!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
嬴成蟜浑厚内力用于催声,以胸腔震动辅佐喉咙发声,声音听上去不大却传遍全场,自带混响。
老将老兵都噤了声,骑在马上,望着台上,目光熠熠。
闪亮耀眼的银甲晃着老兵的眼睛,却没一个人兵舍得眨眼。
“他妈的,你们就是犯贱!老子好吃好喝伺候你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来阎王殿前遛弯,怎么?以为你们都是老子呢?全副武装,刀枪不入?刚才还有犊子让我再多骂几句,你要是带把你就站出来!别怂!”
“我!”
人群中忽起一声应喝,一个脸上写了字,看面相比嬴成蟜大不到哪去的男人高举秦剑,一脸自豪。
嬴成蟜一眼望去。
“老子听声音就知道是你!王廿!年龄最小!妈的比老兵还油!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要疯啊!
“天下万般兵器,你偏偏练剑!还非要喝酒练醉剑!上剑不练你练下剑!铁剑不练你练银剑!练到人剑合一两不分!你就是个剑人!”
嬴成蟜当着四万六千余名饕餮军,还有不到五千名老兵的面,将王廿骂了个狗血淋头。
常人早就臊得用马蹄刨出三室一厅,恨不得钻地底下去了,王廿不一样。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哈哈大笑,就好像嬴成蟜在夸他似的。
嬴成蟜骂完,这位年轻的老兵双手拢嘴做喇叭状。
“将军你骂人没词了嘛!就这啊!小人十年前就听腻啦!十年了没点新词嘛!将军再多骂两句罢!”
老兵们哈哈大笑。
“这小子犯贱!越骂他他越欢喜!”
“将军不要奖励他!”
“这小子十年过去咋还是这么贱啊!”
饕餮军军容肃整,心中却不平静。
这群到底什么人啊!十万人出八百的铁鹰剑士就这鸟样啊?
嬴成蟜大力呸了一声。
“傻逼,老子懒得搭理你!”
目光在一众开口大笑的老脸上扫过,很快,一把异常大的阔刀闯入嬴成蟜眼帘,这把阔刀有门板那么大!
“王五?你来干屁啊!”
啊?这么多人,将军怎么看到我的?别骂我啊!我又不犯贱……
大刀王五急忙猫下身子趴在马背上。
“你还躲!你能躲!你那破门板怎么躲!给老子起来!”
“将军!这不是门板!是刀啊!你教我的大刀啊!”
王五嘿嘿讪笑着。
处于队伍后方,看不清将军面目表情的他,完全没想到将军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顶个屁嘴?老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老子问你,你要拿着这块破门板策马冲锋嘛?啊?”
骑兵可以使用刀,匈奴、东胡、月氏这些胡人在马上惯常用的近战武器就是弯刀。
弯刀轻而且窄,划人迅速,灵活,不会因为砍人的时候卡到骨头缝隙中拔不出来。
但骑兵能用的刀里面不包括大刀,因为大刀过重,影响骑兵的灵活性,不易携带。而王五这样特别的大刀常理上就更不行了,三倍放大了马上大刀的所有缺点。
“试试!试试!”
王五擦着汗喊着,其实他不愿意喊,喊了好像在顶撞将军似的,但不喊怕将军听不到。
“试个屁!你就一条胳膊!就算抡的动刀你怎么勒马缰?试试你就逝世了!”
嬴成蟜骂骂咧咧,眼睛继续在下面扫,蓦然眼睛瞪大。
“老土!你来做甚?王五好歹还有一条胳膊,你两条胳膊都没了!乃公不问你怎么驭马!就算你能驭!乃公就想知道你怎么杀敌!”
被嬴成蟜叫老土的老兵晃晃脑袋,扯着脖子喊:
“我还有头!撞死他们!”
“彩!”
嬴成蟜鼓掌叫好后,指着老土环视下面。
“赶紧来几个人把这傻逼给我拉走,以后别说他是我带过的兵!”
老土愕然。
“将军!为甚啊!”
嬴成蟜弯腰拿起钢盔,拍的啪啪作响。
“老子武功盖世,都得戴上这玩意,生怕被劈成两半!你丫牛逼啊!光着脑袋和弯刀,利箭较劲,有这能耐老子还勾什么人啊?你低着头单骑闯王帐,一头把单于头曼给乃公撞死多好?你太牛逼了,老子不配当你将军。”
一直没歇下来的笑声更大了,一个在老土身边的老兵拍拍老土额头,啪啪作响。
“将军!真挺结实的啊!不比你那头盔差!”
嬴成蟜一手捂脸,一手前摆。
“真的,你也别说是老子带的兵,我嬴成蟜真丢不起那人!
“太他妈蠢了!”
一屁股坐在地上,嬴成蟜点指着身前这群老兵们。
“老子和你们说多少次,多读点书,让家里的崽子们也多读点书,爵位最差也是个不更,秦律允许你们读书,缺什么书就管老子要。
“你们呢?妈的,平时看你们一个个都快要死的模样,老子都不惜的说你们!今天都能骑上马了,我看你们都活的挺自在啊!老子本想找百个人,来了得有四五千!
“那老子就好好和你们掰扯掰扯,你们也给老子解个惑。你们都借的什么破书?春宫图!青涩小说!
“老子上哪你们弄去?自古至今流传下来就那么十来本,老子印了数百本,一年就被你们翻烂了,逼得老子给你们现编现画。
“陛下进我书房,骂我每日就想男女之事,老子这风评败坏赖谁啊?啊?
“王廿这个年纪爱看老子也能理解,不是你们大多不惑,好些都快知天命了,怎么也看个没完?你们还硬的起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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