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隗相是为此事,若我说此事与我无关,本君的后将军是否便继续空缺?”
碧眼胡人微微俯身。
“偏将隗状,拜见将军。”
嬴成蟜伸手扶住,一脸的纠结,最终化为深深一叹。
“若是隗相,我便再做一回竖子,把这功劳冒领下来。日后你若见到李斯,顶聪明的新晋左相也绝不会说此事非真。相反,为我作证倒是有八九分可能。
“但眼下是后将军当面,这脸皮倒是真有些难以舍弃。君以诚待我,我以诚待君。没有我,李斯仍旧会提出郡县制。陛下依旧会舍弃千年分封,采用郡县。
“后将军此刻是不是有些失望,后悔答应的太早了?”
碧眼胡人顺势点点头,试探道:
“有点,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嘛?”
嬴成蟜一本正经。
“咸阳你就是败在本君的手上,和李斯没有一钱关系。”
老左相笑眯了眼,微微俯身,二拜。
“偏将隗状,拜见将军。”
嬴成蟜单手虚扶。
“后将军请起。”
饕餮军五位偏将,仅缺一左。
三日后,数只鸽子落在雁门,鸽子腿上的信笺不多时后,尽皆落在了嬴成蟜的手中。
第一封来自荀子。
【君上在,卿无碍。】
嬴成蟜不明所以,打开了第二封。
第二封来自吕不韦。
【陛下诛兰陵全县。】
嬴成蟜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纸张失手脱落,飘飘忽忽。
没等落在地上,嬴成蟜已是探手捞回,一共就七个字,他却看了半盏茶时间。
他再次捉起荀子的亲笔信,那六个先前看不懂的字,这次却沉重得让嬴成蟜难以呼吸。
荀子,名况,字卿,曾为兰陵县令。
若说天下间有哪一座县城让荀子最为看重,那必然是兰陵无疑,荀子做了兰陵县十三年的父母官啊!
嬴成蟜迎荀子入秦就是在兰陵县,若没有嬴成蟜,荀子会一直当着他的兰陵县令,直到死去,葬在兰陵。
嬴成蟜完全能够想象,当这则消息传到荀子耳中时,这位倔强的老人会生出怎样深沉的哀伤和汹涌的怒火。
而在这个换做他定然连天都要捅破的时候,这个老人却选择了给他寄信,告诉他有他在,便无碍。
无碍,便是一切照旧。
吕不韦的信,与荀子的信一天同到。
证明这位重新定义儒家,自觉继承了孔子一脉的老人,在经过了知悉消息的愤怒悲伤后,第一时间便想到要他安心。
老人本来就不信任始皇帝,信任的是他这个长安君。
当初正是在他的请求下,才有自五湖四海而汇聚的稷下学子,才有当今朝堂的荀子时代。
荀子门生入秦为官,消弭了孟西白尽逝的隐患。
之后其门生遍布朝中上下,各个官府,成为朝中不可或缺,最大的一股势力,继续扶持着大秦帝国这个新生巨人稳步行走。
荀子的无私奉献,换来的却是兰陵城灭。
罪魁祸首,正是嬴成蟜打包票的始皇帝。
“皇兄为何会屠兰陵县,我走的时候明明告诉过他了,这是人为啊!皇兄不可能不知道兰陵与荀子关系,怎么还会到这一步!”
嬴成蟜面色难看至极,他明确与皇兄说过不要滥杀无辜,亲耳听见皇兄答应,还再三确认了好几遍。
他的皇兄虽然霸道,但也最是听劝,且一诺千金,怎么还会干出这种事?此大不应该!
拆开第三封信,这次信的主人,正是始皇帝,这也是最后一封信了。
【朕命李斯追查陨石一事,兰陵县无有一人知悉。】
这便是信的全部内容,是始皇帝给他的答复。
鸽子腿能绑的信纸大小有限,载不下太多文字。
内容如此简练,若是他人定是一头雾水,不知究竟。
但熟知皇兄脾气秉性的嬴成蟜却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此件惨事为何发生。
东海郡天降陨石,降落地点就在兰陵县旁边。
那么大一块陨石,不管反贼是怎么弄到降落地点的,都必然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如果没有,那就是有人帮凶,暗中抹去。
抹去痕迹的人或许是兰陵县人,或许不是。
但不论是与不是,兰陵县一县之人,不可能连一个看到反贼、帮凶的都没有。
兰陵县内,一定有知悉些许情况者,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而李斯搜查兰陵全县,却没有一个兰陵人站出来提供线索,这就是包庇。
叛乱死罪。
包庇等罪。
兰陵县在始皇帝眼中并不无辜,杀之不算违背诺言。
嬴成蟜脸色煞白,心有绞痛,闷哼一声坐了下来。
他的眼前划过当年去往兰陵,看到的青楼美人倚窗揽客,巫觋当街做法。
以及与秦国楼台齐名的楚馆,和极有楚国特色的神龛。
秦楼楚馆。
秦楼已逝,楚馆仍在。
兰陵城人。
城依旧在,人已尽亡。
若是嬴成蟜没有到过兰陵,若兰陵不是荀子处事之所,嬴成蟜都不会有如此深的感受。
灾难降临在一个从未停过的地方,一群从未接触过的人身上。和降临在一个去过的地方,和熟知的人身上,感触完全不同。
人有亲疏之别。
嬴成蟜趴在桌案上,攥烂了手中信纸。
“为何要如此为之!为何非要如此为之啊!”
兰陵原属于楚国城池,兰陵人不配合李斯,嬴成蟜完全可以理解。
但李斯无法在兰陵县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只可能是没出全力!
都不需要多么严峻的酷刑,仅是在满是刑具的房中坐着,与阴恻恻的狱卒对视。那种心理压力就完全不是升斗小民能扛得住的,稍加逼迫就全说了。
若是用上一些简单刑罚,最简单的夹手指,打板子。任他是江湖硬汉,还是豪气大侠,大多都是有什么说什么。
能抗住酷刑的人,必定有难以想象的坚定信仰,一万个里面都挑不出来一个。
一个小小的兰陵城,城中人全是万里挑一?
抓过纸笔,嬴成蟜修书一封。
【上天好欺,下民难戮!皇兄继续如此为之,大秦亡矣!】
要下人绑在信鸽腿上,放飞信鸽。
<div class="contentadv"> 信鸽飞往咸阳,嬴成蟜不知道始皇帝如今身在何处,只能要吕不韦代为转送。
他知道送信规劝意义不大,但这已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事。
如今他在帝国极西北,始皇帝在帝国极东。
从泗水郡赶到雁门郡的他,难道还能弃大漠这些大事于不顾,跨越万里再赶回去不成?
来的时候他用了一月有余,赶回去时间大差不差,等他找到始皇帝,已是一个月之后了。
再加上信鸽从东海郡飞到雁门用的半个月,就是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始皇帝要做什么早就做了,他过去除了接收结果,什么也改变不了,白白浪费了战机。
当今已是邻近八月,再磨蹭下去到了冬季,就根本不用想打仗的事了。
冬日扎进北方大漠打野战,必然要发生非战斗减员。
等找到胡人,五万人能剩多少人不好说,且这些士兵有原来一半战斗力就算不错了。
又半月过去,雁门演武场。
点将台上,有人昂首站立,身穿银甲,未戴头盔,剑眉倒竖,其目有若群星璀璨。
饕餮军主将,嬴成蟜。
嬴成蟜身后,一员老将落后半步,一头白发,随风激荡。
饕餮军副将,王齮。
台下,最前方站着五位偏将。
一者年轻至极,容貌稚嫩,满脸兴奋,颔下唇上尽无须。
饕餮军前将军,嬴将闾。
一者双臂过膝,背负的牛角大弓骇人至极,不似人力能拉动。
饕餮军中将军,羋随。
一者眼瞳碧绿,相貌与秦人迥异,极具大漠异域特色。
饕餮军后将军,隗状。
一者中年面貌英武不凡,眉宇满是凝重严肃,眼瞳深处藏有忧虑。
饕餮军右将军,蒙武。
一者嘴角带笑,天生痞子模样,在这等场合也难以严肃,倒是双腿并齐,站得笔直。
饕餮军左将军,刘邦。
五人身后,五万饕餮军站在爱马下,望着台上那道看不见面貌,但甲胄格外闪亮的身影,尽皆一脸迫不及待。
那浑身散发银光的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踏前一步,唱起了秦军人人都会唱的《无衣》。
“岂曰无衣……”
声音不大,却传遍四野。
歌声中没有什么铁血杀伐意,也没有战场百战心,仅是清晰,就像在每个甲士身边唱起似的。
起初四字,只有主将一人之声。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日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日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到第五个字,在没有人下令跟唱的情形下,所有甲士尽皆红着脸,用最大的声音跟着他们的将军,吼着唱完了《无衣》。
五万人齐唱,声破高空之云,声传全郡之地,声入雁门一郡人耳!
金戈铁马,老兵热血,少年意气,功名利禄,尽在一首《无衣》中!
三遍《无衣》过,那恢宏庞大,震耳欲聋,比九天上的神雷还要响亮的歌声戛然而止。
演武场上,众人尽皆面红耳赤,粗重的呼吸声连成一片,就像是演武场有了生命,在呼吸一般!
甲士身边,披上甲胄的战马感受到场中越来越热的氛围,唱不出《无衣》的它们,呼吸好似也粗重起来,与身边牵着他们缰绳的主人共鸣。
“出征!”
起头唱《无衣》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清晰,稍微带有几分沙哑。
“诺!”
五万秦军嘶喊应喝,嗓音比将军要沙哑的多。
雁门北城门大开。
烟尘滚滚,两条黄龙绵延十里。
黑甲峥嵘,五万饕餮饥渴数月。
北城门楼上,蒙恬攥拳,掌心为指甲刺入,鲜血渗出,但手的殷红却比不上他的眼红,他心甚痛!
在这位中原第一勇士眼中,这场仗就是儿戏,就是送死。
孤军深入是兵家大忌。
携母出征更是荒唐到无法形容的举措,骂竖子都不足以泄愤。
“五万大好男儿,吾父,王祖父,三公子……皆因竖子一意孤行而送命,秦国赵括!”
北城墙上,一千二百三十一名因身残而不能随将军出征的老兵们,或是互相扶持,或是攀着城墙垛口,眼巴巴地望着大军远去,眼中满是羡慕。
无论他们的将军做什么,他们都支持,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将军做得对。
这不是盲目崇拜,是嬴成蟜一场场身先士卒,所率军队一场场围追堵截,前后奔波数百里,大小遭遇战数十而一败,尽全歼敌军的辉煌战绩所奠定的信念。
将军必胜!
八月初九,秋分,秋过半。
长安君率饕餮军出雁门,入大漠,伐胡。
其实按照嬴成蟜以往性情,这一仗会再等个半个月,饕餮军磨合到无法精进,五位偏将尽数到齐而不是找刘邦凑数。
他不是追求完美,而是追求稳妥,他近三十年都这么过来的。
然而,最近事发生的太多,有些是他推动的,但更多的不是。
应接不暇的突发事件是不断累积的火药,韩姬的一夜白发是导火索,兰陵被屠是火星,引爆了嬴成蟜的危机感。
追求稳妥,必然贻误时间。
而贻误时间,似乎是当今天下最大的不稳妥。
有些人,不想等。
巡行天下的车队到了会稽。
五千人马,旗幡招展,浩浩荡荡毫无遮掩,尽情给会稽人展示何为天下之主,何为始皇帝。
车队渡浙江之时,江边围满了人,尽在驻守江边的秦兵身前三米处,伸长脖子看的热切,脸上隐有畏色。
齐人天下最富,但却也从来没看过这么大声势,奢华的车队,这就不应该是人间能有的车队,应该是天帝车辇。
眼前这支车队的拥有者,果真是天子。
畏德者少,畏威者众。
江面上,本能容纳百人的浙江最大游船上,仅载有一辆车,就已是没有多余空地。
游船吃水极深,上有三什郎官持剑而立。
车非普通车,驷马王车,始皇帝御用。
这样的游船共有五个,因为驷马王车有五个。
人群中有一少年,站在一满脸笑容,大腹便便,好似一个富家翁的男人身边,伸手指着一个驷马王车,转首大呼。
“叔父!彼可取而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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